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和系统聊着聊着便睡着了,赵清姿醒来时像是失忆一般,怎么也不想起他们说了些什么。
只是莫明觉得很安心,心中郁结的焦躁消散殆尽。她早起喂了兔子和鸡,才出门去崖边守着。
赵清姿永远不知道,有些话注定被时光掩埋,到最后无人知晓。
她来时,天空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像是露水淌过的柳叶,和风惠畅,流云容容。
等着等着,看天上云卷云舒,天青色逐渐变得黯淡,时近黄昏时,并没有晚霞绚烂,天边只有淡淡的金色,隐隐在层层云翳中闪现。
祁瓒爬上山崖时,她听到动静,目光也随之落在他身上,一时四目相对。他未曾想过,她会守在崖边。
“劳你久等了,我们回家。”目光在她姣美的脸上绕了一圈,他说不清心中的感受。
从前凯旋,自承天门打马而过,那时觉得天下都匍匐在他脚下。受万人景仰,无上荣光,长安无数的人都在庆贺他的大胜。
而今只有她在等他,赵清姿一言不发,单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他便觉满心欢愉,胜过从前最得意时。
“你先回去喂鸡喂兔子,也该举炊了”至于她,还得去瞧瞧麦田。
祁瓒很听话,想起爬山时一路的艰辛,即便在军营中历练多年,也不敢掉以轻心,好几次险象环生。
积雪成冰时,阴阳路更像一条黄泉路,她却能背着他寻得生机。
他愈发觉得赵清姿或许是上天派来渡他的,将他从无间地狱引入凡尘。
祁瓒回来的消息,如和风一般散落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张大婶她们特意送了些吃食过来,说是庆贺他二人“苦尽甘来”。
什么“天不负有情人”、“天可怜见,自此白头偕老”
……
似乎将他们视做了活生生的话本小说。
虽是欲盖弥章扮鸳鸯,倒也不必挂怀,现下只要在村子里平静地过日子,等到除夕岁末便能离开了。
祁瓒却是宛若新生一般,他几乎沉浸在对赵清姿异常炽热的感情中。每次在地里干活,见叶萎,见麦荣,他总想告诉她。
流光一速如此,他在浮云与和风中,摘下野堇菜、小苦荬、山刺玫……日日辛苦劳作,本只是为了生存,但在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倘若祁瓒还是权势滔天的亲王,他可以将世间珍宝堆在她眼前。但他现下只是乡野村夫,他能做的只有在日日劳碌中,小心翼翼递上不被接纳的心意,任她蔑视鄙薄。
赵清姿不懂他的心思,也不愿费心去探究,她不在意,只当这是一场可笑的自我感动。
她正愁找不到骂他的词了,借题发挥,讥讽他“燕王殿下还画梅花吗?”
他眸色一黯,却未开口回击。没一会儿子,去给麦子浇了水,回来时不知道从哪采了些酸枣,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粗陶碗中递给她。
“我方才尝了一个,不酸,你试试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小小的果实,青黄的表皮很光滑,瞧着圆圆的。
赵清姿尝了一口,柔软滑腻,酸甜恰到好处,回味却有几分涩,她接连吃了几颗。
祁瓒便直勾勾地瞧着她吃酸枣,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似是想将眼前人的每个瞬间刻进心底。
他过去爱着的是臆想与幻影,而赵清姿是个具象化的人。她的喜怒哀乐、甚至是独供他的那份“刻薄”,他也觉得生动可爱。
到了夏日,祁瓒将地里的活一起揽到肩上,晒黑了几分,他似乎习惯了这样早出晚归的农耕生活。
布多的白昼漫长而燥热,好不容易捱到了收工回家,一路上望着袅袅升起的炊烟,也就不觉得疲累。
傍晚教阿毛识字,赵清姿在院子中编晒谷垫,她说要赶在麦子成熟之前,将垫子编好。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
阿毛指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字“愛”,学了多日,他的字也未见长进。“夫子,我老听爹娘说爱我,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祁瓒沉默了片刻,世间男女多含蓄,布多此地倒不避讳说“愛”。一时之间,倒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余光瞥见赵清姿,一双手正灵巧的上下翩飞,专注地编着竹垫,神态安然自若。
他终于开口说:“爱就是你只想对一个人好,舍不得伤害她。”
阿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甫又开口道:“就像夫子对师娘这般,不舍得让她被日头灼晒。所以夫子爱师娘。”
到底是童言无忌,祁瓒一时语塞,脸却如傍晚时天边的晚霞一样红了。
赵清姿闻言,却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上的活。她看着阿毛清澈的眼睛,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告诉他:“爹娘疼你,为你奔波劳碌,这便是爱。爱与被爱,都是上天眷顾。”
《说文解字》中说:“爱,行皃”,即行走的样子。她这番解释也不算错。但如何给“爱”注解,恐怕许慎、段玉裁都觉得是件难事。
天黑的时候,阿毛的娘来接他,摸了摸孩子的头,问他累不累,孩子叽叽喳喳向母亲讲着今日所学。母与子,两道身影一起走进夕阳笼罩的暮色中。
祁瓒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有些许刺眼,回忆中是张贵妃那双无波无澜的脸,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赵清姿收了竹篾,喊他过来生火,要举炊了,她今日做黄芪蒸鸡。祁瓒心神一宁,快步走到她身边,心中还在思索她方才的话。
眼瞧着麦子从分蘖、拔节、抽穗、开花……一步步到成熟,期间付出多少辛劳,只有农人知道。
初秋收春小麦,麦子呈深浅不同的橘黄色。赵清姿学着柳莺莺,用手指甲轻轻一掐麦粒,会留下轻微的印痕,搓开麦子的表皮,可见颗粒饱满。
这样一试,便知道麦子成熟了。
祁瓒冒着日头割麦子,放眼望去,布多的平野上,多的是弯腰刈麦的人。他与大家一样穿着短褐、草鞋,头上戴着竹笠,汗水浸湿了衣衫。
他们的地和张大婶夫妇的地挨得近,张大婶常夸祁瓒。说他干活勤快利索,是个会疼人的汉子。初秋日头虽不如夏日那般毒辣,晴日割麦也热得大汗淋漓。
人人都说正午是庄稼人最难熬得时候,祁瓒却盼望着正午,因为这时赵清姿会提着竹篮,给他送饭菜。在旁人跟前,她总是一位好媳妇儿。
张大婶总会打趣说:“潇潇,给你家石头做了什么好吃的”
赵清姿瞧着有几分羞赧,“今儿做的草蘑炖鸡烙饼,婶子可要尝尝哩”布多这地方,夏秋季节草蘑甚是鲜美,村民们惯常采了炖着吃。
张大婶爽朗一笑,摆了摆手,“我闺女等会儿送饭来,石头可得对多吃点,都是卖力气的活。”
庄稼人吃饭也不拘什么礼节,席地而坐,端起碗便吃,祁瓒还保留了些从前的斯文气,吃饭总是要细嚼慢咽。赵清姿借故骂他:“装什么穷斯文,不吃快点,待会儿可收不完这片麦子”。
他点了点头,决定听她的,大口吃起烙饼,两个腮帮子鼓鼓的。
这时候回想起在燕王府时,赵清姿也曾替他烹调。从前只觉得饭食可口,不过是后宅女子谄媚他,心境自然与现在不同,正如张大婶说“媳妇儿烙的饼最香”,即便是他自作多情。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香,祁瓒坐在她身旁有些自惭形秽,担心身上的汗味熏着她。
赵清姿却并未在意他,她捡了根麦穗拿在手中把玩,怔怔地望着远方,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
日日盼着时光快一些,一年之期未满,她壮志未酬,哪里又分得出心思。
他却在布多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盼望着流光再慢些。和她在一起,家宅大吉,五谷丰登便是好年生。
时序更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转眼又是一年寒冬。与去年不同,今时喜获丰收,他二人不用担心饿肚子。
祁瓒砍的柴堆在院子里,烧过的木柴变成了木炭,一一拾捡起来,放火盆里取暖。冬日围着火盆,她串了些肉串烤着吃,虽没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景致,严冬烤肉赏雪也算是农家难得的闲情。
“好了,可以了,翻面。”
祁瓒负责烤肉,赵清姿指挥着他给烤肉翻面,撒木姜子粉。
他俩独处时,她很少说话。赵清姿有晨起练武的习惯,越靠近冬日,越是不肯懈怠。他抓住机会,“我陪你过几招,兴许能更有进益”,于是他二人便比划起来。
祁瓒没想过,会一次次输给她。最初想的是让她几分,可到头来,拼尽全力也败在她手下。看着娇小的女子,却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看着他被打倒在地,赵清姿总是笑得格外快意。
她说:“不是你弱,是我太强了”,眼角眉梢尽是得意,祁瓒顶喜欢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
他逐渐明白,也许真的心悦一个人时,即使她比自己强,也还是会生出可怕的保护欲。
死无关乎数,他此刻,只为生命的短暂相逢,而兴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