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恨不是头一遭进掖幽庭。
一年之前他才从那里边出来。
当年李砚远封岭南,老皇帝病重时,下旨召他回都。若是途中顺利,李砚原本可以在那时就争一争皇位的。
只可惜途中并不顺利,那时的朝政全在李砚的三皇兄李檀的掌握之中。李砚回到长安时,正赶上他的登基大典。
李檀为了牵制李砚,便没让他再回岭南,只让他在长安住着,说是联络兄弟感情,也常召他入宫。
李檀召李砚进宫,是为练剑。不过李砚每每与他练剑,身上都要挂彩。李檀知道他自小修习剑术,偏要在他最厉害的事情上压他一头。
早早的就壮士断腕、与陈恨断得一干二净的陈府,那时在皇帝面前正得宠。陈恨从前的兄长、陈府的嫡长公子陈温犹是。
有一回宫中设宴,陈恨放心不下,便陪着李砚去,正巧李檀那边,是陈温伴驾。
李檀低声唤道:“阿温。”
从前在江南时,家里人照江南人的口癖唤陈温阿温。李檀偶然知道了,也常这么喊他。
陈温垂首应道:“臣在。”
李檀看向陈恨:“你看那人是不是从前被你们府上逐出去的?”
“是。”
其实李檀不会不认得陈恨,他只是有意要问这么一句罢了。李檀又道:“他负了你们府上,那朕今日就帮你讨回来。”
也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陈恨于万千思量之间跪地谢罪,最后换上了掖幽庭的蓝色粗布衣裳,又卸下冠子,以发带挽起头发。
陈恨被安排在武场扫地。
他每日抱着扫帚宽慰自己,罢了罢了,李砚没事儿就行,等李砚当上皇帝,他自然也就从掖幽庭出来了。
在掖幽庭里待着,外边的什么事儿都不知道,陈恨要帮李砚谋划,也无从下手。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一直到西北匈奴递了文书来。
早些年,李砚的皇长兄出事时,他的亲皇姊昭阳长公主去西北和亲。这时长公主的夫君死了,匈奴人要把长公主再嫁给下一位新的首领,因此递了文书来。
要想把长公主迎回长安,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但要把长公主接回来,就要皇帝出面,回绝匈奴人的文书。可皇姊不是李檀的亲皇姊,李檀不会在乎。
接到消息的那天下午,陈恨抱着扫帚,在武场里温温吞吞地想了很久。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他很想见李砚一面。
天遂人愿,这日下午,他果然与李砚见了一面。
李砚再一次被宣进宫中,陪皇帝在武场练剑。
中途休息时,陈恨躲在武场外边的围墙拐角处,再使了些银钱,找了个小太监去把李砚给喊出来。
李砚警觉,一路上还是拿着长剑过来的。
陈恨从拐角那边探出脑袋来,朝他挥了挥手:“王爷,是我。”
李砚将长剑反手一收,神色也缓和不少,举目见四下无人,便快步朝他走去:“你怎么样?”
他这话咬字太轻,陈恨大抵是没听见,只说了四个字:“暂避锋芒。”
李砚点头:“我知道。”
“方才臣看王爷与皇帝练剑,还是有些年轻气盛。”
“今日你在。”
陈恨不语,李砚忙又道:“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嗯。”此处不宜久留,陈恨只应了一声,低头挥着扫帚,做出扫地的模样,转身便要走。
李砚往边上跨了一步,正挡在他的去路前,将他堵在墙边,将最开始的话再问了一遍:“你怎么样?”
跟小孩子似的。陈恨隔着衣袖拍了拍他的手:“臣很好,劳爷挂心。”
说完这话,陈恨便换了个方向走了,李砚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碰到,连他的一片衣袖也没碰到。
——臣很好。
陈恨才说完这句话,没一会儿,他与李砚就出了事。事后陈恨想起这句话,觉得自己那天简直是被乌鸦精上身了。
暂避锋芒。李砚避开不及,被李檀刺了两剑,一剑当肩,一剑在胳膊上。
“八弟,他们说你剑术精进,依朕看来,不过尔尔。”
长剑落地,他捂着肩上伤口,鲜血濡湿了手掌,做出痛极叩首的模样,很艰难地咬着牙道:“自是比不过皇兄。”
那时高公公作为老皇帝身边的旧人,被李檀留在了养居殿,在他也有些许面子在。若不是他适时劝了李檀一句,恐怕李檀还不依不饶的。
太医院的章老太医出诊,帮李砚包扎伤口。李檀再嗤了一声便离去了。
尚在宫中,章老太医不好多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处理了李砚的伤口,天色渐晚,章老太医与他道过别后,便要回太医院值夜。
章老太医走小径回去,才走出没两步,径边草丛里就滚出一个人来——陈恨。
他四处望了望,周围没别人,抬眼见对面就是掖幽庭,心下了然。陈恨应该是从窗子翻出来的,结果摔进了草丛里。
“诶,诶?”章老太医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陈恨的脸烫得不大对劲,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的。
章老太医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一会儿的脉,心道不妙,只把人再往草丛里一推,自己一把老骨头,几十年都未跑动,跑着去追方才离开的李砚。
总算是在宫门前追上了李砚,章老太医道:“老夫老眼昏花,方才给王爷用错了药,求王爷与老夫回一趟太医院,换个药。”
“不必了,我……”
“要的,要的。”章老太医一把抓住他的手,凑近了低声说了陈恨的名字。
只道是陈恨又有事情找他,李砚随章老太医去了,才知道是陈恨出了事。
他把陈恨从草丛里抱出来,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泥土落叶时,也察觉陈恨不大对劲。
李砚一怔,他这症状,倒像是自己从前在岭南经历过的:“章太医?”
章老太医道:“走吧,先去老夫那儿,老夫给他扎两针。”
“多谢……”
方才帮陈恨擦去面上污泥的手,还搭在陈恨的面上,昏昏沉沉的陈恨一张口,顺势就舔了舔他的手指。
指尖一片温热濡湿。李砚的话未完,就像是被陈恨张口吞了。
所幸天色不明,章老太医什么也没看见。李砚暗松了口气,很小心地把陈恨背到背上。
“老夫常走小径,这儿没什么人。”
“……是。”
不是李砚不想说话,实在是他静不下心来说话——背上的陈恨总蹭他的脖子,他呼出来的气又是燥的,打在李砚的颈上,惹得他颈上血脉突突直跳。
陈恨又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话,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呜呜咽咽的,叫人听不明白。可是这种时候,听的又哪里是话里的意思?只听个声儿就够足够了得了。
李砚可算是知道,自己在岭南把陈恨压在墙上、还咬着陈恨的耳垂是有多磨人了。难怪那时候陈恨慌张,现在他心里也发慌。
章老太医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
陈恨呢喃道:“是王爷吗?”
李砚忙应道:“是,离亭。是我。”
陈恨长长地呼了口气,动了动脑袋,将脸靠在他的脖子上,呓语道:“王爷疼我。”
李砚脚步一顿,他明知这句话是陈恨一时发昏,抓着了救命的稻草,胡乱说的。他却偏头,蹭了蹭陈恨的额头,轻声应道:“好。”
一路避着人,将陈恨带回了太医院章老太医值夜所住的房间,章老太医先给他扎了两针,又忽然对李砚道:“王爷的手还伤着。”
李砚摇头,只盯着床上的陈恨看:“我无妨。”
“不是。”章老太医失笑摇头,“陈离亭昏着,他没法自己弄。”
“我……用左手。”
“好。”章老太医收了银针,临走时还放下了床上帷帐。
那帷帐被风掀起来又落下,如云霞一般。
李砚把他圈在怀里。陈恨这会子倒是安分下来了,什么混账话也不说了,什么混账事也不做了,安安分分地由李砚摆弄,只是稍喘着气。
——王爷疼我。
这句话冷不丁又钻进李砚耳中,小蛇一般。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儿心悦他?可陈恨先问了他是谁,若是旁的人,是不是就不是王爷了?
不能再想这件事了。
他为防自己动歪心思,只好想一些正经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又想起自己才问过陈恨在掖幽庭过得好不好,陈恨也才说过劳他费心,结果就出事了。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宫中怎么能过得好?
心疼。
一只手伤着,另一只手不好碰他的脸,李砚便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头,不是这么烫了。
李砚伸手去拿床头木架上挂着的白巾,才转头,忽闻陈恨道:“王爷,不是让你别这么用功写字练剑了吗?”
李砚一惊,身子往后靠了靠,不敢再让陈恨靠在自己怀里,生怕他察觉出什么。再退下去,就直接下了床,他拿起木架上的白巾子擦手,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怎么?”
“王爷手上的茧子又厚啦。”
陈恨是方才醒的,一醒来发现自己被李砚圈在怀里,场面有些尴尬,便想要说些玩笑话来缓缓。
但是这个玩笑话明显不是很成功。
李砚见陈恨朝他笑了笑,心道要是本王告诉你,你之前说了什么,本王看你还笑得出来。
想是这么想的,他却只道:“你好了?”
不愿意叫李砚忧心,陈恨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
“你洗洗吧。”李砚低头,用未受伤的左手把清水端到他面前,又给他递了一块干净的巾子。
李砚不再多说话,陈恨也不曾多想,只以为他是害臊,便道:“从前在岭南,我帮王爷弄了一回,这下子算是扯平了。”
可是李砚根本不想扯平。
于是他转了话头:“你在掖幽庭怎么了?”
“掖幽庭私底下男风挺盛,臣一时不防,就中招了。”
他不想教李砚担心,把事情说得很简单。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掖幽庭中人都是奴籍男子,一朝落难的世家公子,穿一身宫中最卑贱的蓝衫,要对食也找不到旁人。长久以来,上头人疏于管教,里边人也越来越放肆。
庭中两人同住,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安排,与陈恨同住的那人是掖幽庭的“名花儿”。
一开始时,他也不敢招惹陈恨,只是时常带人回来,响动不绝,陈恨便到外边去避开他。
后来见陈恨恐怕是出不了掖幽庭了,那人便时时试探他,但都被陈恨堵回去了。
一直到今日他回去时,才开门,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再回身,连门也被锁上了。
所幸名花儿一推就倒——倒地,陈恨挣扎着就翻窗子跑出去了。
陈恨笑道:“王爷,现在看来,你还挺厉害的哈,那时候还挺能忍的。”
“你……”
李砚还要再问,陈恨这时才看见李砚的右胳膊与右肩上还带着伤:“王爷怎么了?”
“无妨。”
陈恨下床,掀开他的衣袖看他的伤口:“下回皇帝再让王爷进宫,王爷称病不来便是。他可能有点心理扭曲。”
“你在宫里。”李砚垂眸,似是看自己的伤口,也似是看他。
他却会错了意,只道:“我在宫里,我在宫里也不能时时照应着王爷……”
“我想见你。”
“……流了这么多血,要怎么补回来?”
他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的,陈恨没听见那句话,而李砚最终也没能把那句话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