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娘子说得没错, 灵素如今对这些赚银子的事情早已提不起什么劲儿来了。她当日不过为了一口烟火食一头扎进了凡人圈, 如今厨艺早已学到手, 各样食材灵境里应有尽有, 再也毋需为眼馋一碗大荤面搜肠刮肚地想法子寻钱了。若只照着这个来, 她如今很可以归隐深山, 寻个地方整天做菜吃饭去。
却又不该做得太真, 这人也嫁了,娃也生了,不得不跟着凡人活一回, 要不然当不起这个“娘”的身份。这一活才发现,这凡人的日子可真不容易过明白。
好在她有师父。怎么把日子过好,她是跟着七娘学的, 自己学了还不够, 还一力想把七娘的行事法子教给旁人去。
再之后的所为所图,则是跟方伯丰学的。方伯丰也是苦过来的人。这不是说他当日如何忍饥挨饿受人欺负, 而是说他如何捋顺自己的心同外在人事的干系。毕竟他碰上了那么一个爹, 要是从此长成一个睚眦必报、孤拐多疑的性子都算情有可原。
幸好他还有个通达的娘亲。且自小跟在他娘身边长起来, 性子的底子反是那时候打下的。他晓得这单个的人极难论好坏, 总是不好不坏的占多。所以他把自己的着力点放在了“利益众人”身上。不去问单个人的好坏, 只求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叫所有的人都得好处。
比方说高产耐寒耐旱的稻种,适宜的养土法, 选育良种的法子,甚或为学的道理和技巧。在他看来, 这些是能利于所有人的, 他就省得去论单人或者某些人群的好坏对错了,省心。
灵素也跟着他这思路走。之前是做个买卖,想要叫周围人都吃上好吃又实惠的东西。后来发觉自己出手因为没个“本钱”管着,容易不知轻重,所以就索性同人搭伙做。自己出食材和各样菜色点心的做法,让真正的凡人来做具体买卖的主。
这些买卖营生自然也利益了一些人的,只是不多。比不上如今她同谷大夫起头弄起来的针砭之术。这套技法的好处在于,一者与她神识所见的光流光团相通,就她所见,人之肉身都是这些光流缘聚而成的,治病在这上头下功夫,是个更根本的法子;二来这法子几乎不用什么药材,大利那些寻药不便的人,也省了争执某地与某地的药材或者用某种法子养出来的药与野地里长的药到底差了多少药性。
不过眼前她又寻着了另一个比针砭之术更能助益人的法子,就是灵识通梦。
这人受肉身所限,看在他们眼里的东西早已不是这些东西本来的样子,因而生出许多执迷。且人的心神生身,心神上乱了、乱久了,就该显化成肉身上的症候了,岂非又添一苦?
自己若能把这灵识通梦的门路摸清楚了,不说别的,就神龙湖周边的官员们,能有三五个如此间知县大人这般的人物,那边的情形也不至于每况愈下。
且如今看鲁夫子、燕先生这样的大家对教书育人也只能“尽力而为”,因这道理说给他听、做给他看,这当学生的能领悟多少却都得看他自己,先生能耐再大也帮不上忙。若是有了灵识通梦之法,也不消多说了,直接几个梦把该当的理念“种”到他们心里不就天下太平了么?!
真是越想越对路,觉着自己这下才有点神仙的意思了,可算在这凡间修到了一点“真”。
只是这么一来,那什么做买卖挣银钱的事儿她就提不起什么劲儿了,——不够好玩。
是以绍娘子这墙角撬得毫不费力,尤其灵素回过神来,虽从这边分开了,往后的买卖她们还是合伙人!绍娘子现在只管着羊毛的事儿,——毛纺的机子模型还在自家后屋里哪个筐笼里收着呢。
还真是扯不断的因缘!
不过基于之前织绒行里头,绍娘子也没有把自己占的份子和缘由明说,所以这回她也就自己心里作数,倒没有跟陶丽芬来个“竹筒倒豆子”。这神仙也越来越会人的“遮掩术”了。
做过了端阳梦,天气渐渐热了,北官库已经盖好开始招租,没上两天就都租完了。剩下的都直接往官府递申请,要预定还没盖完的那一片库房,甚至有人愿意先付五成的定金来求一个先到先得。
与此同时,官租坊也爆满了,再来的人只能按着先后排号,等搬走一个,才能进来一个。可这里头多少人都是长租的,毕竟年租比月租可便宜多了。尤其那些租单间的人家,多半是夫妻二人带着一两个娃儿,那更不会轻易变动。
从前还有个棚户林可以凑合,现在那里都成官库了,且官府如今也不让胡乱搭棚子住。城里的租金又贵,这里又没地儿了,这就轮到城根村发财了。许多人开始往城根村里寻地方住。
有些问村人租了屋子住,有的算过一回,觉着还是自己买屋更上算。
可这村里同城里还不一样,少有卖屋的事情,除非是一家几枝有一房是绝户,要不就是零碎地块没法用,卖了换整地好盖大房子。
这时候就有心眼活络的人,打起了荒地的主意。官租坊已经住不下了,那自己买块地,多盖些房子,变成一个“私租坊”,坐等收租,不比天天出去寻活计轻省?
这城根村的荒地本来就不多,且如今又有拓宽河道和官路的计划,许多地方都叫官府先划走了,余下能盖房的就更少了。且他们又不呆,这样荒地盖房出租的好事,为什么要让给外乡人?一听说这个意思,里长同几个乡老们一商议,决定就城根村自己来做这个买卖。
到时候里头又能招些人干活儿,又能每年有出息,不是现成的好事?!
于是那些一早打了这个如意算盘的外乡人,最后只好等人家盖好了房子再求租去。没法子,地在人家手上,人家不想卖了。
县城里如今也是卖房的少租房的多。这两年德源县的地价和房价涨得太快了,且县里的日子也确实越来越好过,做什么卖房子?不如租出去,月月有租金拿,且自家这地皮屋子还越来越值钱,不是坐收双利的大好事?
至于遇仙湖边上的就更别想了。那还不如城里的,不仅想买买不到,就算想租也没人会租给你。
茂源商行的老孙头都在牙行挂单多半年了,什么信儿都没有。再另外辗转托了人情去打听,等拿到了消息,越看越心惊,——“这些人都什么时候来这里落的脚?难道这湖还真是个神湖?”
也索性歇了沿湖买宅子的心思,只在更外圈些的地方买了块地,打算自己盖一处宅子住。虽说没法临湖而居了,不过有这么些人在,自己能紧随其后也已经很不错了。
官租坊里越来越多的人排队等着租房,毛哥就同良子商议:“不如我们提前走了得了。”
良子道:“你想好盖什么样儿了?”
毛哥点点头,等拿过图样来一看,良子嗤笑一声:“就这样?还不如我们乡下的屋子气派呢!我说你也不少挣吧?这边的买卖不说,还有码头那边给你分的账,就弄着这寒酸样儿?!丢人不丢人!”
毛哥却道:“我们本是没根没基来这里讨口饭吃的,也是神仙保佑,才有这样的机缘。若是一下子闹得太过了,叫人瞧着扎眼,往后恐怕多是非。这一个地方,总有瞧不上外乡人的人。且越是这样的人还越看不得旁人过得好。加上我们之前买了人家这两块荒地,他们现在只怕挺后悔呢。
“先把院子用土墙围起来,就先盖几间住着,往后再慢慢加盖不迟。反正我们家里也没多少人,有个三五间房还不够?别招人注目才是上上策。”
良子听了叹道:“我可真是服了你了!这钱是你自己使脑筋使力气挣的,想怎么花不成?偏是胆小,怕三怕四的,随便你吧!哼,要是换了我,我就在家起一个三合楼,再后面加一进后楼,青砖漫地,还得是刻花的……”
毛哥听了直乐,道:“好,好,等你把一年的腌菜菜色都捋清楚做出来了,我估摸着要不了两年你就能住上三合楼了。”
俩人耍着贫嘴,到底还是把事情先定了下来。之前在煤饼行打墙起棚子的时候已经同当地泥水工打过交道了,这回还是先去找的姚瓦匠,通过他找的人,等摆过样,就开始备料盖房。
毛哥不想太扎眼,就准备盖两进三间的房,到时候他住前头,叫果子同小毛弟住后头。两边再加盖上灶间和茅厕,就算齐活儿了。
来干活儿的泥水工同姚瓦匠要好,虽见毛哥这屋子大小和材料都只算寻常,还是笑道:“不容易,你们外乡人真是厉害得很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就能做起营生来,还能买地盖屋子。可把我们这些本地的都比成小鸡仔了!”
毛哥只说不敢,姚瓦匠却道:“你只看他一个人在这里,谁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人家也是有大人帮着的,要不然他哪儿学来的这手艺!”
那几个想想也是,想必是家里大人在别处做买卖营生,看县里好了,才选了在这边落脚。说笑两句,也没有谁会追根究底。
等晚上毛哥良子同姚瓦匠一块儿吃饭,说起白天的事儿来,姚瓦匠道:“咱们在这里没有根基,越不张扬才越稳妥。宁可叫人瞧着只觉着平平,也别让人觉着我们多了不起、能挣多少钱似的。没好处!”
毛哥听了紧着点头,还把自己的想法也说了,姚瓦匠听了直夸他行事妥当。
只良子看着他们俩心里发笑,“这里人说什么他们外乡人都‘能干得厉害’,却不知道还都‘胆小得厉害’呢!”
毛哥家的屋子都简单,除了听姚瓦匠的建议给四处卧房都加了炕,其他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式,盖起来也快。
等房子一盖好,暖灶上梁也只请了姚瓦匠父女一块儿吃了一顿,还有个意外来客,就是湖儿。
人都不在跟前的时候,湖儿问毛哥:“你这买卖很不趁钱?”
毛哥只好把实数跟他说了,又道:“还成吧?”
湖儿挺疑惑:“倒确实不多……不过也够盖个像样些的房子吧?你不用菌生板起个楼?”
毛哥只好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他,也不晓得这么点大的孩子能不能听明白,却听湖儿道:“嗯,那也对,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时候最麻烦……等往后索性挣多了就无碍了,想怎么盖怎么盖!”
毛哥只好苦笑。
话是如此,过了几日,还是有人运了两船菌生板来,还有些杂木的家具,说是给他们乔迁新居的贺礼。
闹得良子直疑心毛哥是被哪家富户千金看上了,只是要给他下定呢!
大概老天也看不过去毛哥这顺遂劲儿了,这里正打算要提前退租搬进新居,那边汪头儿又来找他了。
挺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如今码头上有两家从灵都进了一种双道的溜索,比他那个更稳当好用,所以东家打算把他之前做的那一副还给他。
毛哥一听就明白了,第二天就去了力气坊。也没把那副溜索拿回来,只说自己要了也没用,还放在这里吧。又主动提出那分账的事情到此为止了,又说自己的半吊子法子能蒙东家采用至今已经铭感五内云云。
力气坊的东家没料到他这般痛快,笑道:“好小子,往后必有前途!”还留他吃了一顿酒,才放他走。临走又另给了他一个红包道:“往后若是有码头上能用得着的器械法子,只管拿来我这里,我亏不了你的。”
毛哥再次谢了他,这才两相别过。
良子同小毛弟等他回来,都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毛哥却笑道:“我说过吧?这东西就是大轱辘使劲往前碾呢,这一波咱们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良子听说毛哥都没把那副索子拿回来,很是气愤道:“好铁不值钱么?干什么留那里便宜他们!”
毛哥同小毛弟只看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