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时候茶也上来了, 那料子也取来了。
灵素一看便道:“就是这个!”
管事的道:“这是今年新出来的料子, 有厚薄两款, 这薄的是说在这里头算, 比起旁的来还是厚实多了。这是薄的, 这是厚的, 您看看。价儿是有点高, 这薄的是三十二两一匹,厚的四十两一匹。只是这料子的门幅比寻常的料子都要宽,若是做袍子, 一匹能够两件的料,还能多出点来再做一件齐肩褂子。”
灵素咋舌道:“果然不便宜啊!”
管事的笑道:“您看这绒,其实都是丝织出来的。看着是一匹料子, 这里头用的丝若是织成绸, 得够好几匹的。且这手艺也是那家独有,旁人家做不出来, 里外里的, 价儿自然上去了。可东西是真不错, 您看这绒, 也是因这绒好, 才叫做裘绒料,那意思是说这料子都能比上裘皮了。”
灵素听说是丝织的, 便问:“这丝织的,非得是家蚕丝?野蚕丝的不行?”
管事的果然是知道野蚕丝的, 笑道:“那野蚕丝比家蚕丝粗些, 没那么顺,要说织自然也能织的。只是野蚕侍弄起来费劲,吃得多,家里养得摘多少叶子才够?!外头放去,又有鸟啄虫吃的,人还得在那里守着。是以咱们这边都是家蚕丝的多,倒是松珍府、海严府那边有专门在外头养这个的。”
灵素头一回听人说得这么明白,原来也有人在外头养野蚕的,又笑道:“您说得真明白,我可长见识了。”
管事的嘴上谦让几句,心里觉得这眼前这小妇人莫名顺眼了许多。
倒是沈娘子忽然开口道:“这料子拢共也没几匹,也没打算卖的,你要喜欢,就随便挑一匹,算我送你的。”
灵素瞪大了眼睛,笑道:“这怎么行,好好的我可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沈娘子道:“苗老先生和苗大师傅一直照顾我们楼里生意,你是苗老先生的徒弟、苗大师傅的师妹,一匹料子而已,不值个什么。”
灵素神识扫过那匹裘绒,摇着头对沈娘子道:“还是不了。我师父说了,不许顶着他的名号随便拿人东西,我要收了就得挨骂了。不过这料子我看明白点了,等回去我自己织着试试,若是成了,我再拿来您看。您真是太客气了。”
方才管事的听沈娘子要直接拿一匹裘绒送人,手一松那料子差点没掉地上。后来听了那句“苗大师傅的师妹”,心里一下子雪亮,立时也满面堆起笑来。
这会儿又听灵素说要回去自己织着试试,不由得笑出声,却被沈娘子瞪了一眼,只好咬住嘴唇往死里忍。
沈娘子又劝了几回,灵素死活不肯收,最后只好作罢。想起方才灵素还问起过衣裳的式样,便让小侍去上头取了几张纸下来,拿在手里递给灵素道:“这是上回给苗师傅做的衣裳的样式,你不是要问这个么?这个总不会也不能收吧。”
灵素赶紧接过来谢她,又道:“原来大师兄的衣裳都是你做的啊,难怪那么好看了!”
管事的赶紧在边上接话:“沈娘子的手艺那别说德源县,放在整个康宁府也没几个能比的。要不怎么能叫‘神娘子’呢!可不是谁都有福气穿上她做的衣裳的。”
沈娘子好容易凉下去的脸又红上来了。
那一个还不放过,听完管事的话“哦”了一声,心说这位就是那位“金手指”啊,那就难怪了!嘴里还接着道:“后来我师父来订了几件,拿回去穿了就总不是那个味道。师父还说是不是这针线上的人换了一拨了,不过大师兄说估计还是因为各自长相的缘故……”后来还差点没叫师父扔过去的茶壶砸着脑袋……不过这话估摸着算“家丑”了,她就没往外说。
可这说一半藏一半的就够叫沈娘子惊讶的了,——没想到苗大师傅私底下还有这么说话的时候儿!真想多听些这样的事儿啊。
所以等灵素一文钱没花告辞要走的时候,风和楼的沈娘子带着管事一路送了出来,还拉着她手直道:“得闲就过来坐坐,我这就少个能说话的人……”“可千万常来看看啊。”“有了什么新的料子新的衣裳样式我就找人给你捎信去……”
看得人以为是来了个多了不得的豪门夫人富家女,结果出来一个一身灰扑扑其貌不扬的小妇人。——如今有钱人都低调成这样了?
又说灵素回去路上就在灵境里用野蚕丝比划起来了,这料子确实不容易,两边出绒,还各有长短。方才细看了一回,这应该是两幅同织的,短的那边是割绒,长的那边是连绒。这丝线本就细,要织成这样,都不晓得这人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过了两日去三凤楼里看自家师父去,吃了大师兄做的菜,细说了一回自己每天给十几个人做饭的丰功伟绩,便又说到了沈娘子身上。不住口地夸人家,“人好看,真的好看,太好看了!性子又好,还知道许多料子的事情,还会自己画衣裳的样式,真是又聪明又巧……”
掌柜的在一旁看着直笑。却听苗十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没口子地夸人家姑娘好看,这叫什么事儿?!再说了,这人也不能光论样貌,又不是买菜!还有,你既看人家能耐大,这术业有专攻,你也该好好学学厨上的事儿,别一天到晚蒸个猪头肉就了不得了,叫人看了笑话!”
灵素全无所谓:“好看就是好看,我为啥就不能夸了!又说好看不要紧,那您干吗嫌弃您那几件衣裳不如大师兄的啊?说出来不怕您知道,大师兄那几件就是人沈娘子亲手做的,您那几件,一看就不是。不过您反正也不在乎好不好看的,就、就那么凑合着穿吧。”
“噗!”边上掌柜的没忍住,把刚喝进嘴里一口茶喷出来了,立马起身道:“哎,外头什么声儿?我瞧瞧去。”就着话头就赶紧出去了。
这里苗十八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对大师兄道:“你的衣裳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这也太靡费了吧。”
大师兄瞧瞧今天自己身上穿的灵素做的一身,全不接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价钱都是一样的啊。”
灵素多聪明,马上道:“师父您寻常都见些什么人,大师兄见的都什么人?!像我,瞧了大师兄那些衣裳,就去风和楼看了,想给我相公也做一身。那些常来吃饭的客人,不老是要敬大师兄酒?他们看了大师兄的衣裳,准定也得想去风和楼订两身穿。这些又都是不差钱的主儿。您想想,这好衣裳穿您身上合适穿大师兄身上合适?您就算穿一身百花不落地的去见夫子,夫子也不会把眼睛从螃蟹上移开细看您一回的,是这道理不是?!”
那两个听了细琢磨琢磨,都点头,苗十八道:“嗯,还是你想得明白。这风和楼做买卖还真是有一手!”回头又骂一句,“胡说八道!我穿什么百花不落地的!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呐?!”
幸好掌柜的这会儿已经出去了,要不然这跟前一盏茶都不够他喷的。
大师兄想了想也道:“那往后我还真得多穿穿她们那里做的衣裳,别叫人家白费了这心思。”——您这才是叫人家彻底白费了心思呐!
灵素也对大师兄道:“那往后大师兄的衣裳我就不做了吧。省得还误了人家买卖。”
大师兄道:“那我也不是什么衣裳都从风和楼订吧,你该做还得做……不想吃酥骨鸭了?”
灵素赶紧道:“吃!做!”
苗十八在那里摇头:“我这徒弟也好几个,怎么老天爷就捡这样的给我留身边了呢……”
可惜灵素没把这些事儿说给方伯丰听,要不然或者沈娘子能少受点罪。她只顾着在灵境里折腾那些丝线,等小清河清淤驳岸竣工的时候,还真叫她织出那裘绒料来了。有心拿出去给人瞧瞧,可到时候人家问怎么织的,自己怎么说?凭空织的?这织机上可没有能织这料子的配件。唉,还得等把这些东西弄出来,还好圆过去啊。便只好先都织了收在里头,还得空就琢磨怎么改造那织机叫它能替自己圆谎。
她们管饭的这一段河段是最早完工的,这些人便顺便把前后两边接头的地方也都主动做掉了。——这都是寻常容易起争执的地方。
到都做完了,衙门里来人都验过无误,一群人领了工钱准备各回各家去的时候,段长忽然道:“管我们饭的小嫂子让我们把这里事情都了结了再顺路过去一趟,现在就同我过去吧。”
一群人便跟着往外走,有人问道:“这都完工了,难道是要请我们吃饭?不能吧?”
另一个道:“或者是家里有什么零碎的活计叫我们帮把手?那倒也是该当的。”
也有的笑道:“你们怎么不说是咱们整日介大鱼大肉的吃过头了,这是叫咱们回去补账呢!”
那个年纪最小的半大小子咂咂嘴道:“往后如果县里还有这样的活儿,说啥也要来。回去把钱一交,我娘准定又要给我吃咸菜糙饭了,再吃肉恐怕就要等过年……”
几个人说笑着到了灵素家门口,门开着,正要开声打招呼,就见灵素过来道:“都完事了?快进来坐吧。”
走进去一看,当院摆着两张桌子,上头都有七八个菜,中间一只大锅,正冒着热气,里头炖着肉和丸子,边上还都放着一个三五斤的坛子,眼见着是酒。
七娘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一盆馍,笑道:“活儿都干完了,大伙儿都挺好,事情就挺圆满。我们用剩下的餐钱做了这两桌,也是个庆祝的意思,再一个,吃饱了暖暖活活地,也好赶路。”说着又招呼众人,“坐吧,都坐吧。”
几个人都挺意外,段长先让人都坐下了,自己站那儿道:“两位师傅,我们庄稼人不会说那么些好听的话,只好赖咱们心里都明白着呢。您二位为我们这群兄弟可费了心了,谢谢,真是谢谢两位了。”
七娘笑道:“您客气了,这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活儿,我们也不是白干的,也有工钱。这拿了工钱哪有不好好干事的。这本是我们应该做的,大家都别客气了,坐下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们两个女人家也没有在这里陪着的道理,可叫这些人就在人家家里坐着大吃大喝的他们也放不开。正好黄源朗来了,七娘便对他道:“你去外头同他们一处吃去吧,要不然他们反拘束着。”
黄源朗道:“那不成我吃了他们的份子了?要不我去街上买点熟食来一块儿吃吧。”
七娘笑道:“跟人家论你倒是明白,人家跟你论你就含糊了,随你吧。”
黄源朗便跑去后街上买了两个肘子又称了些素丸子、炸饹馇之类的跑去前头同那些人一起坐下了,果然这么一来就跟这头也出了人似的,有个宾主的意思了,都说笑着吃喝起来。
七娘看见黄源朗买的那些东西,笑着对灵素道:“我还当这一去说不定要买一整只烧羊回来呢!”
灵素便道:“上回去支银子还听凉水河那边抱怨,说好久没吃上烧鸭子了,都没人请客了。”
七娘撇嘴:“这吃别人的还吃上瘾了?可真敢说。”又笑道,“看来这黄大少最近手倒是紧了不少。”
灵素就想起前一阵子黄源朗问过她,打听七娘喜欢什么东西。自己就告诉他:“她就喜欢些一两银子只能买六钱的东西,扭两下弄成个什么花儿朵儿的,给摁上两块有颜色的石头,她就喜欢得不得了了。再有就是绸子缎子什么的。大概……什么不上算就喜欢什么吧。”
难道黄源朗是因为听了七娘这败家的喜好,所以自己手就紧起来了?嗯……可是这也不对啊,七娘败家,他手紧了管什么事儿?!想不明白……
等这些人吃饱喝足了,来跟这俩人辞行。没想到还一人得了一个麻布兜子,里头有半个腌猪头、一些熏下水、还有些米和面。说都是最后剩下的,给他们平分了。几个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谢了又谢。
到他们走了,灵素在那里道:“我们管了这个事儿,都是做的该做的,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他们的,怎么弄得好像咱们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不都是应当应分的嘛。”
七娘叹道:“这道理是道理,人做起来又不一样了,所以就另有了一层定例。如今这样的事情,揩油才是定例,咱们这样照着规矩来的,反成了特例了。”
黄源朗道:“反正你们都是极好的人。”就这夸人的水平,跟方才做工的兄弟们也没差多少。
七娘一笑不语,灵素坦然点头:“这话是没错。”
余下几处陆续也都完工了,不过这最后还有庆功宴和赠品的到底只此一家。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儿勾起来的,到了月底,衙门里把这工程的事儿捋了捋,最后评了个奖出来。给灵素和七娘她们这一组管饭的发了十两银子的奖励。
立时有人明白过来了:“怪道那么积极,填钱都干,原来是知道后头有这样的好处!”想想自己费心费力掐下来的那点钱,哪里比得了人家这轻轻松松就一人得了五两?!真是越想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