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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7)

他懒得再去看那些厚重的日记本,对贝卢一生所思所想全无兴趣。

钟应待在酒店,翻看着沈聆少年时候的读物,等着清泠湖博物馆签完合同,启程回国。

十弦雅韵登上飞机那天,贝卢的死讯成为了意大利报纸上的一角讣告。

樊成云默默看完,默默翻过去。

伟大的慈善家、音乐爱好者的葬礼,有着无数亲属、朋友前往悼念,并不缺他们这样的异乡人。

第二批流失意大利的文物归国,宣传声势浩大。

只不过,慷慨的慈善家不再是哈里森.贝卢,而是新任当家莱恩.贝卢。

年轻的继承人礼貌客气会作秀。

还特地与清泠湖馆长拍下了交接仪式照片,大张旗鼓的宣传中意友谊天长地久。

第一批113件文物,第二批371件文物,虽然没能搬空贝卢博物馆的中国厅,但是沈家藏品全部回国,还附赠了一张十弦雅韵仿制品用于展览,可谓是开天辟地的大喜事。

钟应看着博物馆的报道,眉目间都透着了却了一桩心愿的轻松快乐。

很快,他接到了周俊彤的电话。

钟先生,我向馆长申请了一个沈家藏品主题展,馆长同意了,说等归国展结束就办!

她在电话里的语气兴奋,我们会给沈先生、遗音雅社做专门的宣传,所以需要跟你确认一下展板制作的内容。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钟应十分乐意帮这样的忙。

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们。

周俊彤显然非常开心,她语调悠闲的问道:我们在整理沈先生日记的时候,发现他经常提到一个叫致远的人。

她仍旧对高山流水的情谊抱有幻想,致远是谁?是沈先生的好朋友吗?

钟应本来愉快的心情,因为这个问题,瞬间跌落谷底。

他记得沈聆每一篇日记、每一份研究资料。

他还记得致远这个人在沈聆的人生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更记得致远做过什么。

以前是。

钟应的回答,严肃又冷漠。

1937年的时候,沈聆还会在日记里写道

报社朋友谬赞了一句十弦雅韵沈静笃,令致远十分欢喜。他缠着要我给个并驾齐驱的雅称。然而筑琴未成曲调,致远心性尚且稚嫩,一时半会只好随他的意,取了个十三弦筑宁致远,勉强交差。

只盼致远沉心静气,早日击出一手好筑,登台表演,此后必然有更好的雅称,赞美他的才华。

字里行间宛如兄长对顽劣弟弟的期待,又带着天才对天才的惺惺相惜。

沈聆对于致远的喜欢,钟应历历在目。

然而

宁明志,字致远。

钟应重新说出这个名字,都觉得齿间寒冷,心脏冰凉。

他说:1942年之前,沈先生时时提到他。就连最适合雅韵的冰弦,也是宁明志想尽办法找来的,所以那时候,他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沈先生甚至认为他是一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必然会将十三弦筑奏响,成为遗音雅社的骄傲。

但是,沈先生出狱后,所有书信、日记,再也没提及致远二字。

钟应露出讽刺笑意,声音都变得冷漠,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或者这个人早死在了那场乱战。

为什么?周俊彤诧异出声。

钟应清楚的知道为什么。

琴馆沉默的黑白报纸扫描件,隐藏着沈聆不愿在日记里吐露只言片语的痛苦。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庆祝大东亚共荣》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弹奏钢琴,祝福日军战争胜利》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盛赞日本对中华文化的重视》

宁明志根本没有代表过遗音雅社登台,却以遗音雅社音乐家的头衔,频频出现在日本人指定的报刊上。

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他说:因为宁明志不配做沈先生的朋友,他是出卖遗音雅社的叛徒,是战争时候投靠日本人的汉奸。

第16章

宁明志所作所为, 是在沈聆心上插刀。

可师父曾经给钟应讲述的故事,比起单纯的报纸报道更加可恶。

如果说,十弦雅韵流失海外是贝卢的罪过, 那么,遗音雅社的其他乐器会流失海外, 宁明志难逃罪责。

然而, 那些故事没有资料佐证, 师父也从来不肯告诉他, 是听谁说的。

他不可能告诉周俊彤毫无根据的事情。

钟应只是非常肯定的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不愿再见到宁明志。

博物馆做展板时要是方便, 麻烦你们不要提及这个名字或者,把沈先生提到他的内容删掉也行。

周俊彤挂断电话, 盯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发呆, 上面清晰记录着自己想问的一切。

致远是不是沈先生的好朋友?

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故事?

沈先生这么喜欢提到致远, 能不能在展板上展示他们的友谊?

然而, 钟应现实又残忍的告诉她:沈先生在日记里次次提及的致远,不仅背叛了遗音雅社, 变为了沈先生不愿再见的人, 还成为了令人不齿的汉奸。

她刚从沈聆和贝卢虚假的友谊中振作, 又受到了真实的打击。

那一瞬间,好像永远不会相信知音,更不会相信高山流水了。

周俊彤关在房间许久,久到厉劲秋都忍不住敲门。

彤彤, 你给钟应打电话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厉劲秋准备离开, 刚转身就见到旁边卫生间站着的身影。

吓他一跳!

他还没开骂, 就见周俊彤泛红的眼睛, 右手拿着剪刀,平时能够及腰的长发,乱糟糟的短了一大截。

饶是粗心大意的铁血直男都觉得不对劲了。

你做什么?

周俊彤忍着伤心,说道:天太热,换个发型,换个心情。

厉劲秋显然不信,盯着她。

周俊彤妥协般大喊:好吧!我长大了,再也不会相信浪漫故事了,你满意了吧!

厉劲秋依靠着门框,看她冲动剪掉的长发,露出笨拙粗糙的发尾。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拿剪刀剪了周俊彤几根头发丝儿,都被周俊彤追着打了几条街,还绝交了好几天。

结果现在,自己亲妹妹说着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抬手就剪掉了视若珍宝的长头发。

厉劲秋觉得周俊彤思想很有问题。

他皱着眉提醒道:别人削发明志,你剪发长大。你不想着强大心灵,只顾着强大外表虚张声势,是不是太傻了。

周俊彤眼睛瞪大,简直想把手上的剪刀往面前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身上扎。

哥,你绝对会单身一辈子,没有女人受得了你这个死直男!

那不重要。

厉劲秋丝毫没有受到伤害,还急着追问,你问到钟应地址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

周俊彤扔开剪刀,擦了一把眼泪,抗议道: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

我关心啊。

厉劲秋抬手看了看时间,钟应家远吗?今天好像有点晚了,这时候去拜访别人不太好,那我们明天去。

周俊彤气得红眼,你绝对会孤独终老!

周俊彤花了半晚上时间,请tony老师把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修理成了时下流行的短发。

清爽的不仅仅是她的发型,还有她沉重的心情。

收拾好的周俊彤,拨出了钟应的电话,准备约个时间见面。

当然,她哥要是不吵着一起去,更好了。

钟先生,展板现在出了一版草稿,你方便的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聊聊?

最近可能不行

钟应接到电话,格外无奈的回答道:我在维也纳。

奥地利维也纳,世界音乐之都。

在这里随处可见提着琴箱的音乐人,还有街边即兴演奏的音乐家,走在维也纳就像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充满了艺术的旋律。

可钟应没去接受艺术熏陶,而是端端正正坐在维也纳拍卖行。

宽敞明亮的会场,已经来了不少人。

他和周俊彤约好了网上确定展板文字,坐回前排席位,继续垂眸专注的看着彩色介绍册,仔细端详着第四件标的物的介绍。

那是一把中国古董琵琶。

唐代紫檀木,琴身呈梨形,琴头镶嵌着雕花白玉,弦轴上点缀着细碎象牙。

作为唐代盛兴的曲项琵琶形制,它四轸四相十品,四弦完好无损,正面雕刻着简约的木兰花,一簇一簇绽放于早春般蜿蜒攀至背板。

除此之外,通体朴素,再无别的特征。

这把琵琶除了年代久远,花纹和配饰可以说平平无奇,只能夸一句端庄得体。

然而,钟应看得十分认真。

他还嫌弃手册上的图片太小,没法好好查看一下木兰花的纹路,给他一个辨别木兰花蕊刻痕的机会。

樊大师您放心,今天我们对这把琵琶志在必得!

清泠湖商会的陈会长,坐在一旁与樊成云闲聊。

他常年往来国际拍卖市场,说起拍卖行的拍品价格风向,信手拈来,乐器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出高价,特别是在奥地利,特别是琵琶。

他说的是实话。

文人雅士皆以古琴为标杆,拍卖行常常出什么天价名琴、大师遗作,引得琴家竞相出价,自用或者收藏,那都是古琴。

琵琶毕竟不如琴,又是在奥地利这种西方音乐之都出售,首先水土不服。

再加上这场拍卖的第四件标的物,实在是太朴素了。

也难怪陈会长信心满满的说:我拍过的琵琶,没有二十也有十张,对古董琵琶的市场价格太了解了。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能拿下!

钟应一边看手册,一边听闲聊。

心里默默点头。

这几十年来,各界人士买回来雕刻了木兰花的琵琶,已经挂满了清泠湖大学音乐学院乐器室的墙。

玳瑁象牙玉弦轴,紫檀金镂柄嵌银。

随便取出一把,都比今天的拍品珍贵、漂亮。

手册上这把紫檀木琵琶,朴素得毫无可取之处,连雕花都透着现代花卉的喜好。

如果不是它像极了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樊成云笑着听完,特别给陈会长面子。

感谢陈会长,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哪里哪里。陈会长也是一个洒脱的脾气,直接说道,既然是您寻找了多年的乐器,我们清泠湖商会义不容辞!

他们正说着,一位身穿长裙的优雅女士终于入座。

来晚了。她歉意的跟樊成云打招呼,我问到这把琵琶的事情了。

一句话,钟应落在手册上的注意力,火速落在她身上。

莎拉.张,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华人副团长。

她依靠着艺术乐团的人脉,不负众望的低声说道:这把琵琶是维也纳一位女性音乐教师的私人藏品,她确实是华人。

不过,只能问到这些了,再多说就违背了拍卖行的保密原则。

有这些足够了,非常感谢。

樊成云听到女性华人,顿时喜形于色,看向钟应,小应,你觉得呢?

钟应想了想,说:也许原主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的后代。

但是,他仍不能直接断定琵琶的来源。

1942年乐器流失,楚书铭、郑婉清夫妇带走了木兰琵琶的佐证资料,还有照片、乐谱,一路追赶着美国人登上了邮轮。

1943年,美国华人互助会从中斡旋,帮助夫妇两人寻回了木兰琵琶,送他们登上回国邮轮。

至此一别,楚郑夫妇以及年仅十岁的女儿楚芝雅下落不明。

还有他们两人的木兰琵琶。

莎拉给的信息,不仅令樊成云高兴,钟应也按奈不住激动。

恨不得跳过拍卖,立刻到琵琶登场。

维也纳拍卖行的节奏,缓慢而热烈。

前三件标的物的气氛,足够让第一次参加拍卖会的钟应提心吊胆。

一幅根本看不懂的名家油画,四五位宾客竞相举牌,最终三百三十万欧落锤。

一套闪闪发光的皇室珠宝,十几位宾客接二连三叫价,最终高达五百万欧。

钟应听着周围暗自叹息,感慨没能拿下珠宝的低沉声音,心中一阵紧张。

他好像低估了拍卖会的水平,这些坐在台下的参与者,怎么一个比一个有钱,连一顶平平无奇的帽子,都能竞争到五十万欧?

他伸手晃了晃身边人,低声问道:师父,这次准备了多少钱?够吗?

樊成云笑着看他,不用那么担心,即使没能拍下来,我们也会尽力去联系新买主,请他把琵琶借出来表演。

能高价买回琵琶的收藏家,必定也是热爱音乐的人。

他联系上奥地利艺术乐团,正是做了双保险

能买回琵琶最好。

买不回来,那就借借艺术乐团的人脉、面子,去借回来。

钟应安了心,捏着手册等琵琶。

很快,结束了第三件拍品,他凝视许久的通道终于推出来了等候的唐代古董琵琶。

现在是第四件拍品,唐代古董琵琶。

敬业的拍卖师,详细的讲述这把琵琶的优点、特征。

只可惜,它朴素得只剩下年代久远值得夸奖,连专业人士都只能反复的告诉在场的竞拍者:它很神秘、它很古老、它来自神秘古老的中国,值得收藏。

钟应盯着它。

紫檀木内敛的琵琶面板,连光芒都含蓄温柔。

投影上放大的雕刻缓缓晃过,钟应也只能见到一簇一簇木兰花,盛开在浅棕的覆手旁,辨不清花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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