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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6)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狱来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调,冷漠问他:哈里森.贝卢,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贝卢倏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钟应。

他看不清楚,仍旧想要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仿佛在凝视早逝的沈聆。

钟应没有什么耐心。

他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有话说

树老心不老

沉默了许多天的贝卢,终于断断续续的发出了声音。

他颤颤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来,又徒劳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问:这句话,是谁说的?

钟应没有骗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贝卢,说话已经极为吃力,仍是瞪着眼睛,等待钟应的回答。

钟应凝视他,说道:这确实是我爷爷说过的话。但我没有告诉你,他来找过你两次。

第一次,你闭门不见。第二次,他见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钟应尚未出生,只听师父简单提过。

十四前的第二次,钟应仍旧没有亲自经历过,但他可以直视贝卢,说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爷爷问你,能不能让他加入十弦雅韵的修复团队。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韵整整四十年,找回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是他一生的愿望。

说出这样的话,钟应克制不住语气里的低沉,还有沉重回忆带来的颤抖。

他视线冰冷如刀,质问道:

贝卢,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拒绝他的吗?

贝卢混乱的思绪,渐渐复苏。

他眼前一片模糊,觉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为钟应的问话,浮现出无数画面,历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记得。

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毫无名气,居然敢说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招摇撞骗!

我和沈聆的友谊,有《千里江山图》摹本为证,我和他共谈高山流水的时候,你这骗子恐怕还没出生。

再敢污蔑我,我就送你去监狱!

贝卢混浊眼珠流出泪水,难以置信地盯着钟应。

那个叫林望归的斫琴师,第一次登门,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听管家转达后,惊恐又心虚,急切的找到了一张相似的烂木头,放出了自己从拍卖行买回雅韵的消息。

谁知道,没几年林望归又来了。

他说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说人就像古琴,树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乌木斫制,不可能损毁如此严重,他努力的证明自己是修复雅韵最佳人选。

他想亲自为沈聆修复雅韵。

可他越说,贝卢越害怕。

因为林望归懂琴,懂沈聆,懂遗音雅社。

这样的人只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就知道他是骗走了沈家的财物不肯归还!

贝卢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流泪,嘴巴微微张开,只有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钟应居高临下的看他,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唯有无止境的厌恶。

师父告诉我,当初爷爷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见到你,更没机会见到雅韵。

二十年前,爷爷是个毫无名气的斫琴师,师父也只是名声平平的演奏者。

他们为了见到你,精于钻营,结交朋友,想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在遥远的中国不断的去询问来过音乐剧院,为你演奏过的音乐家

哈里森.贝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乐曲?

远在钟应出生之前,早就有许多人为了一张琴付出数不尽的努力。

为了躺在病床上这个无耻可恶的老人,详细研究制定完美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练习。

从樊成云名声大振,到樊成云接二连三拒绝意大利音乐剧院邀约,都经过了精心的规划。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没法见到计划的结果,溘然辞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砺前行。

他们都没有钟应眼前的贝卢幸运。

贝卢,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见不到沈先生。

钟应不介意周围诧异看他的贝卢亲属和医生护士,笑着祝福贝卢,因为他会在天堂,而你会下地狱。

贝卢眼睛震惊般眨了眨,流下了数串泪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医生护士敬业的围上去,紧张的检查他各项指数。

钟应退到一边,只听见呓语般断断续续的声音。

原谅我,沈聆,原谅我,中国人

哈里森.贝卢要死了。

钟应没有丝毫怜悯。

他活得够久了,比任何人拥有雅韵的时间都要长。

但他永远不是沈聆的知音,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沈聆临终前的期望。

钟应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乱的白色,耳边是低声议论和啜泣。

他想到的,却是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那是沈聆的绝笔,也是沈聆的遗书

前线节节胜利,小叔荣升师长,继续在部队参与作战,不少人前来祝贺,又询问遗音雅社什么时候再做演出。

可惜,遥远的意国,乘船需半月颠簸,我身体日渐虚弱,只盼快些好起来,亲自去寻雅韵。

友人们去往美国,已五年有余,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寻到了视为性命般珍重的乐器。

只望终有一日,我们皆能如愿归来,重聚于遗音雅社,再奏乐府佳音。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

第15章

钟应去了一趟医院, 贝卢情况加速恶化,莱恩显得十分高兴。

他不仅给出了贝卢的日记,还有一些贝卢小心保存的沈家资料。

钟应他们清点资料, 发现贝卢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读物。

《乐府诗集》《神奇秘谱》《汉书》,一本本民国时期的线装书, 算不得什么珍贵古籍, 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资料、日记搬进来, 堆满了酒店落脚的空隙。

钟应拿出一本随手翻看, 就见到了字里行间稚嫩的笔迹,足够证明写下这些注释的沈聆, 当时年岁不大。

他奇怪的问道:虽然这些都是沈先生的书,但是里面全是中文, 字迹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样, 贝卢为什么不放到博物馆去?直接说自己淘到的民国旧书好了。

樊成云听了, 笑道:也许是他自己留着想看的, 他认得沈先生写的中文。

钟应诧异的看着师父。

他以为贝卢看不懂沈先生的书信,才会始终相信民国大使的翻译, 编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钟应问道:师父, 你怎么知道贝卢认得中文?

樊成云走过去, 捡起贝卢的厚重日记,软封包绒的质地,纸页翻起来有哗哗响动。

平时我和贝卢闲聊,提起的诗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译解释。偶尔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画,他也都照常收下, 还能点评几句。

如果他不懂中文, 应该是随时带着懂中文的翻译。

樊成云想了想, 推测道,至少,应该学过最简单的识字。

至于沈先生的信

他捧着日记,盯着里面的意大利字句,长长叹息,恐怕他也是反复品读,欺骗自己这是跨海友谊的证明,几十年过去,自己都信了。

酒店房间安静,师徒两人各坐一边,慢慢翻看莱恩送来的东西。

十弦琴端正摆放在靠窗的位置,安静的聆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沐浴着意大利耀眼的阳光。

钟应在看《乐府诗集》。

他从小就看遗音雅社留存的资料,里面的内容大多是沈聆二十岁后撰写的,语气格外学术。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年纪更轻、心性稚嫩躁动的小沈聆。

一本没多少页的线装书,打开就能见到每一首诗后面或多或少的批注。

《景星》:甚好!

《箜篌谣》:知音难寻,贵在交心。

《战城南》:思及朝廷、政府愚昧无知,割地赔款,向列强低头,是我便要揭竿而起,学太平!

钟应看得笑出声,他不由自主去翻看了出版日期:民国十六年。

那时候的沈聆约莫十五十六,心怀赤忱,从这句话批注,都能感受到他藏在心底少年不知愁的快意恩仇。

钟应想了想,往后翻了翻。

只见《木兰辞》旁,少年人表露无遗的一腔热血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我堂堂男子只能躲于一室,抚弦奏琴,着实可气!

钟应记得,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沈聆的小叔悄悄从军投共,他也闹着要去,被老太爷抓住了,好一顿家法伺候。

看这批注,钟应都能想象一个愁眉苦脸、满腔义愤的少年,闷闷不乐的关在房间里翻看《乐府诗集》,在品读木兰从军时,有感而发,奋笔疾书。

这样直白稚嫩的沈聆,钟应还从未见过。

樊林留存的资料,都经过沈聆的精心挑选。

无论是书籍、乐谱,还是沈聆的日记,都透着历经战争后成长的青年,成熟稳重的语气。

钟应翻看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少年沈聆,勾起嘴角扬了扬手上的诗集,问道:

师父,为什么沈老太爷会把这些东西一起给贝卢?

怕抄家的时候,沈先生遭罪吧。

樊成云在翻看贝卢日记,说道:贝卢日记里面写了一点,说沈先生被抓走的时候,自己父亲提出要帮忙保管贵重物品。沈家拒绝了几次,最终带着东西登门。

我只能猜,是老太爷舍不得毁掉这些存本,又为了安全,所以把它们连同古董、古琴一起,请贝卢保管。

说着,他长叹一声,虽然日军不一定识字,但伪军比日军更可怕,他们如果翻到这些,必然会断章取义,拿去领功,沈家就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钟应听完,埋头再翻几页,果然能在《十五从军征》这样的战争诗旁,见到小沈聆怒斥日本人的感慨

说什么保护日侨,却杀我百姓、占我土地、征我徭役,古有十五从军八十归,今人济南无命还!

字字血泪,透着十五六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赤胆。

沈老太爷做的也是万全之策,只可惜

他放下线装书,好奇的盯着樊成云手上的绒面本子,师父,贝卢还在日记里写了什么?

樊成云笑了笑,随手递给他,也没什么,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罢了。

因为樊成云的话,钟应对贝卢的日记升起了一丝丝的兴趣。

毕竟,这人再讨厌也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有没有好好反省。

那位躺在医院里的老人,早些年还有精力和习惯,去记录每天的感悟、见闻。

手上这本日记,字体不算流畅,意大利语用词简短,应当是贝卢年轻时候写下的。

钟应翻了几页,便明白了师父为什么看得如此专注。

大使说,沈聆家里出了地位不同一般的首长,也许中国要变风向,又来登门劝告父亲归还那些物品。

我不愿意,如果沈聆真的看重这张琴,就该亲自来意大利。

那时,我就还给他。

钟应皱着眉,又往后翻了许多页。

父亲远航出海,遭遇海盗。我在想,是不是我阻止他归还沈家财物,遭到的报应

如果沈聆来佛罗伦萨,我就把所有东西还给他。

他愣了愣,心中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再往后翻

沈聆去世了。

孤单的日记页面,只有孤单的三个词。

日记仿佛从这一页开始断篇,再怎么翻,后面都是整本的空白。

钟应站起来,走到贝卢日记堆前,又拿了一本。

这一本日记,贝卢的字迹流畅许多,写着他的不少规划。

我要求博物馆开辟出主厅,用来悬挂那幅《千里江山图》。中国藏品太少了,我应该好好展示沈聆送给我的全部东西。

意大利音乐剧院设计四个主厅,问我怎么命名。我选了雏菊、紫罗兰、玫瑰、冬青,话语是深藏心底的爱永恒不变我爱你生命的延续。

钟应看得皱眉,烦躁地把它扔回去,又找了本封皮较新的日记,想看看贝卢有没有提到爷爷。

一打开就见到

樊成云很像他,像他不远万里,来看我了。

我想把他日记全烧了!

钟应看不下去,愤怒的征求师父的意见。

樊成云哈哈大笑,从他手上抽出那本日记,烧了做什么?等他去了阴曹地府,正好拿着日记跟沈先生说,看看,我有忏悔吗?

这才不是忏悔。

钟应恶狠狠的盯着师父手上的日记,咬牙切齿的说:都是一个老头子的幻想,他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悲可怜可恨。

樊成云把日记扔回那一箱绒面本子堆,平静说道:他确实活在自己的世界,还制定了自己的标准。应该说,贝卢是愿意把琴还给沈先生的

他慈祥眉眼,无奈微弯,可惜,得沈先生亲自来意大利。

钟应能够想象贝卢会怎么做。

如果沈聆来到意大利,贝卢会像自己在纪录片里说的那样,给予沈聆最好的支持,许诺沈聆最好的未来,请求沈聆永远留在意大利。

然而,沈聆绝不会动心。

遗音雅社成立之初,就是为了在战后奏响乐曲,安抚亡灵,庆祝胜利。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安身立命。

贝卢所谓的荣誉、金钱,也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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