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毛哥他们也没打算去三天的, 就想第一天过去见识见识, 之后就该干活儿了。
可也不知道怎么的, 这第二天、第三天, 周边县里和康宁府来了不少人凑热闹, 码头上装卸的事情只好先停了, 先紧着人上下进出。小书楼这三天也不开, 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又搭了过路船去湖边帮忙。
第三天上头,许多外乡船头回来这里, 又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在河里头乱成了一锅粥。
——靠右大伙儿都往前走,另一半留给逆向的。结果也不晓得哪条船自作聪明, 一瞧边上没船, 就占了那头的河道。结果拐个弯,对头也来了一群, 就这么给叉在那儿了。
边上的都叫他赶紧调头顺着船流走, 他还不干:“我要往湖边去, 我跟着他们走干嘛!”
周围的着急了, 见他这样说不通更上火, 三两句不对付就吵了起来。这下他更不肯让了。
毛哥他们的船也被挤在了那里,眼看着后头的愈来, 这结越打越死,毛哥看不过去了, 索性从船上站起来, 扯着嗓子指挥他们行动:“那位逆流的大哥,您先调头走,前头半里地不到另有一河口,您到了那里拐过来就顺了。您这里不动弹,他们走不了,您也走不了,吵多早晚算完?一会儿河道调度上来人了,您这船还别走了!”
周围的人都附和,那人便问:“一会儿能拐过来?”
毛哥点头:“能啊!要不了一盏茶的时候!您这里吵吵这会儿,都够打两个来回了!”
那位听着就换了个方向站,又有些犹豫:“我可不认得这里的道儿!”
毛哥索性帮人帮到底,反正这位也是要去湖边的,便低头同良子和果子他们说了两句,起身从紧挨着的船上跳了过去,到了那人的船头,笑道:“没事儿,我认识,我带您过去。”
这么的,才算把这个堵塞慢慢解开了。等他跟着那外乡人的船果然绕了回来,经过这里的时候,见又有船在那里碰上了。晓得这个拐弯的缘故,不知道前头情况的人容易起心赚便宜,结果倒害人害己。便对那位船家道:“大哥您先过去吧,我先在这里待一会儿。”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谢过他,毛哥就在这里上了岸,往对头的边上一站,先把这回碰在一处的船劝开了。之后就开始在那里维持秩序,给那些意欲抢边换道的船提醒,叫他们知道前头另有船只汇入,这么走容易撞上。
站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河道调度的人来了。
毛哥赶紧把事情原委说给人,又道:“这里最好树个标识,要不然容易出事。”
河道来的司员苦笑道:“树什么也没用,许多不识字的,写啥也看不明白。”
毛哥就想起他们码头上各船装卸货需要定船位的事情来,出主意道:“那要不就在这拐弯前后的一段,中间牵上绳子,一分二,两边立上箭头,这个总好懂了。”
河道上的听了觉得有道理,笑道:“这个主意估计能成!”就又喊了人过来找绳子打桩,寻板子拿朱漆画箭头。毛哥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才又搭了过路船往湖边去。
等这三天一完,码头上要装卸的货陡然多了起来。还一家比一家赶,下晌有的商行索性把装卸的工钱又给提了两成,务要在今天装卸完货。
刚刚舒坦了三天的毛哥良子等人,立时就吃上劲了。工头们这会儿脸都是黑的,看哪个想偷懒耍滑直接就开骂了。再说这些人自己,谁跟钱过不去啊,也是拼尽力气地搬抬。
毛哥这会儿就更值钱了,他不仅要帮忙安排每一趟的铺板和人员调配,还顺带要管船只的进出。——一个位子上都有两三条船等着,有的要上货有的要卸货的,人又都着急,不好好捋顺了容易出龃龉。
除了寻常管这些事情的各家管事们,好些家的掌柜和东家们这时候也来码头上了。从前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有几个笑道:“我这一迷糊还当时在灵都的通灵渡呢!康宁府也没见这样啊,这德源县真是了不得。”
另一个道:“没法子,那么些东西只出在他们这里。且这回消息,说茂城以南都开始封冻了,比寻常提前了快半个月!往北去的这一波就是年里最后一批大货了,都赶时间,能早一天是一天!”
还一个道:“赶紧的吧,他们今年的官集也绝小不了,到时候官行的船一来,更抢不上位置了。”
说得一群人等都点头,又转头说起这德源县一年的热闹来。
这头等毛哥他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匆匆回到家里,果子同小毛弟已经给做好了饭。天冷,正好吃暖锅子。青菜豆腐萝卜管够,加上遇仙会上得来的炸排骨、蒲包肉,连汤带菜就着杂粮饭,毛哥和良子一人都能吃两三大碗。
毛哥吃完了就赶着收拾东西出门,还赶着往学堂去。
良子往床上一摊:“我不成了,快累死了。你去吧,今儿我可走不动了。”
毛哥看看他,便道:“随你。”
说着换上干净衣裳就冒着风往外头去了。
等他上完课回来,自去边上净房里打热水洗漱睡觉,良子早已呼噜震天响了。
连着六七日,每天的活儿都只多不少的,良子也好几天没去学堂。
这天毛哥吃完晚饭要出去,喊良子道:“你也歇够了,走吧,今儿活儿可没前两天多。”
良子坐起身来,想了想又倒下了:“唉,我还是算了吧。要不索性等年后再去好了。转眼就腊月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家了,去了也上不了几天。再说这么些日子我都没去,只怕现在去好些都听不明白了呢……”
毛哥没让他接着往下说,只道:“你这么一懒散,就一路散下去,连前头花下去的那些力气都白瞎了!练拳的人都晓得,三天不练手就生,读书自然也一样的。学里的先生不是说过的么,不进则退!赶紧走!你不是还要回去教你娘做新腌菜的么!”
良子叫他半推半拉地拎了起来,老大不乐意地收拾东西,嘴里还道:“你说就这么好好干活儿好好挣钱过日子不成么!非得闹那么累!你看看这两天的活计,要都这样,干半年就能在城外买房置地了。你不就为了个落籍的事情么,根本不消那么麻烦不是?”
毛哥一边等他一边冷冷道:“你也说了是‘要都这样’,这能都这样么?你没看遇仙会来了这么多外乡人?这好事情好东西迟早会有人知道的,都会奔这里来。这两天我们人少活儿多,这工钱都比平常涨了两三成。如今都通着水路,别的地方有力气的人知道了,怎么会不来挣这差头?
“要是府城里这样机会,要去的人还得犹豫犹豫,毕竟日常的东西都贵,没点底子不好去那里落脚。可德源县有官租坊,那些汉子们,只要身上能有百十个钱,就能来这里试试了。先五文钱一天住上几天,去码头上找着活儿,干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把一年的住钱付了。
“遇仙会上就听到有人在打听这边的工钱,你瞧着吧,都不用明年后年的,只这回一开春,估摸着就得来不少人。没看上回公灶间里烧饭的时候,那两位大哥都说要找人给家里写信,叫自家弟弟还是哥哥也来这里么?!到时候有力气有能耐的人来的多了,咱们拿什么同人家比?!”
良子已经穿好了衣裳,跟着毛哥往外走,嘴里叹道:“明明是工钱涨了、活儿多了的好事,到你嘴里又成了明儿后儿就该挨饿的局面!我算是服了你了,这都快过年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
小毛弟听了呵呵直乐:“良子哥,话吉利管什么用,我们府城里讨饭的都是满嘴的吉利话。”
把个良子堵得没下一句了,只好哼骂两声先出去了。
这回被他耽误了一会儿,路上俩人都小跑着,好容易赶上了课。良子见毛哥中间又上去跟人先生不知道问什么去了,心里直鄙视他:“你还真能套词啊!”
回来路上他就拿这个话取笑毛哥,毛哥也不理他,反问他道:“你之前读书都挺勤谨的了,我还当你想明白了呢,怎么才这两天,又老样子了?这遇仙会竟不是遇仙的,我看你是撞邪会!”
良子便道:“之前你不是老吓唬我么,这回我看了遇仙会的热闹,晓得你就是胡说夸大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再后来两天,也不是我不愿意去,真的太累人了。你想我们寻常就不算轻省吧?那两天可都比寻常还要多装卸一半的货!累死我了!
“别说去读书了,连那些字我都没力气想它到底叫什么名儿……你是还好啊,你还一半时候在那里指东指西地跟工头儿管事们白活,我可是实打实一直在干活儿!你就不能叫我歇歇?我这也不能算懒吧,你看我这几天干的活儿,我就算个顶个的勤快人了……”
毛哥叹道:“你说我站那里白活,我若是不能帮汪头儿他们排班算账,他们能叫我在那里站着么!你只看我轻省了,怎么就不想想我是怎么轻省的。道理你都明白了,越是你觉着累的时候,也正是别人也觉着累的时候,这时候才是分高下的时候!”
良子咂咂嘴:“唉,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就是有时候吧,真的就提不起劲儿来。尤其是你也没说我,我那么歇个一两天,觉着简直太舒坦了!这一舒坦,我就想一直舒坦下去。再叫我聚起之前那股心气儿来,我没地方找去了……等再多歇一两天,更觉得其实那学堂上不上两可,且之前上的也快想不起来了,索性还是这么着算了……”
良子见毛哥不说话,赶紧叹气道:“我也晓得这样不大好,但是真的累啊,累得我都没力气学了……”说了大概也觉着不太好意思,咧着嘴嘿嘿乐起来。
毛哥便道:“这做事情就是这样,难的时候你撑住,多往前走一步,等你迈过了一个坎儿,就上了个台阶了,就没那么容易往后退了。最怕你还没上台阶,就往后滚,一不小心就滚到底下去了。
“我说日子不容易,不是哄你的。你这一天一天的‘舒坦’,往后只能看着旁人越来越‘轻省’,自己就只能抱着那么点小‘舒坦’过下去,整个日子又能改变多少呢?咱们往后过日子的‘真轻省’,是得攒大力气,往上过几个台阶,翻过一个平台才能到的。你这眼前一时一刻的小‘舒坦’,跟那‘真轻省’比比,你自己看看怎么合适。”
良子只好讨饶:“好,好,是我错了,我往后不逃课了还不成嘛?我看你读了书去当先生挺好,学生们多半都得被你教好了,实在教不好的也得被你烦死,总之都得安宁……”
毛哥给了他一拳,俩人这就又恢复了白天干活晚上读书的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