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万想不到夏夫人竟会忽然提出如此要求, 忙上前扶起她, 心里微乱, 想着要如何应答才妥当。
不料廊下有个小丫头探头过来, 见了她, 忙过来道:“姑娘在这儿呢, 夫人叫你进去。”又给夏夫人行礼。
云鬟不觉松了口气, 也向着夏夫人施了一礼,便随着丫头去了。
夏夫人望着她离开,双眼便极快红了, 只仍是强忍着,自袖中掏出帕子,转过身去, 轻轻擦拭眼角。
且说在室内, 蓝夫人抱着麟儿,旁边儿围坐着一堆的贵妇淑媛们, 正欢欢喜喜地说话, 见云鬟入内, 蓝夫人便招手道:“鬟儿快过来。”
云鬟只得靠前儿, 蓝夫人含笑对她道:“你弟弟还没有个名字呢, 你且给他起一个。”
云鬟大为意外:“这个怎么使得?”
旁边罗氏也忙推辞说:“给公子起名儿是何等大事,怎好就让鬟儿?”
都知道宣平侯跟各家王爷、以及朝中大臣们交好, 他又这般年纪才得了麟儿,要给孩子起名儿, 自然是个极讲究极重大的事儿, 须要让一个又要紧且明白的人来才好,怎能随意求诸一个未及笄的女孩儿之口?
蓝夫人笑道:“不妨,此事我跟侯爷都是说过了的,原本……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我也当鬟儿是我的女儿一般爱着呢,如今得了这个孩子,正好儿就让鬟儿给他起个名字,就当是姐姐疼惜带挈弟弟之意罢了。”
罗氏微微点头,方不言语了。
蓝夫人握着云鬟的手:“你摸一摸弟弟。”把她的手搭在小孩儿的脸上。
云鬟手指触到奶娃儿极嫩的脸,望着他合眸甜睡的模样,心中却一阵惶恐:前世,原本蓝夫人跟宣平侯膝下无子,如今竟得了这样一个好孩子,如此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竟让她有种恍惚之感。
小奶娃仿佛察觉有人在碰他,粉嘟嘟的嘴唇便动了动,仿佛喃喃呀呀了几声。
小娃儿一动,手指的触感越发鲜明,云鬟忙缩回手来,蓝夫人笑道:“别怕,弟弟喜欢你呢,你只管想个你自个儿喜欢的名儿就好,不必拘束。”
此刻在座众人都望着她,罗氏虽然带笑,眼中却也有些忧色,毕竟这众目睽睽之下,倘若真的说不出什么好的来,这些人背地里岂会不说什么?
云鬟因垂眸想了会子,又见奶娃儿睡得恬静安然,她心中一动,便道:“弟弟的名字,就用一个‘泰’字可好?”
蓝夫人笑看她,问道:“泰?可有什么寓意么?”
云鬟道:“先前在书院内才读了《庄子》,记得里头有一句: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故而我觉着‘泰’字很好,只愿弟弟以后也是个心境安泰、本质天然之人。且‘泰’又有安定平和之意,也愿弟弟一生顺遂平安。”
她平和恬淡,娓娓道来,字字句句,叫人听着舒心之极。
蓝夫人的双眸越发明亮,听她说一句,便点头应一声好。
罗氏在旁听着,眼中的忧虑之色也随着慢慢一扫而空,直到最后,便不禁含笑点头。
在座的众家夫人奶奶们见她答得如此得体,见解又高,立意更好,顿时无不赞扬,都说这名字极好,又赞云鬟无所不知,心思聪慧,着实难得。
蓝夫人垂眸看着怀中孩子,柔声唤道:“泰儿,小泰儿,阿泰?你喜欢这名字么?”
那奶娃儿听见母亲如此温柔呼唤,哪里会不喜欢,竟嘿地一声笑了出来。
蓝夫人越发大喜,便催丫头们道:“快出去告诉侯爷,说是鬟儿给小公子起了名儿了,就叫小泰儿,蓝泰。”
蓝夫人本想留云鬟多住几日,罗氏因她必定要照料蓝泰,不好分心,便说让云鬟改日再来。蓝夫人便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她去了。
云鬟随着罗氏,将上车之时,却见旁侧有一名妇人站在门口,正遥遥地望着她,却正是夏夫人。
虽站得远,夏夫人也并未说话,然而那目光之中隐忍的悲感之色,却仍是让云鬟心中一颤。
罗氏见她也不上车,只回头默望,便也随着回身看了一眼,见是夏夫人站在彼端,便远远地行了个礼。
那边夏夫人方点了点头,自上轿而去。
罗氏疑惑,因看云鬟道:“怎么了?”
云鬟想起先前夏夫人所说,心里有些乱,便垂头道:“并没什么。”罗氏深知她是个不肯张扬外露的性情,既然不答,便也不问。
两人上了车,便往回而行,罗氏因说:“今儿你给小公子起名字,答的那句甚好。”
罗氏极少主动称赞她,云鬟便道:“多谢母亲,幸而不曾出糗,不过也是蓝姨母疼我的缘故,故而我说什么她也觉着极好的。”
罗氏见她仍是如此谦和温良,凝视她片刻,忽然道:“倘若……承儿有你一半儿懂事,我就也放心了。”
这一句恍若叹息,云鬟道:“弟弟年纪还小,然而也是极聪明伶俐的,再大些必然更加出色。”
罗氏摇头,凉凉一笑,说道:“我是不敢指望他如何出色了,只想他至少……也得一个‘平安顺遂’就是了。”说了这句,便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云鬟见状,想要安抚几句,然而若说的不好,倒显得虚情假意了,当下只也随着沉默。
此后两日,云鬟依旧去书院,然而夏秀妍却始终不见人,第三日上她终于来了,却是裹着手,仿佛受了伤,人也郁郁寡欢的,只坐在角落里发呆。
又有那些好事的女孩儿,便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夏秀妍起初并未察觉,后来发现了,便回头过来怒视几个人。
那几人便佯装无事,各自散开,等她重回身之后,才又相视而笑。
云鬟在旁看了,心里大不受用,想到夏夫人那日所言,当时她自然也是想回绝了的……只还没来得及开口罢了。
此事原本于她无关,她若拒绝也是人之常情,绝无任何可指摘处,然而想着在宣平侯府门前夏夫人那遥遥一望,那种眼神,让她想起一次,便每多一分难过之意。
此刻见夏秀妍如此,云鬟目光所及……忽然发现她腰间并未再悬挂那个荷包。
正在发怔,却见沈妙英走到夏秀妍身边儿,因问道:“你的手是怎么了?如何前两日不曾来?”
夏秀妍抬头看她,想到前两日多亏她解围,便道:“多谢姐姐关切,因不留神伤了手,就不曾来。”
沈妙英道:“是怎么伤着了?”
夏秀妍张了张口,却并没说话,眼中却极快地涌上泪来,看了沈妙英半晌,竟伏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沈妙英不知如何,沈舒窈走过来,轻轻将她一拉,拉着走开了。
后来,云鬟才知道了其中内情。
原来夏秀妍因那荷包之故,忽然听说了有关夏秀珠的流言蜚语,她回了夏府之后,便去询问夏夫人。
夏夫人三缄其口,不肯同她说明详细,夏秀妍不死心,是夜,便偷偷地去书房里找夏御史,说道:“哥哥,大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夏御史漠然说道:“人已经找不见了,难道你不知道?”
秀妍道:“我自然知道,然而今日我听人说了好些不堪的话,好端端地怎么外头竟那样传?”
夏御史皱眉不语,已然十分不悦。
夏秀妍见他并不惊愕,心里一凉,明白他必然也是知道内情的,便道:“哥哥竟是知道此事的?既然知道,这些瞎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哥哥为什么竟也不管?就任凭他们这样毁大姐姐的声誉?”
夏御史拍案喝道:“够了!”
夏御史虽向来严厉,对妹妹们却从来不曾高声大气过,秀妍被他吓得一哆嗦,夏御史见状,勉强忍怒道:“你出去吧,我尚有事。”
秀妍看他如此冷漠,眼中不觉滚下泪来,她自然不敢忤逆兄长,转身要走的功夫,看见腰间悬着的荷包,迟疑了会儿,便摘下来,捧在掌心里,道:“这是大姐姐那一次回府送给我的,她向来懒于针线,也没留什么别的,那一回却给了我这个,没想到,竟成了最后的……姐姐素来的为人,难道哥哥是不知道的?为什么竟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夏御史定定地望着眼前书册,听了这句,便转过头来,他盯着夏秀妍手中的荷包,半晌,竟霍然起身,走到她跟前儿,猛地将荷包擭了过来。
因春寒料峭,夜间更是寒意凛然,书房内自生了炭盆,夏御史将炭炉盖子掀开,便将荷包扔了进去!
那通红的炭火裹着锦绣,顿时火舌吞噬,夏秀妍浑然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大叫一声,扑过来抢救!
火炭何其厉害,然而夏秀妍不顾一切,忍痛乱拨一通,才把半个荷包抢了出来。
夏御史也不想她竟如此,急得过来拦,已经迟了一步,看着妹子被烫坏了的手,又痛又恼。
秀妍却并不理他,只拢着荷包,哭着自跑回房。
夏夫人听小丫头们说了,才忙出来看……少女的手指何其细嫩,如今十指跟手掌都被烫坏了,皮破肉烂地,显得格外吓人。
夏夫人想到夏秀珠下落不明,又见夏秀妍这般情形,竟忍不住,也放声大哭了一通。
这些,却是沈妙英打听来的,因同云鬟说了。
沈妙英道:“夏家这个样子,也的确是家门不幸极了,只怕那些知道内情的,都在私底下戳夏家人的脊梁骨呢。可是到底究竟真相如何,谁又知道?”
云鬟道:“不是说,京兆尹的人已经详查过了么?他们既然定案如此,难道……还会有错?”
沈妙英道:“连个活人影子都没找见,就能断定如何了?不过是他们无能的借口罢了!”
云鬟心头一动,沈妙英又恨恨说道:“姐姐虽不叫我多管闲事,然而我却也管不了这闲事,若我是个须眉男子,就像是刑部的白侍郎一样……不管如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可惜……”
沈妙英摇头,眼中忽地透出几分怅惘之色来:“再比如……林教习……”
云鬟抬眸看她,沈妙英却又转开头去,低低道:“罢了。”
云鬟只当不知的,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刑部的人再查?”
沈妙英道:“京兆尹已经查过了,夏家的人还能说什么?只怕夏御史心里也忌惮,倘若刑部也是如此断定……这件事越发张扬出去了,又有什么好儿呢?故而才偃旗息鼓宁肯不提罢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沈舒窈走来,轻声道:“你既然知道不好张扬,做什么又在这儿多嘴呢?”
沈妙英道:“阿鬟不知道,我给她解惑罢了,何况此事众人都听说了,独她一个不知,我也看不过去。”
沈舒窈噗嗤笑道:“你背地乱嚼舌根,反说的像是做了好事一样。”
沈妙英叹道:“其实我不过也是心里气不平罢了。”
沈舒窈摇头:“你一个闺阁小姐,好端端地哪里来这许多‘气’?外头的事儿,自有京兆尹、三法司等大人们料理,你在这儿打抱不平的,也未免太操心了。”
沈妙英皱了皱眉:“我纵然做不成,说说也不成么?”
沈舒窈抿嘴笑道:“成成成,你就是投错了胎了,照我看,让你投成个荆轲、专诸等的倒也罢了。”
沈妙英听了这句,才笑起来道:“我也不当荆轲,虽留下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好大名头,可惜仍是白忙一场,专诸倒也罢了,虽然身死,好歹做出些功绩,杀了那王僚了。”
沈舒窈就对云鬟道:“你听听她,好大的口气,若真是个男子,还不知是个怎样的纨绔子弟呢,这会子就开始夸夸其谈了。”
三人说笑了会儿,云鬟又看那夏秀妍,却见她仍是趴在桌上,眼睛通红,双手仍被纱布裹着,因不敢碰,就擎在外头。
室内各处热闹,更显的她格外孤单可怜。
这日云鬟回府,正季陶然来见罗氏,季陶然因要准备科考之事,闲散时间越发少了,只不过但凡得空,便必要往崔侯府来一趟,见罗氏还是其次,每回来都也必要见云鬟而已。
云鬟见了他,倒也喜欢,便问起他近来功课如何等话,季陶然一一答了,云鬟便道:“近来表哥可还跟小白公子一块儿么?”
季陶然道:“常常见的,如何?”
云鬟道:“小白公子可还好?”
季陶然笑道:“他好着呢,只不过他竟要跟我一块儿科考,是我的对手了。”
云鬟若有所思,并不说话,季陶然打量她一回,问道:“妹妹怎么了?如何忽然问起清辉?”
云鬟便问:“表哥你可曾听闻那夏御史家的事?”
季陶然常常在外头,他又格外留心这些,如何会不知?便问:“你说的是曹御史之妻的事儿吧,你也听说了?”一语出口,忽然灵光一动:云鬟先问白清辉,又提此事,自然不是毫无关联的,当下问道:“可是妹妹觉得此事有些疑点?”
云鬟见他心思转动这样快,便道:“正是有些。毕竟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知道小白公子知不知道,又是如何见解?”
季陶然拍掌笑道:“你却是问对人了,可知前几天我跟清辉也说起此事?他所说的竟跟你如出一辙,可巧也是这八个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鬟挑眉,自夏夫人来找过她之后,她虽不肯答应,可心中却难免认真回想了一阵子……只可惜却并没找到有关“夏秀珠”的任何记忆,正如沈妙英所说,这件事并没在刑部记录,坊间流传的也并不广,故而于她来说,竟是一片空茫,无迹可寻。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云鬟最怕响雷,便被惊醒过来,林奶娘早在雷声乍起的时候,便来屋里陪护安抚。
云鬟紧紧捂着耳朵,虽闭着双眼,却仍能察觉电光变幻,不时映的帐内一片雪亮。
正惊心动魄,风雷声中,忽然有一句话自记忆中浮起,道:“都说古怪的很……像是谁家的男女殉情,尸身却无人认领……”声音甚是熟悉。
云鬟慢慢睁开双眸,这一句话仿佛引子,记忆中的这幕,逐渐从模糊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