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腊月二十三, 要祭灶祭神, 几处的说法都不同, 灵素也做不得主, 就跟着方伯丰胡乱祭拜了一回。
这之后,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了, 集市却越来越冷清, 只有金宝街上的铺子还零星开着几个。只是这时候那东西的价钱都比着年集的两倍三倍来,灵素看得咋舌,对方伯丰道:“七娘同我说过, 这年集之后,买东西都叫掐肉钱,我还想不明白。这会儿一看, 还真是!真是往肉里掐啊!”
方伯丰道:“是以才有官集, 就是为了让人预备下过年的东西的。”
灵素大叹侥幸:“幸好这年是在冬天过,天冷, 搁得住东西, 若是改在天热的时候过年, 那可怎么办?!还一个, 幸好规矩是讲究吃风鸡腊鸭腌蹄髈的, 若是规矩非要色色样样新鲜的,那又怎么办?!真是幸好幸好!”
方伯丰大笑:“你这才是本末倒置了!这世上的讲究都是沿袭而来的, 哪里有那般不讲道理的东西?若是风俗如此不讲道理,便也行不起来了。这世上的人事, 你细看了去, 凡是勉强的,催逼出来的,总不得长久。这年节能延续至今,也是因着田地里农活秋收后都闲来无事了,走亲访友,祝告丰收安泰,恰合了人心。不信,你弄一个年下大冷天忍饥挨饿的节例,看看可有人相从!”
灵素听了细想,也笑,心里知道却是自己总不把这里当成个“真处”,只当一切都是“造作”出来的,才有如此想法。想想在灵界,也是万事循理循道的,哪有自己担心的那些。念及此处,却又疑心起这“三百年一开凡门”的事儿,不晓得又暗藏着什么玄机。
这县里镇上过年虽热闹,方伯丰同灵素两人关起门来比不得家里几代长辈看着的讲究,虽样样照着做了,只相顾有时失笑,总缺了那么点子庄重的意味,只是这事儿也强求不来不是?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日,灵素去屠户巷拿了之前许的新鲜福头回来,进门就对方伯丰道:“咱们还是拿那个腌过的请神吧,这个我还给腌上,好不好?”
方伯丰看她一眼,道:“都随你。”
灵素笑了笑,才低声道:“刚焦大姐片了两块腌猪头肉让我吃,真香极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你低声些儿,莫让神灵听着了,怪罪你。”
灵素一瞪眼:“我挑了好吃的上供,怎么不对了!”
方伯丰一想也是,反笑道:“原是我的心不正,却是错怪了你。”
两人说笑着又烧火炒盐,待得晾到温手,把那个新得的猪头里里外外用炒盐擦了几遍,放在底下垫了竹篦子的缸里压起来,待过两日出尽水了,再挂到阴凉通风地方晾起来。那竹屋里如今挂着成串的鸡鸭鱼干,咸肉酱肉两色蹄髈,却是灵素试手准备的年货了。
吃午饭时候说起,灵素才想起明日请年神还得用到活鱼,她心里两重打算着,就留下方伯丰在家里掸尘,她自己一个人往街上去了。
那有经验的,一早把活鱼都养在水缸里了,谁还等这会子呢!后街上卖鱼的听她问起,笑道:“赶二十前后,特地有弄来大活鱼卖的,就是为了这个。如今天冷,养几天没事。只有那特别大个头的,才约好了今明两日送货,却是怕个头太大不好养活。”
他以为灵素弄忘了这事儿了,便道:“你若着急,我替你问问去,有些人家爱吃鱼圆的,当时可能就多买两条。这一条请过神的,都得做成年鱼,除夕夜上供桌用。”
灵素想了想道:“这会儿还有什么地方卖鱼的没?”
卖鱼的笑道:“那长乐坊里只怕还有,一些是铺子,还有就是走贩的,那都是真掐肉啊。”
灵素打听明白了,谢过人家好意,就动身往城外去了。
行至人眼稀少处,神识一扫,确信四下无人,裹起斗篷就往遇仙湖去了。她如今神识见长,运起斗篷来能遮住的东西也多点儿了,一会儿功夫,就捞了两大水桶的活鱼。一色儿的二尺来长,七八斤重的草棍子同螺蛳青。
又往自家山头四处巡视一番,到山北的鸡舍鸭舍看了一回,有什么糟损的就顺手拾掇了。如此一圈下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拎了水桶回县城里去。近城时候收了斗篷,取出根扁担来,挑上桶往城里走。
这小媳妇担俩大桶,也够惊人眼目的,好在天快擦黑了,如今又冷,尤其一到晚边,冷风一吹就给你冻出鼻涕来,便少了些行人。
方伯丰早打扫完了,见灵素迟迟不归,想起上回说起捉鱼的事儿,心说自家这呆媳妇儿不会舍不得买那掐肉鱼,又自己去河里现捉了吧!
虽心里这么想着,也没地儿找去不是!只好按捺着,先生火烧饭。
饭菜刚好,就听外头有动静,走到门口一看,好嚒,那俩大水桶,整个跟俩水缸似的,小媳妇站在当间,越显得娇小了。可如今那俩大桶都离着地呢,小媳妇一步步走来,连肩膀都不带晃悠的。
有了上回经验,如今方伯丰可不敢随便伸手去“帮忙”了,这“忙”自己还真不够格儿帮。赶紧先给让到竹屋里,又点了灯过来,见满当当的两大桶大鱼,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啥好。
灵素卸下了担子,虚擦一下额头,笑道:“我一收鱼笼,哪想到有那么些!太小太大的我都没要,就中不溜的拿了些回来。我想着,一条也是捉,两条也是捉的,索性多担点儿回来。明儿早上我拿车推去长乐坊卖了去!”
见方伯丰烧好了饭菜,灵素自觉省了一事,心里高兴。吃饭的时候方伯丰不免要问起灵素所言鱼笼的事,知道真有遇仙湖那么一处人迹罕至的水面,只在灵素嘴里说来,却又去的这般轻易。心里一时怕她大意出什么事,一时又羡她有武艺在身,训一句问一句的,都让灵素糊弄了过去。
转日一早,天刚擦亮,灵素就起身准备去街上卖鱼。方伯丰便起来帮忙。
两人各来了一碗热汤面,把鲜鱼分装在几个木桶木盆里,推着车出了门。
隆冬凌晨的风,有个名儿叫做“鬼龇牙”,说这时候能把鬼都冻得龇牙咧嘴的。灵素一开院门当风一冲,就有点后悔了。要说她一身本事,真是天不怕来地不怕,却是怕冷,还怕饿……得亏方才那碗热汤面,就着一碟子酱姜,要不然还真顶不住。
方伯丰早年冬日照样读书,起得比现在还早些,穿得可没如今这般厚实,是以混不觉得如何。灵素在一旁看了,心下有愧:“我这打上头来的,反不如他们了,可也够丢人的。”便收起了瑟缩,起劲拉车,两人一同载着满车的鲜鱼,从后街桥上过去,往长乐坊去。
到了百行街,这街上多是前铺后家的,倒有几家铺子还开着,可也没有这么早开门的。方伯丰起先只当灵素心里有主意,便只跟着走,这会儿看出不对来,问她:“你可想好了去哪里卖去?”
灵素道:“就去前头鲜鱼口,那儿不是卖鱼的地方么。”
方伯丰停下步子,拉住她道:“那里卖鱼,是连着德源河的小码头,平常有船家直从水上过来卖鱼,才成了鱼市。如今哪里还有人?!你这时候跑那儿去,只等风吹吧。”
灵素皱眉头了:“啊?那怎么办。要不算了,不卖了,咱们自己留着做鱼丸子得了。”
方伯丰失笑:“若是三两条也罢了,你这二三十条呢,要多少鱼丸子过年吃?!”
灵素心说都收拾干净了我收起来,爱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怕啥的。可这话她不好说出口,方伯丰见她为难,便出主意道:“寻常人家多半都预备好了,大宅门里有专门给送鱼鲜的渔户,都买不着咱们这鱼。我琢磨着,倒不如往长乐坊里头的住家巷子里走走。这里的人家多半殷实,虽有预备的,若见了咱们的鱼好,或者会想要买一条。”
灵素便笑道:“还是你有主意。”
两人便沿着福宁巷往长乐坊里头走。长乐坊沿金宝街风华路一线,杂着高楼街百行街等街市,都是极热闹繁华所在,这往深里一走,却又清幽起来。尤其这里又同清河坊同后街那边的小门小户不同,几乎各家都是高墙门楼的,只远远能见着里头偶有楼阁高树之影,越发显得里外两个世道。
灵素若有心,只拿神识扫去,自然没什么看不到的。只如今她好歹也算个“人”了,这样的事儿却是不会去干的。
到了一处两巷相交的宽绰处,方伯丰停下来道:“就在这里吧。此处来往人多。”
灵素便问:“可要吆喝起来?”
方伯丰笑:“这里可不是咱们那边,便是吆喝了,庭院深深,恐也没人听得真呢。”
灵素玩心顿起:“做买卖哪有不吆喝的,我来我来。”
方伯丰只好由她去。
便见她运起一口气来,一手拢于嘴边,脆生生唱道:“卖鱼唻,卖鱼唻,七八十来斤的大鲜鱼,请神祈福再好没有唻!错过了您可没地儿找去哎~”
方伯丰见她宛然那日听的滑稽戏里唱戏人的口吻,又好笑又无奈,此时却是要拦着也晚了。
许是她这吆喝法新鲜,还真有人吱嘎开了门,探出头来瞧。见是小夫妻两个,穿得也不像寻常买卖人,却是守着一辆大车,上头又是盆又是桶的,还真有些卖鱼的架势。便踅过来瞧瞧,一看那鱼,个头真不小,便起了兴:“我说,卖鱼的,你这鱼怎么卖啊?”
方伯丰这才想起来俩人连个秤都没有,灵素当年卖山果子都是拿篮子约的,她不趁这个啊。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灵素指着前头的木桶道:“这里头都是八斤上下的草棍子,边上这些也差不多个头,是螺蛳青。后头这两个盆里的大,都得十斤上下了。一个盆里的一个价儿,您想看看哪个?”
那人一看还真是这样,笑道:“你这掐肉的都掐出花儿来了,懒得连算都不高兴算了。也成,大过年的,大家爽利一回。给我来一条这八斤上下的草棍子,多少钱?”
灵素眨眨眼睛:“三百钱一条。”
那人抽了抽鼻子:“嘿,得,心还不算太黑。那就来一条吧。喏,给我捉最边上那条,靠边的那个。对了,就是它。”
灵素一伸手抓起鱼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柳条子,拣出一根把鱼从腮里穿过,自嘴里抽出,拧了个结子就递给那人了。
那人接过鱼来,递过一串青钱,嘴里道:“刚看你们这打扮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生手,看你这动作,还真是渔娘子没错。你们这做买卖的,如今都照着读书人打扮了,嘿,可算知道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