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妖风, 把灵素家院子里也刮得一团糟, 丝瓜和豆角的藤都从架子上掉下来了大半。第二天雨过风停, 灵素就在家拾掇院子。
岭儿手里擎着只熏兔腿, 一边啃一边看着她娘忙活, 时不时指点两句:“娘, 反了, 这样绕它不休湖……嗯,嗯,换到那边, 唔,好了。”一边又心疼那些被吹掉的枝叶,“真可年啊……”叹完啃两口兔腿舒缓舒缓身心。
湖儿则背着手在那里瞧崔家的楼, 崔家在灵素家东边, 如今隔了一条窄巷的西边人家也张罗着要起楼了。如今德源城都热闹,从前算冷清的清河坊也不少人来往, 这家一直想开个小店。只是碍着房子小, 人口多, 腾挪不开。
现在又有青灰又有菌生板的, 且直接去官行里买, 凭籍户司的登记,德源县的人家采买定量那价儿可比外头商行里卖的便宜多了。官府这么替县里百姓着想了, 这便宜又怎么好意思不占?正好盖得了,楼上住人, 楼下开店, 两不耽误。
湖儿两边看看,对他娘道:“往后左右都是楼,咱们家就成了穿堂风了。”
灵素道:“我们买的时候就是喜欢这个样子,我可不想拆了再盖。再说这地方拢共就这么点儿大,能弄出什么花来,还不如索性搬出山上住得了。”
她这话叫隔壁的苏梅儿听见了,笑着道:“方家嫂子说什么胡话呢,这只有村里的紧着往我们县里来的,县里的往府城里挤的,哪有在县里住得好好的却往山上去的?别的不说,娃儿们难道不读书了?县里年下要开官学堂,都不要钱就能进学,往后姑娘小子们都识字了,这认不认字的也就不金贵喽……”湖儿小小年纪认得字,这个倒是不少人都知道的。
湖儿做的大事,菌生板的事儿就衙门里的人清楚,也没人瞎传去。又不是自家亲戚,一个衙门里的,人家的娃儿那么出息,自家的平平,谁高兴一直宣扬。至于德源绒就更没人知道了。绍娘子心思深,湖儿这小娃儿能弄出这样机关来,她可不想叫旁的什么人惦记上了。毕竟那娃儿虽精,爹同娘却憨,到时候自己这里费劲巴拉遮掩了半天,那头叫人掏出洞来了,自己找谁哭去?!
灵素听了苏梅儿的话,也只笑笑,她也不晓得怎么同人聊这些闲话。尤其如今崔家盖起了这一片的头一栋楼,说话更叫人琢磨不清里头的真意。
果然就听苏梅儿接着道:“这就跟起楼似的。咱们这个盖的时候多费劲?哪像现在,是个人家张罗张罗就能盖个小楼。嗐,你们怎么不也起一个?你相公在衙门里,什么灰啊板啊的肯定更容易得了。”
灵素便道:“忙不过来,再说眼前也能住。”
正没话说,外头来了车,过去一瞧,却是燕先生。灵素赶紧行了礼往里头让人,燕先生却摆摆手道:“不了。鲁夫子同夫人昨儿回来了。我今天要过去,顺便带了娃儿们过去吧。夫子夫人都念叨了多少回了,说不晓得现在都长什么样儿了。”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雪亮,嘴上说的是夫人,里头多的只怕是鲁夫子的事儿。鲁夫子同苗十八、燕先生仿佛,他们在德源县的时候,什么山南道、京城里的事儿他们就知道得明白,换过来人在京城的时候,只怕县里的事儿也瞒不过他们去。想必湖儿弄出来的事情这位也知道了,本来说好了等他给开蒙的,这下可就有得说了。
灵素眨眨眼睛,给俩娃儿随便一收拾,就叫他们跟着燕先生去了。自己还客气:“那就有劳您了,我今天家里事儿多,就不跟着去了。”她可不想被殃及,从前几个部的大长老们商议事儿,微末小辈们都晓得该躲得远远的才好,这都一个道理。
燕先生笑笑道:“下晌我会送回来的,若是家里没人,我就先带去我那里了。”
灵素连声答应着。
等送走了燕先生,边上苏梅儿凑过来问道:“刚才那位是你家亲戚?”
灵素心里算算,便点点头道:“也是吧。”
苏梅儿撇撇嘴道:“这有门阔气的亲戚就是好,这是带娃儿们出去玩儿了?”
灵素道:“去拜见长辈的。”
苏梅儿点点头:“出去走走也好,如今县里到处都是盖房子的,吵得人头疼。”
灵素见她又要往这房啊楼啊上头说去,便赶紧指个事儿要走。
苏梅儿冲她摆摆手:“去吧,忙你的去吧。不过你可千万听我的,千万别打那浑主意,好好的县里人怎么能跑去山上住呢……”
灵素胡乱笑着应付了两句就仍顾着自己做活儿去了。
又说那位跟二牛要好的小子,这日做活儿的时候同二牛几个又碰上了。
有一个就喊他:“良子!你如今住哪儿了啊?昨儿我们找你去,你那地方都塌了!吓得哥儿几个差点没赤手刨土,以为你被压底下了呢!”
良子笑骂:“你他娘就不盼着我好,你才被土压底下呢!我现在在官租坊住了。你们寻我干嘛?”
另一个道:“哟呵,你小子不赖啊,还住上小楼了?这么趁钱,不如跟我们一块儿住吧!哥儿几个凑一起还热闹,要耍子人头也齐,省得像昨儿那样跑一趟白脚,真叫人扫兴。”
良子赶紧摇头道:“你们就别逗我了,我可跟不上你们,我这一年都挣不上你们仨月的钱,还跟你们一块儿住呢,跟你们一块儿走都快走不起了!”
那几个看那身板,都是这码头力气活上真正的扛把子,听了良子这话都嘻嘻笑,面上不无得色。
又说今儿下工了要去哪儿玩,就约良子,良子想了想摇头道:“不成了,我现在兜里没钱,没法同你们一块儿浪去了。”
有个黑大个儿挺仗义:“缺钱怕什么的,哥哥先借你,等你有了再还我就成了。如今最不怕的就是挣不着钱了。”
良子摇摇头道:“我这还欠着钱呢,越欠越多了还到什么年月去,这回真去不了了。你们玩儿高兴点儿吧。”
那几个不乐意了:“你小子就要给我们扫兴是不是?!”
良子赶紧笑着作揖,又一指那同屋的后生道:“喏,我现成的债主在这儿呢。我如今官租坊的钱还是问他借的,我哪里还敢再欠钱?一不小心叫人赶出去了,我那屋子你们不是说塌了嘛!更得了!”
那后生见良子指着他说话,明明已经还了他钱了啊,不过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那几个一看人家债主当面,还勾人接着花钱找乐子去,是有点不是那么上道,便笑着打招呼道:“嘿,兄弟,不好意思啊,我们当他哄我们玩儿呢。”
后生只好顺着坡下:“没事,没事。”
一听他说的官话,便有人道:“外乡人吧?嘿,这会儿可叫你们来着了,别处可没这么高的工钱,你们使劲搂吧!”
后生也只笑笑:“力气不成,比不上各位,只能尽力挣口饭吃。”
那几个一听这外乡人也捧自己,便高兴了些,又说几句闲话,见良子确实不跟他们一块儿去,便几个人相互招呼着顾自己去了。
这边良子给那后生赔罪:“毛哥你别生我气啊,这帮人气性大,我要说不出个二五六来,他们肯定就把我拽了去了。”
毛哥无所谓地笑着摇摇头,又道:“你从前老跟他们一处玩儿?”
良子点头:“我同二牛和黑杠子是一个村儿的,不过他们俩力气大,我就不成了。从前干活他们老帮着我,我也就老跟着他们一处闹去。不过他们都是大工,我挣不了那么些,只能跟着在县里走走,他们是动不动就要去府城玩儿的。”
毛哥又问:“那怎么今儿不跟着去了?我的钱你早还我了啊。”
良子摸摸后脖颈不太好意思地笑道:“我这,我这从前也攒不下什么钱来……没想到这回欠了你租钱,这么几天就还上了。我想着,我要就照着之前那几日过,还是能攒下点钱来的。再说你看咱们屋里,你是不用说了,那油子叔整天都在算计怎么省钱、怎么赚钱的话,我也想跟着试试。
“再有我妹子下半年就要定人家了,我也想给她攒点嫁妆钱。嘿,早知道能攒下来,我从前就不乱花了!一回一回几十文出去觉不出什么来,这省一省还挺出数儿!我们乡下地方,要是能有十两八两的现银陪嫁,那就很好看了。何况我这还是额外的,我娘晓得我没攒下钱来,还当我在这里怎么受苦呢!其实就住得差点儿,吃喝可都比家里强多了……”
他顾自在那里絮叨,一直淡淡看着他的毛哥眼睛里略微亲近了几分,伸手拍拍他道:“你是村里来的,这城里的日子你还没过惯,等我教你,包你能省下钱来。”
良子喜得直点头,又道:“毛哥你难道本来就是哪里县城里的人?你官话说得真好,没有我们这里的口音。你看码头上工头,他也说官话,好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可要我说呀,他还不如就说本地话呢!好歹说本地话我们能听得懂啊,他那口官话,外乡人听不懂不说,我们也听不懂,不是白瞎嘛!”
毛哥听了呵呵直乐,最后道:“我家是府城的。”
良子一口气差点没憋着自己,咳了两声道:“你是康宁府府城人?”
毛哥看他那样儿乐了,点了点头。
良子握着俩拳头直捣,苦笑道:“方才那几个傻样儿还充本地人同你显摆呢,幸好没说自己还去府城见识过什么的,要不然这脸就丢到姥姥家去了!”
毛哥看看他,笑笑道:“府城里没什么腾挪的地方,穷起来是真穷,我家里人口多,没法子了,我就想出来另外寻条路走。他们也没显摆错,我虽在府城里长起来的,却是许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的。他们去的那些玩乐处,我最多打门前走过。比不上人家逍遥自在。”
良子听了心里不落忍,便道:“我家里也挺穷。也不是,从前在家里觉着并不算穷,一年吃不上几回大荤,可是全村人也没有谁家见天杀鸡割肉的吧?到了这里来才知道,真是,一样的人,过的日子怎么差那么多呢!不过油子叔不是说咱们遇上好世道了么,只要有力气肯吃苦,咱们也能过上县城里的日子!”
毛哥拍拍他:“争气点儿,往后把你爹妈也接来城里过日子。把乡下的地赁给人,自家收租子,在城里又开个小铺子,你再娶房媳妇,给他们生俩孙子,那才叫好呢!”
良子听得耳朵尖都红了,倒不是羞的,就见他猛喘了几口气,一握拳头道:“我可没想过这样啊!对啊,还能这样呐!走,哥,我跟着你,我往后再也不乱花钱了!对了,这县里的铺子多少钱一个?……”
俩人一路笑着说着往官租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