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一就有二, 一开张了就好做买卖。灵素这鱼个个活蹦乱跳的,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好水里出来的好鱼, 加上她这价格也不算太过掐肉, 待得日头高起, 她这盆里就剩两条鱼了。站了一会儿没人来, 灵素道:“剩下这两条不卖了, 咱们家去吧。”
方伯丰本就是心疼灵素费了好大力气捉了这鱼来,才帮着来粜卖的。若说起来,哪个读书人肯做这样的事?屡试不第的另说, 这刚进县学的头廪才子站人墙根下卖鱼,让人看了怎么说?若是家里有个老人,定不会准这般胡乱行事, 也就他们俩瞎混瞎玩, 才能如此。
这会儿见灵素这么说了,他也点头, 两人便把几个空桶空盆里的水泼了, 又推了车回家。
一路上灵素挺高兴, 笑道:“早知道卖鱼这么趁钱, 我还不如就干这个得了。”
方伯丰先让她乐够了, 才道:“你这鱼都是天生天养的,这回能抓着这么些, 下回或者就抓不着了,这是其一。再一个, 这会儿是沾了晚上各家都要祭神的光, 又是这个时候,才有人肯花了大价钱买这样的鱼。若是换了平时,谁家没事花几百上千买条鱼去?这鱼太大了肉发老,还不中吃。”
灵素叹气道:“你就专爱给我泼冷水。这鱼就算大了?你还没见大的呢!那遇仙湖里,三四十斤的鱼都不知道有多少,便是一两百斤的也不算稀有。我捉来这这些,都是鱼孙子的孙子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好,好,下回咱们就捉一条一百斤的来卖,卖它一千两银子,少一两咱们都不卖。”
灵素瞪着眼睛算了算道:“一百斤的鱼你要卖一千两,岂不得合十两银子一斤?你这哪里是掐肉,你这都赶上掏心挖肺了!”
如此说笑着到了家里,灵素也不歇着,把那些家伙什冲刷干净了晾上,就又挽了个篮子出门了。方伯丰问她,她道:“我拿条鱼给七娘去。”
方伯丰点头,又问:“你知道她家在哪里?”
灵素道:“在绣井坊,到那儿问一声就得了。”
方伯丰有心劝她歇会儿,见她一脸神采,不像疲累的样子,只好由她去了。
灵素脚下生风,没一会儿就穿过几条街,到了绣井坊。这会子各家都要预备晚上祭神,不少人都在门外燎猪头杀鸡、拿小镊子拔毛。灵素拣一个临街站着的大姐问道:“劳驾问一声,韦七娘家在这块哪头啊?”
那位给指了一家独门独户的,灵素谢过便往那家去了。
院子门开着,里头正热闹,灵素扬声道:“七娘在家吗?”
七娘正在院子里同她娘一块儿给鸡褪毛,听着灵素的声儿还当自己听错了。她娘先扬声答应着:“在家呢!”一拐七娘:“快去,别是行里什么事儿找你。”
七娘缓过神来,擦擦手,赶紧出了院子。见果然是灵素,便笑道:“这时候找我来,别是不知道晚上的菜碗怎么摆吧!”
灵素把手里的篮子一递道:“我弄了些鱼来,给你拿来一条,鲜活着呢,你赶紧寻个东西养起来。”
七娘接过来手里一沉,一看这么大一条鱼,正想推拒,想到灵素也不是同人虚客气的人,便笑道:“正好晚上祭神用,你有心了。”
灵素见自己送的鱼有用,心里挺高兴,冲七娘摆摆手:“那你忙吧,我就走了。”
七娘回头看看自家院子,点头道:“这会儿都忙晚上的事儿呢,我也不虚留你了。年后我找你玩去。”
灵素点点头,两人便散了。
大娘见女儿这么快就回转了,手里还拎着个篮子,便问:“你们行里这会儿还给发东西呢?”
七娘赶紧冲她哥嚷嚷:“给我拿个大盆来,打上水!”又对她娘道,“哪儿啊,一要好的姐妹给我拿条鱼来。”
大娘不以为意,笑道:“难得你也有个处得来的人!”
七娘哼一声不说话。一会儿她哥把盆搬来了,里头半盆水,七娘哗啦一声把大鱼往盆里一倒,大鱼一甩尾巴,溅出一圈水来。
她娘看见了,瞪大了眼睛道:“哎呀!这么大的鱼!谁给你的?你能给人什么好处!这么大活鱼,这会儿还不得卖个半两银子!就这么给你了?!”
七娘心里得意,面上却淡淡道:“她乡下有亲戚又有地,上回我同她说一回官行里收山货的事儿,人一气儿就卖了近百两银子的东西呢!这一条半条的鱼,人家也不看在眼里。”
她娘看她一眼道:“我说你怎么也有好相处的人了,原来也是个拔尖的,也是,寻常人哪里受得了你那张嘴!”
收拾完了祭神的鸡,七娘说自己身上不舒服,便回自己屋里歇着去了。她娘笑骂:“得了,看在那条鱼的份儿上,就许你偷个懒吧。”
灵素回到家,就开始张罗午饭。方伯丰则忙着杀鸡褪毛,又涮洗之前那个腌了的福头。这会儿,猪头都不能叫猪头了,得叫福头。
午饭吃过,就着热锅热灶,方伯丰先取了个竹片子打的小竹篦子垫在锅底,这是为了防着福头粘锅的。搁上福头,满舀了水,盖上高锅盖,就开始烧火。大火烧开中火滚小火焖。另一锅里也放水,却是要炖那只尾巴上留着彩羽的大公鸡。
灵素也不闲着,把买来的老豆腐切块,炉子上坐锅烧油,开炸老豆腐。顺便炸点饹馇、芝麻排叉、馓子。等素的都得了,才又砍骨剁肉,挤肉丸子鱼丸子。一锅油一锅水,油汆水汆两不耽误。
四个炉膛里柴炭哔啵,灶间里热气氤氲,荤香四溢,满德源城家家如此。热气水汽挟着香气,飘在半空,连同这年关时候的寒意,交织成了一种滋味,有人将它称作“年味”。
天黑开祭,大盆大案,福头、整鸡、鲜鱼;茶叶、新酒、年糕、白饭;点烛焚香,化纸放炮,四面八方震天动地。
灵素伸着脖子看方伯丰在院子中间放炮仗,只见他拿根香点着了引信,人也赶紧往回撤。才走一半,那红彤彤一截子就带着火星“砰”一声飞上了天,在半空中又“嗙”地一声炸个粉碎,碎红纸连着黄泥屑自上头落下来,纷纷扬扬,迷人眼目。
待得六个放完,满院子里都蒙了层轻烟似的,一股子硫磺硝石的爆竹味儿。这也不怎么好闻啊,却不知怎么的,有两分喜气洋洋的意思。
方伯丰自觉完成了一桩大事,请年神同拜冬至那会儿又不大一样了,毕竟这都是年里头的大事儿!一回身,看见灵素一身青底粗纹罩衫,在那儿躲着半边身子正瞧着自己,顶着半天里扑簌簌往下掉的炮仗沫子,忽然想起那场玩笑一般的婚礼来。
灵素只惦记着那个煮了一下午的腌猪头,见方伯丰看她,忙咧了嘴笑:“好了?那快些散福吧!”
方伯丰晓得她的心思,不由笑起来,心里说不出来的踏实。
把香烛往条案上一撤,这蜡烛需得自己点完才好,这请年神的蜡烛是不兴吹灭的,这叫做“点落山”。
又把那条还活蹦乱跳着的大草鱼,揭去身上贴着的红纸,还仍回大水桶里养着。
几样素菜都有些凉了,灵素都给折在了一旁的砂锅里,左右不过是些老豆腐、豆腐干、白菜、粉丝、冬菇之类,加点适才的鸡汤,往炭盆上一坐,由它自己咕嘟去。
那整个儿一福头,方伯丰用两个细草垫子裹了手指,捏住下巴两边的两块大骨,一使劲,豁啦一下子给掰开了。中间腾起一阵热起来,浓浓的肉香。这经过风腌的猪头肉,比新鲜烂煮的滋味更浓,连香气也不同。
灵素是在胡屠户家里尝过一块儿的,眼见着自家的也得了,那嘴里的口水是止都止不住,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溅出来。
这猪头上就四块大骨头,经这一下午的炖煮,都酥透了,方伯丰没费什么劲就都给卸了下来。大骨头上都带着肉,贴骨的哪有肥肉?都是带胶质的瘦肉,又滑嫩又有嚼劲,还格外的香。因之前经了盐腌,整好的咸淡口儿,都不消蘸别的了。
两人一人拿了一块,闷头开始啃。灵素咬一口那骨头下沿月亮似的一整块精肉,只觉那肉丝一丝丝都裹着胶质,香得沾牙,且越嚼越香。只是这滋味太好,她也嚼不得两下,那肉就被嗓子眼抢了去,只好赶紧再填一块到口里安慰舌头。
三两下啃完了骨头,又开始拿了小尖刀,挑里头的肉吃。这猪头肉的肥肉也同胖的肥肉不同,更有嚼劲,不是那么棉絮似的松散。
这会儿那暖锅子已经开了,灵素才发现俩人吃到现在,都没拿碗筷,全都直接下的手。冲方伯丰乐一下,回身从灶间拿了碗筷勺出来,还有一大壶热乎乎的家酿。
两个粗陶浅盏,一人先倒上一盏,这自家酿的米酒,甜里带酸,正合解腻。
方伯丰趁这时候,把另一个盆里的整鸡也给拆了,这鸡就是新鲜鸡,没什么特别,只占个鲜字。
这一晚上,俩人喝掉了两壶米酒,真是敞开了吃。
请完年神就等着除夕了,二十八二十九,家家都忙着准备年菜,一者为了年夜饭,二者也要为之后频繁登门拜年的客人们预备些讲究的菜色。这拜年时候亲戚家谁家菜色如何,一不小心要被念叨一年的,自然不可不经心。
明明根本没什么可来往的亲戚,俩人也没闲着,这样那样地跟人有样学样。
到了除夕这日,下午就开始忙活上了,两人一齐动手,酱烧全鸭、清炖整鸡、红烧鱼、白切肉、炸丸子、炸排骨、蒸鱼糕……堆了一桌子。
到了祭祖的时候,灵素还从屋后的半缸沙子里摸出一个大鳖来,配上自己从山上采的木耳上锅蒸透,二话不说就要往桌上端。方伯丰给拦住了,好容易才叫她明白这没有拿王八祭祖拜天的。
直到年初一灵素还嘀咕这事儿:“不是说那甲鱼是极好的东西?怎么好东西又不能拿来祭祖?那到底是要给祖宗供奉好的还是不好的?还是说那甲鱼其实不是好东西?可是确实挺好吃的啊,挺鲜的……”
方伯丰也说不明白这个,猪臀尖也是好肉,也没拿来上供的。何况那甲鱼还背着个王八的名儿,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只好佯作未闻,叫她自己嘀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