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云鬟尚待字闺中。
一日, 因崔老夫人要去城外道观打平安醮, 府内众女眷随行前往。
云鬟同贴身丫头晓晴两个同乘一辆车, 倒也清静。渐渐车驾出城, 在官道上缓慢而行, 忽闻外头一阵马蹄声响, 继而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车窗。
晓晴掀起帘子看了眼,回头笑对云鬟:“是表少爷!”
云鬟忙探头过来,果然见季陶然骑着一匹马儿, 贴着车边儿跟她们同行,云鬟便问道:“表哥怎么也来了?”
季陶然道:“承儿早跟我说了,要我今儿陪着他一起呢。”
云鬟道:“你近来不是新入了京兆府, 正忙着呢?竟有空陪着他玩闹?”
那时季陶然因科考完毕, 成绩甚好,得了二甲第十八名, 赐进士出身, 因他是公侯之后, 圣上格外恩典, 将他点入京兆府, 首任司仓参军。
季陶然道:“正是因新入府,也没什么正经要紧事给我做, 前两日已经是熟悉了,今儿正好请了假, 出城来走一走, 也当是散散心了。”
云鬟笑道:“如今也是当了官儿的人了,且要上心些才好,别给人留下个惫懒的印象,以后还要平步青云呢。”
季陶然也笑说:“你这样说,我倒是惭愧起来,以后定要加倍勤力,别叫妹妹看扁了才是。”
两人闲说了会子,眼见要到了玄天观,季陶然本该离开了,只是他前些日子忙于入京兆府之事,竟很少跟她见面儿,这回见了,便本能地想着多说两句话。
只是眼见闲话都说完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正在心里着急,因一抬头,看着远处一片树木葱茏。
季陶然心头一动,便忙说道:“妹妹你看那边儿。”
云鬟远远地看了一眼,见一片树林子之外,仿佛有两间茅舍,旁边又是不大的一个水洼,瞧着不似是个风景绝佳的地方。云鬟因问道:“这里又有什么可看的?”
季陶然道:“说来怕吓着你,这儿出过事儿呢。”
云鬟道:“什么事儿?”
季陶然放低了声,道:“你可记得么,前两日雨下的勤,又闪电打雷的,不知怎么的,就把前头的那一角山坡给冲塌了,竟露出两具尸首来呢。”
季陶然说着,举手指了指远处,云鬟微微扫了一眼,隐约见那茅屋旁边,仿佛有一处陡坡。
季陶然因怕她不喜,便暂停不说,只看她如何反应,却见云鬟问道:“然后呢?”
季陶然才又说:“可巧那几日我在府中,当下就随着京兆府的验官前来查看究竟了,看那两具尸首像是一块儿的,正是一男一女,只因时候过长,也看不出本来面目……咳,总之有些古怪。”
云鬟果然是有些微怕,却又好奇:“什么古怪?难道不是那乱坟岗里的尸首么?”原来她方才一眼,看见那草木葱茏里有些白幡飘扬,便猜是那种地方。
季陶然微微皱眉道:“正是这点子疑惑呢,也不知是山上冲塌出来的,湖里头冲上来的,还是带着那乱坟岗里出来的,说他古怪,是因为竟是一男一女,那些人私底下说是殉情、或者什么别的不堪说法……又因辨认不出,也无人认领,就暂且搁在义庄罢了。”
云鬟问道:“怎么辨认不出,难道身上穿戴的等,都看不出什么?”
季陶然见她问的仔细,不觉答道:“有些年头的了,且两个人都着中衣,果然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其中女尸的袖口里,有一块儿帕子,角上是个鲤鱼跃龙门的模样,也并不如何精致,仅此而已,如何辨认?”
季陶然因要同她多说会儿话,竟把这件事当个奇事说了出来。
正说到这儿,就听见前方崔承叫道:“哥哥,快来!”
季陶然见他招呼,便对云鬟道:“我一时多嘴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妹妹别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好了,别存在心里受了惊吓。”
云鬟摇头笑说:“我即刻就忘了,从不记得。承儿叫你呢,你且快去吧。”
季陶然才也眉开眼笑:“那好,等我得了闲,再去府里看望你。”这才打马去了。
季陶然去后,云鬟又扫了一眼先前他指的地方,却见清气郁郁,白幡隐隐,果然阴气森然的很,她便忙转开眸子,看向别处去了。
身后晓晴因也说:“果然表少爷是当了官儿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了呢,也不怕吓着姑娘。”
云鬟笑笑,也不以为意。
次日早上,云鬟醒来,因有些怔忪,胡乱洗了脸,吃了点心,便去上学。
昨儿她把此事同季陶然说了,便是因为想着:这件事自己是帮不上什么的,可是白清辉跟季陶然却不同,他们两个都是男子,易于行事不说,白清辉心思通敏,季陶然交际广阔,何况先前两人也曾携手查过案。
若此事有他们两人暗中查探,或许会找出些线索来。
云鬟便是这般叮嘱季陶然的,只叫他把此事再跟白清辉商议一番。
倘若两人果然能查出什么来,自然是最好;纵然不能查出究竟,云鬟心想自个儿毕竟在这上头也用了心的……如此,也算是对得住夏夫人那日的一拜了。
谁知道夜间,因雷鸣电闪,竟让她蓦地想起前世季陶然所说的一句话,以及当时的情形。
认真推算回来,季陶然入京兆府,要从此刻开始往后,再过近两年时间。
尸首在那时候发现,自然是辨认不出本来面目了。
可提醒了云鬟的,是季陶然曾说的那句话:女尸身上,有一方手帕,角上绣的是鲤鱼跃龙门的图样。
可巧的是,此前夏秀妍身上带着的那个荷包,也是鲤鱼跃龙门的样子。
这两个看似巧合,但是在目前一丝线索都无的情况下,自然也不能轻视。
她是再想不到的,白日里才叮嘱过季陶然留心此案,夜间,竟又是从“季陶然”的口中,得知了这线索。
然而云鬟心中却并未轻松,反而十分沉重。
只因“季陶然”在跟她讲述此情的时候,曾提到的那一句:这两人看着像是殉情而死,何况又在那种偏僻地方,双双只着中衣……
此刻,背地里的流言说的是夏秀珠跟曹白两人私奔了,倘若这两具尸体真的是夏曹两人,且若查证后,真的是什么“殉情”而亡,岂不是愈发坐实了那些飞短流长,那这“真相”……又叫夏夫人跟夏秀妍等情何以堪?
有这般的真相,对遇害者家属而言,仿佛……还不如一无所知的好。
半天里云鬟都是神思恍惚的,只因不知该如何行事。
原本她拜托了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人,心里是放下一块儿大石的,可如今,却又有些担心。
若他们果然查到、也印证了她所知道的,对夏家来说,自然算不得安慰,反而如第二次伤害了。
她胡思乱想之中,忽地想到了在洛阳之时,因为周家父子之案,她担心会如前世一样重蹈覆辙,因此想要阻止白樘。
在卢舍那大佛之下,她曾问白樘:倘若动了周知府,便会引发祸事,四爷可还是坚持如初?
当时白樘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已。”
字字清晰,言犹在耳。
想到那一刻的情形,就仿佛龙门的风风雨雨,复又扑面而来,身前并不再是一张书桌,而是伊河滔滔,眼前不再是教习,而是大佛静默矗立,俯视着底下小小的她。
直到耳畔有人道:“崔云鬟。”连唤三声,十分不悦。
身边有个女孩子忙戳了她一下,云鬟才惊醒过来,猛抬头,却见上头是苏教习,因望着她,满面不虞,道:“你把我方才所讲的《卷耳》之意,复述一遍。”
隐隐又听到几个女孩子低笑的声儿,只因云鬟恍惚了半日,众人都察觉了,方才苏教习也早盯了她半天,自知道她神游天外,故而是故意为难罢了。
沈妙英回头看她,眼中有些担忧之意,便要提醒她道:“思……君子……”
云鬟敛神,垂眸静想片刻,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此出自《诗经》周南,是说思君子之意。以采卷耳托言之,虽采卷耳,心适念君子,故不能采,只置放大道之旁,而良人在远,亦遥遥怀想,此诗词恳意深,赋其胸怀,尤以‘维以不永伤’一句,令人闻之涕零。”
苏教习只以为她神不守舍,故而要责难她一回,谁知她非但深记此诗,更把自己所讲复述的一字不差,教习不觉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说的甚好。”
众女学生们也都诧异,沈妙英望着她微微一笑,回过身去。
云鬟仍低了头,心思从“维以不永伤”之上,又转回“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白樘为人,不管是品性还是见识,自然都高她甚多,云鬟虽也想如他一般“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可真的要做起来,仍是难以分辨何为“不为”,何为“必为”。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夏秀妍,却见她的情形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也是垂着头,一副魂不附体的颓丧模样。
此日回了府中,崔印因来房中看望她,闲闲地问了她几句话,便要起身离去。
云鬟忽道:“父亲。”
崔印回头,云鬟道:“女儿有个疑问,想请教父亲。”
崔印道:“哦?不知是什么?”
云鬟道:“倘若有一件事的内情,是当事之人急欲知道的,可若是说破了,或许会伤到当事之人,又该如何处置呢?”
崔印闻言,想也不想,笑答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说好了。毕竟不知的话,也不会有损伤,何必多余说破了伤人呢。”他笑了两声,仿佛觉着这问题不值一提,便负手去了。
云鬟本来还想再问几句,不料崔印走的如此干脆,反叫她没了主意,当下闷坐屋里,心里不快。
谁知一刻钟后,外间忽地有丫头来到:“老爷叫姑娘快去书房呢。”
云鬟心里一动,忙起身前去。
谁知来到书房,才进门,便见有一人跟崔印对面儿坐着,身着灰绿色的圆领袍,露出里头雪白的交叠笔挺的中衣领子,身姿端坐,却偏自有一股磊落潇洒气质。
猝不及防见了此人,云鬟猛然停步,还不知如何,崔印已道:“鬟儿,还不快来拜见白侍郎。”
停了会儿,云鬟方低垂着头上前行了礼,也不看人,只是呆呆地站着。
白樘见她进门时候还一副急切期待之色,因见了他在,却变得如此拘谨起来,他便一笑,对崔印道:“很不必拘礼,本来就是我先唐突了。”
崔印道:“怎如此说。侍郎不必见外,有什么且就问小女罢了。”说着便起身,自踱步前往里间去了。
云鬟茫然抬头,见崔印竟是回避之意,越发不明白,仓促扫了一眼白樘,想问他是否有事,又无勇气开口。
白樘见崔印进了里间,便对云鬟道:“你不必怕,我只问你两句话就是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
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认得夏秀妍么?”
云鬟微睁双眸,看白樘一眼又转开:“她跟我同在凤仪读书的,自然认得。”
白樘道:“她可对你说过什么……有关夏秀珠之事?”
云鬟口中发干:“不曾说过。”
白樘问道:“那夏夫人……她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云鬟听问到此,才抬眸道:“四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樘温温一笑:“我知道夏夫人曾在宣平侯府见过你,也知道你拜托了季陶然、让他跟清辉留意此事,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留意着,只不过因目前为止都毫无线索……所以我今儿特意来见你,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云鬟对上白樘的双眸,忽然心里有一点微冷。
此刻白樘的态度十分温和,然而望着他的眼睛之时,却能发现这双眸子里满满都是通透冷峻的审视之色。
不知何故,此刻虽然是在崔印书房,云鬟却仿佛身在刑部大堂,而眼前的人,正在审讯她。
刹那间,她竟有些气息紊乱,更加开不了口。
白樘端详她片刻,见女孩子并不回答,他因想了想,又道:“凤哥儿,我知道你从来聪慧敏锐,倘若你果然知道此中内情,不要瞒着我,可好?”
云鬟喃喃问道:“这也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吗?”
白樘微怔,继而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你还记得这话。不错,正是如此。”
云鬟道:“可若真相于人有害呢?”
白樘问道:“你指的……是于谁有害?”
云鬟道:“正是那些想求真相者。”
白樘停了停:“你说的,莫非是夏家的人?”
云鬟点头,白樘微微眯起双眸,眼中的审视探究之意更浓了,他盯了云鬟半晌,才道:“倘若你将这话问夏夫人,你猜她会如何回答?你这样聪明,又通晓人性,自然该会猜得到。”
云鬟禁不住握了握双手。
白樘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反而提了另一个疑问让她自己设想。可是这种回答,却比先前崔印的答复不知高明多少。
不错,原本她一相情愿的认为,若发现了夏秀珠与人私奔殉情,会伤害到夏家的人,但是这只是站在她自个儿的角度所想。
而不管是对夏夫人还是夏秀妍来说,这一会儿,对她们最要紧的,只怕就是夏秀珠的下落。那是在所谓的生死荣辱之前的最首要之事。
云鬟虽然可以选择不说此事,但她其实并没有权力替夏夫人跟夏秀妍做决定。
“我不知道,”云鬟仍是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地,说道:“毕竟我不似白大人一样睿智果决,其实我也并不似白大人所想的一样聪明,不过偶尔有些不上台面的小机灵罢了。”
白樘静静看着她,眉头皱蹙。
云鬟沉默,终于又道:“我若是能回答大人的问话,大人能不能……不要打听我从何知晓,并且为我保密,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是从我口中知晓的?”
白樘目光微动,若有所思,淡淡道:“好,我答应你。”
云鬟道:“大人一言九鼎,是不可反悔的。”
白樘不由一笑:“自然了,难道还要我同你击掌盟誓吗?”
云鬟眨了眨眼,忽地走上前,竟举起右手。
白樘十分意外,眼底慢慢透出几分笑意,到底也抬起手来,往前一迎,两人掌心轻轻一碰,发出轻微声响。
云鬟深吸一口气,团起发麻的手心,见崔印尚未露面,便踮起脚尖,略靠近白樘身边儿,轻轻说了一句话。
白樘闻言转头,目光沉沉,眼底疑惑同诧异交织。
云鬟并不看他,长睫低垂,轻声又道:“其实我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但我所知的只有这个,大人若愿意,便姑且一试。”
次日绝早,城门刚开,刑部几十名公差骑马出城,沿着官道往东郊疾行。
不多时,听得前方一声“停”,众人勒马,放眼看去,却见眼前绿水青山,葱茏掩映间,隐隐地还有几点白幡飘扬,给这赏心悦目之中添了几分阴森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