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腊月里就飘了两场小雪, 还掺着雨一块儿下来的, 都没能积起来, 害得如临大敌的衙门众人颇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得劲。
灵素腊月里还进了一回山, 送了些疏风散寒的药材上去, 又给方伯丰带回来一封老司长的书信。在上头说起这年没怎么冷的话, 老司长却道:“德源县向来是‘冬冷不算冷, 春冷冻死人’的地方。可不能掉以轻心。叫他们骨头都抽抽紧,这时气的仗可不是就打一年两年的。”
方伯丰看信的当儿,灵素就把这话也说给方伯丰听了。方伯丰点头笑道:“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还特拿了我说事儿。说我若立功了, 这灾就真大了。闹得我跟瘟神似的!”
灵素就想起那选育良种的法子来,如今她那里有些头绪了,只是不晓得方伯丰这边又怎么说。有心想点拨两句, 却怕露了自己的底, 还是得从长计议。
她到处搭伙的买卖虽多,要她做的事却少, 如今娃儿们的小书塾也歇了课, 衙门里也没那么忙了, 她也没法儿漫天世界跑去了。可她又不是个能真得闲的人, 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看看, 就把主意又转到之前想打的“火窑”上了。
正好百杂行如今有些新制的青灰卖,这都要过年了, 没什么人家要动土,灵素索性买了一半的回来。她比着之前自家在山上盖的石头房用的青灰数量算算, 这些垒个火窑该足够了。只是这会儿也没地方找做活儿的人去, 要不自己来?
这日在码头铺子里帮手,姚瓦匠同杏妮儿寻了来了。却是想赶腊月二十七请年神前往府城跑一趟,把这些日子攒的鲜鱼卖掉些,顺便看看那里的风鱼干都什么价儿。因怕一日打不得一个来回,就想起之前灵素说在府城里有房子的话,便过来问问。
灵素给他们说明白了地方和门口的标识,给了他们一串钥匙,又道:“只管放心住,只是长久没人,恐怕得略收拾一下。再一个,油盐酱醋不经搁的,里头也没备着了,若要做点吃的,恐怕只有柴禾管够。”
姚瓦匠连连道谢了,虽也算熟识交好的,却也好大一个人情,不晓得要怎么还待才好,便道:“我们也没什么旁的本事,要说起捉鱼捉虾来,只怕你本事比我们大。若是往后家里有什么泥水活计,千万吱一声儿,也叫我们出出力。”
灵素老实不客气道:“还真有!”便把自己那个烤窑的主意大概说了,又道,“这东西我还没见县里什么人家有,不过大概意思就跟你说的火炕差不多。不晓得你会不会。”
姚瓦匠笑道:“巧了,这东西我们那里从前就有的,都是一处庄子上有一两个,用来烤麦饼烤包子使。起一回火不容易,约好了日子,都是几家人合着用一日。你这里恐怕用不了那么大的。这烤窑用的石材砖块都有讲究,要不然不好使,还费火。”
灵素听了很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幸好我没有一着急自己动手。”
如此约好了开春去给灵素家打烤窑,到时候料材也会跟着去选。灵素满嘴说的烤这个烘那个的,杏妮儿听了心动,对她爹道:“要不咱们家也打一个,往后说不定能拿来烘鱼干。”
姚瓦匠笑笑道:“到时候再看吧,倒也不算费事,上回打炕的砖还余了些的。”
这父女俩往府城里去了一趟,一舱的鱼没费什么事儿就卖完了。这康宁府里过年虽热闹,周边镇村里这时候还愿意做买卖的可就不多了。同德源县如今年节照样开着许多铺子的情形不太一样。他们的这一船鱼真是遇上了空档,价钱比之前德源县里卖的几乎翻了一倍。
这日就没在城里歇,调转船头直接回来了,到家都夜深了。
第二天把家里剩下的鱼往船上一装,姚瓦匠打算再去一回。他有心不叫杏妮儿跟着去,可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想了又想,就把杏妮儿领去了码头馆子,把事情一说,没等他开口,陶丽芬就道:“杏妮儿就跟着我吧。甭管你今天能不能赶回来,晚上我都带她歇我那儿去了。……你也不要太着急,这年底时候,稳妥点好。”
姚瓦匠谢了她,这才急匆匆又划了船往府城去。这回带的鱼多,加上送杏妮儿耽搁了一会儿,等卖完了鱼已经快黄昏,姚瓦匠思量了一回,最后还是决定在府城过一夜,第二天再走。
等寻到了灵素他们家,把船拴在了前面的踏埠处,开了锁进门,四下看了看,却没睡他们床上。只把自己带来的铺盖往一边的竹榻上铺了,又用茶吊子烧了些热水,就着吃了两块自己带来的硬馍。倒把一兜子铜钱碎银子数了又数,分几个包包好,放进鱼篓里,就在屋里待着,守着这些东西,哪儿也没去。
第二天回到德源县,接了杏妮儿回家,两个大娘问起府城里的种种热闹新鲜来,这姚瓦匠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说起来也是进城一趟,可真是什么都没看着。
祭过年神,转眼就是除夕。
也不晓得老天存的什么心,这天打前一日开始就阴沉沉的,晚边刮起挺大的风。除夕早上就开始落雪珠子,一开始还夹着雨丝,渐渐的就成了雪片。等众人匆匆吃过午饭,开始预备年夜饭的时候,那雪也跟着凑趣似的越下越大。到晚上分岁放炮仗,真的就下成鹅毛大雪了。
闹得好容易吃上年夜饭的知县大人,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往前头去过问大雪时候的官府事务了。
知县夫人看着桌上的菘菜炖豆泡、萝卜烧肉和两碟小咸菜,笑道:“这是老太爷让吃肉了,老天却不让呢!”
嘴上如此说了,到底还是叫人往前头另送了件大斗篷去,又吩咐人把一早预备的八宝饭端上来给娃儿们分着吃,娃儿们也见惯了家里大人们的行事,并不以为意,只老实听娘亲吩咐。
倒是小姑娘看着自己碗里的澄沙八宝饭笑了一下,知县夫人问她因何发笑,姑娘莞尔道:“女儿只是想着学里的那个小妹子,若叫她吃,只怕这一碗饭还不够她一个人的。”
边上的小公子摇头了:“这又不是肉馅儿的,她才不爱吃呢。”
俩人说了对着呵呵乐起来了。
知县夫人正色道:“不可以拿学里的同窗取笑,这能吃是福,有什么好笑处。”
姑娘摇头道:“并没有取笑,我们都极喜欢她的。还有她那个哥哥,年纪比我们还小两岁,却认得许多字。只是不爱说话,不如妹子有趣。”
知县夫人平日里也没少听这两个说起那对龙凤胎兄妹的趣事,心叹自己这个“同僚媳妇”的身份太容易被拆穿了,要不然叫两家娃儿走近些也挺好。自己娘家就是那样的门第,后来又嫁进了谢家,这娃儿怎么教都有些不接地气似的,正要同寻常人家的孩子们多结交结交才好。
只是转年自家这俩就该正式入学读书了,到底是送到县里的哪处童学去,还是请了先生来家教,一时还定不下来。在家里请先生教导的话,怕他们没个同伴,往后想事情越发窄了,不晓得会不会闹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笑话来。可若是送出去读,这身份遮掩不住,叫他们一早就尝出人上人下的滋味,岂不更容易歪了性子?
要是在京里,自有家学可去,可这家里规矩,娃儿又都要跟着爹娘才好的,如今举家在外,这本来最容易的事儿却变得最难最费心的了,也叫人生叹。
大雪下到第二天都没有要停的意思,知县大人也一夜没有回后衙。
一身新衣的娃儿们才不管什么雪停不停的话,早就冲出来开始扎堆打雪仗、堆雪人。大人们则使起各样家伙从房顶上耙雪,在门口扫雪除雪。虽是一年开头就给添了活计,伴着笑闹声,也干得挺高兴。
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拎着铜熜一边烘手一边担心:“这‘霜前冷,雪后寒’,这样大雪要化起来得多冻得慌?好两年没长冻疮了,今年只怕又躲不过去。”
方伯丰在农务司,这会儿的雪对他们农务上影响不大。话说回来,这么大雪,就算有影响,也没什么法子了。不过既是衙门的人,这时候可不分什么彼此了,农务司的也一样别想踏实过年,都给请去衙门里商议事情了。
年底的时候除了一直都有的冬至节遇仙会上,各商户善人给贫苦人家都预备了些过冬的衣裳和吃食;之后衙门也把官集里的一些年货,按着籍户司的记录,让各片的坊长带着给分去了需要的人家。可这些都是按着常情来的,如今忽然大雪大风的,那些人家光有几身衣裳恐怕还顶不得什么事儿。
尤其南城许多屋子都是随便挤地方搭的,这雪一大,万一压塌了屋子,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另外就是城外那棚户林了,既然容许人家在这里存身,那就没有不管的道理。他们那里比南城还不如,南城好歹还是正经要过日子的,这里都是临时想落脚随便凑合的,这时候更险了。
虽然年年都有入冬加固屋子的做法,可那都是比着正常年月来的,今年忽然下了这么大的雪,恐怕许多原先瞧着尚可支撑的这回都不保险了。雪还没停,又是过年时候,屋子不牢靠也没法子立马就修,只能把人先迁出来。可这人迁出来横得有地方叫人住啊。
又不是夏天,还是个风雪时候,怎么安排这些人的吃住,又是件大事。
最后还是把百杂行的那几处大院子都开了,什么桌椅板凳,能临时躺人的都铺开,先把迁出来的人都安排进去。那排没遮挡的棚子底下放上成排的炉子大案,就算个总灶,管这么些人的吃喝。
还有上了年岁,实在不宜劳顿的,就得就近安排进哪个家里还算宽绰的邻里人家。偏是南城最难,贫苦需得迁出的人多,可邻里也多半没什么空的地方能再塞人的。
幸好填塘楼这时候让出了几栋联楼来,他们那里本就是招待人住的,一应俱全,一下子分去了不少人。知县大人听说了这事儿,赶紧往心里记了一笔。之后说路对过的饭庄子也不做餐食买卖了,要买吃的一概改成外售,里面三进屋子也让出来让人避雪暂居。
这两个口一开,边上许多有空余地方的大店铺都跟着学起来,——本来全都压在官府肩上的事情一分到民间,恰似雪花入水塘,眨眼便融了个无影无踪。
忙了两天两夜的知县大人,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醒来见夫人守在床边,开口第一句:“把那碗萝卜烧肉给我热一热,我得吃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