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觉着这场雪幸好是如今才下的, 若是当年她一到德源县就碰上这天气, 没准就扔下方伯丰逃跑了。——实在太冷了啊!
比比当年穿个薄袄子的日子, 眼下才能称得上“数九寒天”。只是德源县向来是进了正月就开始渐渐暖和的, 从前还有过年初五开太阳把人热得只穿夹衣的时候。今年真是见了鬼了, 呸!大正月里不许说死啊鬼啊的!得, 她又多说了一遍……
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就停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燕先生当日那符的效力还在,这雪停了也没见太阳,还是阴沉沉的, 加上冷风一吹,比下雪的那两天还冷!
德源县真是有年头没这么冷过了,听老人们说, 他们小时候也有过钱串子河都冻上的日子, 不过那都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乍一冷,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
北地的客商们穿得跟个球一样, 带着护住耳朵的帽子, 围上捂着嘴的围巾, 收还往袖子里揣着, 这样才敢往外头来。结果一看本地人, 老头老太就穿个大袄子,手上拎个铜熜, 头上连个帽子都不带,就在屋檐下坐着说话。
这天儿没要紧事可出来干嘛?!不过一想也是, 他们屋里一没火炕二没火墙的, 没准还真不如外头暖和呢。
“这天儿够冷的啊。”路过了搭句话。
“是啊,怎么这么冷了呢!”老人们这么回他。
“我说,您几位怎么不戴个帽子?这冷的时候,人就跟个水壶一样,这帽子好比上头的橧子,不盖上就不暖和!这都是有讲儿的。”
“哎呀,这戴上帽子就跟个老太婆老头子一样了,不用,不用!”屋檐下坐着的几位都摇头。
北商看看这一溜花甲古稀之年的,这还怕自己会“像”个“老头子、老太婆”?!叹气,摇着头顾自己去了。
却是德源县里的人没什么捱大冻的经验,有几个光着脑袋出去一圈回来,说觉着脑袋有点发紧。晚上就发起高烧来,——这是给冻坏了,自己还没觉出来呢!
这一下城里的大夫们也别指望踏实过年了,破五团子还没吃上,就不得不“开门营业”了。且那毛病都差不多,只寻常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的,再受了冻就难过了,尤其若是家里本来还不暖和的,更不成了。
陆陆续续就听说有谁家的老人没能捱过去、谁家本来就病着的人着了风寒雪上加霜也没了等话。
因雪后风冷,一时化不去。攒了几日,那些雪也不是一开始那般蓬松软和的样子了,外头都结了一层硬壳,这下更难化了。半个月过去,许多家北边的屋瓦上还留着斑斑残雪。
知县大人听着每日报来的大小事务,急得直挠头:“这里寻常都用什么取暖?”
几个老人给他掰着手指头数:“一般就是铜熜了,能烘手也能烘脚。讲究些的人家会有汤婆子……做买卖的有些会有火凳……别的就好像没怎么见着了。多穿点儿没事儿!就是晚上进被窝的时候得鼓鼓劲儿。”
另一个补一句:“还有早上起来穿衣裳的时候。”
知县大人直揉额头:“这都是寻常年月的做法吧?眼前可不是一般的冷呐!……算了,你们也没见过旁的法子……”
叫人把几个幕僚们叫了进来一块儿商议。他们都是北地人,北地的取暖法子多,可火炕火墙这些没法立时用上。火炉子火盆倒是快,一教就会的。可这东西又有个炭毒在,一个用不好也会死人的。这忽然冷了,从前没用过的,一下子用上了更容易出事。
最后先把衙门里的人都汇总起来细说了一回这火盆和火炉子的用法和讲究,写成大布告,一路沿着坊市贴去。尤其叫他们用火盆的屋子千万记得开气窗通点风才好。
另一边直接让百杂行开市,沿街朝外的窗口全开了,就卖柴炭、官制的煤球和擀好的熟棉。
再从官帐上划了一笔银钱买了柴炭等物,再往贫苦人家家里送一遭。
官行一开,旁的铺子也有跟着开的。头一个就是米市街上的大连店。这时候谁还有那心思出门买胭脂水粉去?有人就看不明白她们凑的这个热闹。结果等一开起来,却是卖各样皮袄皮裙的。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备下的料子,真是赶上时气了。
进去看了,有五六两的羊皮袄子,也有上百两一件的貂鼠褂子。消息一传出去,下晌就开始不住地有人赶去挑选了。尤其还有一批绒料衬绵的帽子,更是抢手,便宜的也得七八百文一顶,说都是请的风和楼的绣娘子现赶出来的,一下午就卖完了。
七娘还特地遣人给灵素送去了两顶小帽子,方伯丰回来灵素拿来给他看道:“这是大人就不管了的意思……”
方伯丰笑道:“湖儿岭儿这会儿难道还会冷?”
俩娃儿这会儿都穿着小袄大袄,外头还罩一件毡面绒里的大罩衫,头上都戴着夹绵的帽子。因都是丝绵的,倒不显太过鼓囊。
方伯丰也是绒里的长袄,毡面的褂子,脚上是灵素当年偷法学来的皮壳毡里长靴,出门还要加一件连帽子的大披风。——当年他穿的时候同僚还看着稀奇,如今已经是人手一件的样式了。
看着一家人的装束,方伯丰感慨道:“这都亏了你。还不止是丝绵毡子的料材,还有这手艺。我看钱老大家两个娃儿穿的,大袄子底下都空开着,娃儿又不系带子,这风从底下一灌,能不冷!”
吃着暖锅子,灵素又问他:“今天还得干活儿吧?”
方伯丰点点头:“籍户司那边分来的活儿,得转录一遍,分分户,还有几张布告的拟文要做。”
灵素道:“总算不用在衙门里捱着了。”
方伯丰摇头笑道:“知县大人说了,都在衙门里呆着做活儿还多占火炭耗费,不如都分好了活计回去做。反正来回来去都是一句‘月银月给都给你们了!’我们的老管事都叹,之前年下那笔年钱真是不好拿的,如今都得煎髓熬油地还回去。”
一会儿吃好了,灵素叫俩娃儿一边玩会儿消消食。这边跟着方伯丰走到西屋,方伯丰看屋子里靠着书案多了个大箱子似的东西,正要问,就看灵素过去一伸手,把一边开了个门,对他道:“这晚边做活儿太冷。你又要书写的,这一不小心墨都给冻上了。这东西我之前琢磨出来的,还当今年用不上了呢。你进去试试。”
方伯丰听她这么说着,走近了一看,却是个半高的箱子里按了副桌椅似的模样。迈步进去,比地面高了半尺不到,前头是一张短书案的样子,后头则是一个极宽大的高靠背,连着座椅。一坐下来,就同在书案前一样。高低前后都挺合适。
最妙的这里是头暖烘烘的,后背和两边都高起,把热气笼住了。再看案头,砚台与案面齐平,却是嵌在里头的。这底下热气一蒸上来,砚台里的墨水自然也不会结冰了。座椅上还铺了挺厚的绒垫,方伯丰坐在上头转了下身,试了几下动作,连连赞道:“妙,太妙了!”
灵素见他喜欢,便笑道:“这样你就能踏实干活儿了。省得冻麻了腿。”
方伯丰赶紧问她:“这叫什么?怎么会这么暖和?”
灵素道:“就这么个东西,我没想名字呢,你给取一个?暖和啊,因为这底下烧着炭呢!”
方伯丰又细看了一回,灵素把底座下的大炭屉抽出出来给他瞧了,里头埋了硬木炭,盖了层柴灰。那炭屉是铜的,火都在这里头,不至于点着了外头的木料。
“我得把这图样画下来,明儿带到衙门里去。我们司就有说腿上起了冻疮的。这半夜做活儿,真的冻得没法子。脚上的火熜也只能烘个脚底。这个可就好多了……费火不费?”
灵素摇摇头:“一天用到晚也要不了三四两炭。木头拢热气,不容易散。”
又拿出张纸来给方伯丰:“不用画了,尺寸上头都有。”
这里方伯丰开始踏实干活儿,灵素那边给俩娃儿洗漱了,抱进去塞进烘热的被窝里。等俩娃儿都睡熟了,她自己就用神识在灵境里做活儿。
如今她脑筋都用在羊毛上了。年前送了那么些羊给周边的村人,这沿山多的是草坡,羊又能生,得了人照顾更少受祸害了,明年春里想必就该出羊毛了吧。这天儿果然是越来越冷了,羊毛多暖和啊,那些羊“穿着”它们可都是在高山上过日子的。
怎么把这羊毛妥当地用到人身上,她就琢磨这个。如今有织机织的呢料,也有擀出来的毡子,还有没有旁的法子呢?她看山上有村民自己纺的挺粗的羊毛线,跟结网似的编成片片,看着也挺暖和。她神识只一动念就能成整匹料子,可倒推回来,放到人的时空法则里又要用什么法子给做出来,这还得费点心思。
瞧着人受冻她心里挺不落忍,如今县里官府管得挺好,什么料子棉花柴炭也都给了,可这许多人一下子得了这些东西,到底该这么用,还有一时摸不着头脑的。这个她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总不能一阵风吹过,料子就都给变成合适的衣裳吧?显灵也不是这么个显法。
至于还有得了料子舍不得穿反收起来的,或者干给儿子做衣裳不给闺女做的,或者反过来的,更是奇出百样,她就更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都过了半夜了,方伯丰那里还没忙完。
灵素起身去灶里捅开火做了碗雪菜肉丝面出来,里头加了点笋丝提鲜。方伯丰闻着味儿了,手里的笔还没停,肚子先咕咕叫起来。
笑着放下活计,先出来吃面说话。灵素就把自己听来的那些话同他说了,又说正琢磨羊毛织料子的事情。
方伯丰叹道:“大约就是因为你是这样性子,所以岭儿和湖儿才会如此。湖儿今日还问了我许多官制的煤球的事情,不晓得又在琢磨什么。或者也是我不好……世上的事情是管不完的,除非你能替人过了他的日子,要不然到底日子过成什么样儿,最终还得看各人。就是官府衙门,也只能帮个面上外头的情势。
“如今县里能寻着的活计是越来越多的,工钱也比从前高了,可不想做活儿的人我们能拿他怎么办?你说的那位绍娘子,她那织坊,坊业司的说起来都赞两句。可你们之前一起的另一个姓姜的妇人,因为弄些不对路的染花绒料,如今都闹到衙门里来了,说不定要吃官司。
“你看看,一样的世道,有的人就能过出来,有的人就过不出来。看看这阵子的大雪,衙门里真也是尽力到底了,可还是顾不到每一个人头上,人总还是要靠自己。连官府衙门尚且如此,何况你不过一腔热心的寻常百姓。你也歇歇,我吃了这门饭,是该当如此的,家里本来就都靠着你,结果你还得分出精神来替世上这么些人劳心,要我说来,那些神侍大神侍,都未必赶得上你对世人的心了。”
灵素听了抽抽鼻子,那些人自然不能跟自己比啊……
夫妻两个正各生叹息,听得后头有动静,回头一看,岭儿裹着自己的小被子走出来了,嘴里还嘟囔:“什么介么香?……”
灵素抚额:“老天啊!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还起来了!”
赶紧给抱过来,这边亮堂,她一睁眼看清楚了,立时睡意全消,清楚道:“娘,我要吃面面。”
再回头一看,另一个也出来了。
等方伯丰把俩娃儿抱在手里,看着灵素给他们喂面吃时,深思熟虑着对灵素道:“往后我就茶水就饼子对付一口得了,要紧是没味儿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