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渐冷, 虽然德源县这个地方, 就是到了冬天地里也还长着菜, 不像莽山以北, 那真有冰封千里的地界。小清河里淤泥已经清完了, 这会儿开始用石头驳岸。河流断面是个上宽下窄的形状, 借着这点坡度, 石头一层层码上去不至于滚下来。灵素看着他们在那里挑石头垒石头,想想自己花一天功夫整好的自家山前的河段,果然自己是神仙啊。
感慨一回, 往屋里去,灶上正蒸着发糕,就看七娘在那里皱着眉掐指头, 灵素凑过去问:“你干啥呢?”
七娘叹道:“我瞧这天儿越发冷了, 想挤点钱出来买热酒。也不消多,就每天一人一盏祛祛寒。怎么算都还差点儿, 唉!”
灵素来劲了:“这我有法子啊!”
七娘看着她, 灵素道:“我那儿有酒, 你按米的价儿算给我, 我回头自己再做就成了, 你看好不好?”
这米跟酒当然不是一个价儿了,不过这酒也确实是米做出来的。之前七娘也想过这个, 只是这天儿冷了,现在买米做酒也不赶趟了, 才只好作罢。这会儿听灵素出了这么个主意, 想了会儿道:“那就赚你这个便宜吧!这两天阴冷,日头虽不着力,顶头照着的时候也还成,一偏西那真不行了,那风冷的!也没别的法子了,这米钱倒是足够的。”
灵素笑道:“你别觉着亏了我的,我那酒还不是米做出来的,原是拿高粱杆子做的,你按米价给我算,我不亏。”
原来是她在那里捂了个把月的碎高粱杆,前阵子花了几个半天都给烧成酒了。
这烧酒的土法子她也是跟山里人学的。一口大灶,两口大铁锅,一个大甑,放在上头的那口锅叫做“天锅”。天锅先得用猪油制过。——几块石头垒个小灶,把锅倒扣在上头,跟个大盔帽似的,“帽顶”放上肥膘油,底下烧火,烧得油都化了,整个锅底吃足了油,不见锈,乌油发亮,那才算好了。制好的天锅放两天伏伏性,才能拿来用。
山里人还有一种用黄草水蓼草做的麯,若是用了那种麯来拌料发酒,那就更快些。可惜灵素跟人学做这个杆杆酒的时候已经过了制麯的季节,只好明年再说了。好在没那麯种也一样能做酒,只是封酵的日子长些,烧的时候没那么出数。灵素急着要试试,一时也顾不得那么些了。
这蒸酒的大甑,下大上小,靠近上头还两边对开着一对小小的口子。这个口子里到时候就固定一根一头打通的细竹竿,竹竿没打通的那一头还带这个勾,刚好勾住甑壁,不叫它随便滚动。这竹竿的中间也开着一个小口子,上头定着一片巴掌大小的蚌壳,蚌壳的底磨出一个洞来,正对着竹竿上开的口。到时候酒从天锅底下滴落蚌壳中,就从这里顺着竹竿流到外头去。
烧酒的时候,把已经发好的高粱杆子碎盛进甑子,不能超过出酒口。底锅里放好水加点烧酒,上甑子,甑子上头放上天锅。天锅同甑子间得用瓷泥封实,中间过小竹竿的甑壁两头也封上泥。天锅里头放凉水,底下大灶烧开,略等一会儿,要不到半刻钟,就有酒顺着小竹竿流出来了。过一层麻布稍滤一滤,用酒坛子接上,那是扑鼻的酒香。
等一甑蒸完,翻出酒糟,填新料,再烧。
烧酒的时候,底下的火不用说,这上头天锅里的水得一直是凉透的,若不然就不容易出酒。寻常人家烧酒,这个是最累的,水得一直换着才成,天锅里的水一热,要不出不了酒,就算出来点那味儿也不对。到灵素这里这就都不是事儿了,收热水添冷水都只要一动念,添的水还都是上里头冰窟窿里流出来的,没法儿比。
且她这甑子大,天锅都是三尺的,一甑大概能烧出来五十几斤酒,蒸一锅得一个来时辰,——这事儿她神识灵境都帮不上忙,只好在外头老实烧火。
之前封酵的那些杆子碎,拢共烧了十几甑,得了快八百斤烈酒。预备的酒坛子根本不够,能装坛的装坛,余下的就索性都直接收灵境里了。这才用了没多少杆子,算起来大概五分地不到的样子,没办法,发酵用的木桶大缸只有那几个,她还要做果酒,只好先这样吧。余下的那些杆子她本来打算分一些送给羊群当口粮的,这下她可有些舍不得了。
教她做酒的大娘说了,“酿酒吃新,烧酒吃陈”。这是说新烧出来的酒火气未散,喝着太利,有些扎口,最好放两年再喝;那些直酿出来的酒,没烧过的,不经搁,放久了走了味就成醋了,所以得趁时候儿赶紧喝。
灵素就想起之前做冬节酒的时候,那位卖酒药的老大爷说的话来了,这烧酒也能吊酒。就想了个主意,用糯米酿酒后,加熟水和烧酒各一半再酿,这再筛出来的酒,入口甜浓,进肚暖热,真是两全其美。她有灵境在,又不怕会放坏了,尝着味道对了就收进去,家伙什洗干净了再接着做。如此乐此不疲。
这会儿听了七娘的话,想到自己玩的这些东西能拿出来用了,还能叫人得点好处,那真是再好没有的了。
于是这日下午点心除了发糕和汤之外,这河段上工的人还一人喝了一盏热酒。
晚上灵素跟方伯丰说起这事儿,只是把烧酒的时候往前说了一阵子,酒也少说了点,就这样,方伯丰也佩服得不行:“你这一天天的,哪儿来的这许多精神功夫,什么事儿都不耽误。”
灵素笑道:“我还想学烧窑呢,坛子罐子缸,总是不够用。等什么时候得闲了,我就找个窑场干活去,顺便学学人家怎么烧的。”
方伯丰失笑,灵素又给方伯丰倒了一盏自己酿的酒喝,方伯丰喝了直道劲儿大,又道:“这驱寒活血确实得烧酒好些,可烧酒劲儿又太大,他们这会儿干的都是重活儿,要是喝迷瞪了有个闪失那好事就成坏事了。你们这法子挺好,又有效果又不伤人。”
灵素见方伯丰都夸,心里更得意了。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她又琢磨着要给方伯丰另外做几件冬天衣裳穿。想起来上回大师兄那些衣裳看着挺不错,就想去风和楼看看。这天下午点心之后,想想山上一时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就索性往风和楼去了。
到了里头看了没多会儿,就有人上来问其所需。灵素穿的一身家里干活的衣裳,灰扑扑的,还尽往大绒重缎的地方看,听人问了,想了想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种两边都出绒的,——外头的短些密些,里头的长些软些,那样的料子?”
那姑娘指着那边的台子道:“绒料的都在这里了,好像没有客人说的这样的。”
灵素道:“不对啊。之前你们这里有衣裳送去三凤楼的,我看好几件衣裳就是那样的料子。”又指着边上几件男装的成衣样式道,“还有样子也比这里的好看……对了,你们风和楼就这一家吧?别的地方没有吧?”
那姑娘道:“风和楼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不过您说的料子这里真的没有,绒料都在这边了。还有这几件衣裳,都是今年刚兴出来的,府城里都未必有咱们这里快呢。您说还有更好的,那是什么样儿的?”
灵素听了便比划给她看,完了又道:“可那衣裳就是你们这里送去的啊。三凤楼一大一小两个苗师傅,不都是你们这里做的衣裳么?”
这三凤楼的名号倒都知道,姑娘忙道:“这是没错的。那要不您稍坐一会儿,我给您问问去。有些极好的料子都收在楼上,或者我们没见过也是有的。”
灵素点点头,这位便去了。
沈娘子正在上头画衣裳的新图样,就听外头有人说什么“三凤楼”、“苗师傅”、“新料子”、“客人”等话,便停了手,扬声道:“外头什么事儿?”
一个管事忙进来道:“楼下的小侍说来了个客人,问起裘绒料来了,她哪里见过这料子,便说没有。那客人说在三凤楼苗师傅那里见着的,还说了什么衣裳样式的话。我正要下去瞧瞧,怕是不晓得裘绒料的价儿,看着好就来瞎打听了。”
沈娘子一摆手:“我去瞧瞧。”
管事的忙道:“这哪里用得着您出面……”
沈娘子已经站起来了,披了件衣裳,随口问外头的侍者道:“什么客人?男的女的?”
小侍赶紧答道:“是个年轻的女客人。听着好像同苗老先生和苗大师傅都挺熟。”——要不然也说不出“一大一小两个苗师傅”这样的话来。
沈娘子回头对着大穿衣镜看了看头发,取了根嵌宝垂珠簪子插上,才往外着道:“得,这是打听料子来的?去会会吧。”后头管事跟小侍赶紧跟上。
到楼下一看,就见一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媳妇正在那里细看一块新来的绒料,小侍一指那人低声道:“就是这位客人。”
方才昂了脑袋面带笑意的沈娘子不由得红了脸。——真是见鬼了,还当是那个小师妹看了自己送去的衣裳,上门找事儿来了呢!亏自己还这么严阵以待的!真是……草木皆兵啊……想到这里,脸更红了。
又说灵素在那里琢磨那块绒的织法,这一样的线,就彼此放的地方不一样就有这许多不同了,这凡人可真是聪明得紧。正感慨,觉着里头气氛有变,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穿得彩绣辉煌的,正红着脸看着自己。
灵素赞一句:“真好看!”
沈娘子听见了,脸更红了,不好在底下人跟前露了怯,上去笑着招呼道:“听说您是来找一样新料子的?”
灵素点头:“是啊,上回在三凤楼看到那料子,瞧着很是暖和。现在想给我相公做几身冬天的衣裳,就过来问问。”
沈娘子点点头,吩咐后头的管事:“去拿一匹裘绒下来,叫客人看看是不是她要找的料子。”
管事的答应一声,不敢违拗,只好去了。一行走一行心里嘀咕:“这三四十两一匹的料子,那客人像是买得起的人么?!”
这里沈娘子又问灵素:“您说是在三凤楼瞧见的,您也是三凤楼的?”
灵素点点头:“嗯,我就常去帮帮忙的,倒不是一直在那里。”
沈娘子想了想道:“那难怪您瞧见过那料子了。算起来,也只有三凤楼的苗大师傅那里有几件这个料子的衣裳,旁处恐怕是见不着的。”
灵素笑了:“对的,我就是在那儿见着的。我明明听了说是你们风和楼送去的,偏偏来找了又没有,问起来也说没有。看来那料子还挺稀罕的。”
沈娘子点点头:“这是丽川那边新织出来的,费工费时,拢共也没多少,所以也没摆在楼下售卖。”见灵素点头“哦”了一声,便吩咐边上的侍者道,“给客人上杯香茶来,白站着做什么。”那侍者赶紧答应一声去了。
这里沈娘子又作无意闲聊状问灵素道:“你们三凤楼里……是不是还有个女师傅?上回偶然听说了,说苗大师傅有个师妹的。这姑娘家能拜到苗老先生的门下可不容易的,挺厉害,我听了还真有几分好奇呢。”
灵素乐了:“嗐,也没什么厉害的。都是赶巧。”
沈娘子心里真着急,这人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都起了头了,你就不能多说两句?!
看面前这个一脸憨笑的小妇人,也没脾气,只好接着问:“您见过那位女师傅?”
灵素哈哈笑起来:“您别那么客气啊,哪里敢称师傅呢。我又没在灶上做菜,只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去帮把手的。大师兄老说我学得不踏实、不专心,我这可差远了呢!”
沈娘子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了,咳嗽一声,眨两下眼睛,赶紧稳稳心神问道:“您就是那位女……您就是苗师傅的师妹?”
灵素两眼一弯,露出一行白牙:“是的呀!”
沈娘子瞧她这一身妇人打扮,又想起来她方才说的是给自家相公做衣裳,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