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也是提前来宋府踩点时才发现,曾经半夜哭着来找莉莎的小女孩,如今竟然在这里帮佣。
他早已忘了女孩的名字。只记得那时她急需一大笔钱为母亲看病,半夜冒着雨向莉莎求救。
那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莉莎与她也只是共事过几次的缘分,没有理由凭她几句可怜话就贸然借给她。
阿金了解缘由后于心不忍,说是送女孩回医院,实际上是去探测虚实。发现她的母亲确实等着一笔钱救命,便没有再让莉莎为难,自己出了医药费。
女孩声泪俱下说一定会还,让阿金留个卡号。
那笔钱,对一个初入社会的女孩来说确实不少,想要在短时间内还上绝非易事。但对阿金来说,不过是一瓶高级红酒的价钱,顺手也就给了,不指望她还。
他那时候刚来m国创办启明星,类似行善积德的事还做过不少。
如今,有了女孩的帮助,想要带楚惟顺利混入宋府,难度一下降低了许多。
字条是楚惟在路上就写好的,从阿金随身携带的烟盒上撕下了一条,交给女孩后他就趁着人多溜去了车库方向。
阿金则顺着另一条路,在女孩的掩护下躲进了后宅。
眼看着肖璟言走向车库,阿金才从廊柱后面出来,与站在门口的女孩点了下头,快速闪进了宋琳的房间。
宋琳并没有睡着,她只是突然好奇,为什么今天感觉特别奇怪。
原本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疼痛,好像突然都消失了。可如果没有记错,从早上睁开眼她就没有用过止痛药。
同时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从脚底蔓起。
宋琳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好像不能动了,或者说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提前被老天收走,只留给她异常亢奋与清晰的头脑来继续折磨她。
宋琳在心里苦笑,感到有人靠近,便缓缓睁开了眼。
面前的年轻人是陌生的。
许多人,如今对她而言都过于遥远模糊,纷纷化作朦胧一团纠纠缠缠。
阿金没想到如今的宋琳会是这副模样,往前迈了一步便站着不动。
“呃……”宋琳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声音,手指尖努力往起抬了抬,露出僵硬着的表情叹气,“你……不是……小惟?”
阿金眉峰一挑,紧紧地咬了咬后槽牙。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没有让楚惟看到她这副即将撒手人世的样子,是幸运还是不幸。
阿金躬身,好让宋琳看清自己,同时开口:“你等着他来?”
面前的年轻人不是楚惟,但宋琳也记不起他是谁了。她已经不愿意再费力去思考任何事,又问:“你从肖家来?”
阿金暗暗吸了口气。
这场景与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大。
这样的宋琳根本无法让人将她与“杀人凶手”联系起来,更无法与支撑庞大家族、称霸m国半壁商圈的女人联系起来。
呈现在阿金面前的,是一张即将融入泥土的脸,灰白、超出年纪的苍老,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形容的令人羡慕的松弛。
宋琳没有等到年轻人的回应,食指向上翘了下,声音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空荡荡的肺里飘出来的。
她说:“扶我起来。”
他们间力量悬殊,她又病弱得一塌糊涂,却气势依旧,面对陌生男子毫不畏惧,更像是在吩咐晚辈。
阿金一时竟无法拒绝,伸手将她瘦弱得不成样子的身子往上扶了扶,顿感她轻飘飘地跟空了一样。
宋琳笑:“拿来。”
“什么?”阿金问。
“首饰盒。”
阿金终于忍不下去,他没有时间和一个快要死去的女人玩游戏。
今天,他冒着极大风险出现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她死得不安,尽管和两条鲜活的生命比起来,这种惩罚微不足道。
“十年前,是你派人跟随肖芷姗与肖颂禾的车,制造了雪崩并伪造出是自然灾害的假象,你谋杀了他们,以为骗过了所有人,是不是?”
阿金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愤怒。过去了整整十年,一想到他们的死,他还是难受得要命。
宋琳却好像根本没听见阿金说的,灰白的眼珠看向床头,又说了一遍:“拿来。”
阿金没有理她,继续自说自话:“你以为以宋氏今天的规模可以死得安心?”
宋琳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没有搭话。
阿金继续:“那我告诉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燕庭已经悄然打入m国市场。你花费半生精力打造的航运帝国即将崩塌,将被名叫‘启明星’的企业替代,你的庄园、商场、酒庄、餐饮……所有标着宋氏标志的店,将会一间间倒下乃至消失……”
阿金说着说着,眼看着一种可以称得上诡异的笑容渐渐浮现在宋琳脸上。
那一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敲打了一下,猛然一慌。
宋琳有气无力地淡淡开口:“不会,宋氏或许会以另一个名字存活,但绝不会垮掉。”
这一句话,从宋琳口中说出来松松垮垮,钻进阿金耳朵里却异常刺耳。
宋琳又用那种极弱极弱的声线说:“我知道你是谁了,阿金,对不对?肖颂禾曾说过要收养你的,被我拒绝了……他怎么会爱身边每一个人,却独独忘了爱我。阿金,你说奇不奇怪?”
阿金沉默,他觉得对面这个女人简直疯了。
同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更疯。
此刻,出现在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的房间,故意说出这些话来刺激她,又有什么意义?
所有挥出去的拳头都打在棉花上,好似压在心头的某些东西,被人毫不费力地搬弄摩擦。
阿金苦笑着长长嘘出一口气,怪自己竟然会冲动到在这里浪费时间。
阿金再一次冷冷望着宋琳。宋琳也神色苍茫地回望着他,眼睛湿润润的,可那绝不会是泪。
阿金开始安慰自己,无论如何她都快要死了,放过她吧。最大的仁慈莫过于此,他本就不是个硬心肠的人。
阿金转身,快步走到门口。
他正要拉门,门却从外面拉开,阿金猛地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闪。
他这才发现,来者并非别人,而是楚惟。
此刻,楚惟原本应该在车库等着肖璟言,却莫名出现在了这里。阿金正要开口询问,却被楚惟伸手止住。
楚惟说:“阿金哥,在外面等我。”
阿金愣了一瞬没有再多言,干咽着点了下头,拉开门出去。
宋琳望着从屏风口出现的年轻人,先是眯了眯眼,而后轻笑着叫他的名字:“小惟。”
她竟然一眼认出了他,大概是因为楚惟与他的母亲过于相似。
楚惟也惊讶于宋琳这副模样,竟然还能一眼认出自己,上前冷冷看着她。
宋琳努力仰头看楚惟,露出欣赏肖璟言似的那种表情,可突然之间她就又像是变了个人。
她的脸整个松垮下来,眼睛慌忙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打转,好像已经无法把焦点聚集在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同时,她的呼吸开始毫无征兆地加速着,鼻翼快速翕张。
宋琳看到跟着楚惟一同进来的,还有早已去世的父母,那对只能靠着将女儿嫁入豪门才得以维持企业的夫妻。
父亲骂她没有用,让她忍耐、咬牙、坚持,让她想尽各种方法讨好肖家老小。母亲则只会哭泣。
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窗口的肖芷姗与肖颂禾,他们兄妹在世的时候就感情好得令人羡慕,如今去了另一个世界更是形影不离。
最后,她看到坐在窗下沙发上的肖邑。毕业作品展上,肖邑以购买她作品的名义,刻意给她与肖颂禾制造见面的机会。他是企业家,也是个急需富有艺术修养的儿媳装点门面的商人。
婚姻,原本只是两家大人极力促成的事。宋琳不愿任人摆布,却在见到肖颂禾的瞬间改变了想法。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善良、优雅、温柔、英俊的男人。他善待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永远含着笑,好像一团温柔的暖橘色,让人不由得想靠近他。
宋琳当即下定决心远嫁,不仅为了家族事业,更是为了自己的爱情。
她看得出肖颂禾不喜欢自己,他们的婚姻生活一板一眼毫无惊喜,永远客气、疏离,不像是一对爱人,倒像是一对项目合作伙伴。
但她依然坚持,以为总能将他暖过来。
可随着肖芷姗的婚姻破裂,她带着孩子搬进肖家,宋琳的希望彻底破灭。
因为她发现,若论合作伙伴,竟然还有肖芷姗比自己更合适。
宋琳一时间找不到自己在肖家的位置,甚至于整个人生都突然被推到了一种茫然的边缘。
终于鼓足勇气提出“离婚”的那一刻,她本希望肖颂禾能说一两句挽留的话。
可他却没说她预想中的任何一句。肖颂禾只把宋琳退回去的钻石戒指重新塞给了她。
他说:“这个你拿着吧,‘希望之星’仅此一颗,结婚时专门为你订做的,其他人戴不了。”
回宋氏的渡轮上,宋琳几次掏出那枚放在墨绿色丝绒盒子里的钻戒,每每生出想要将它丢弃的冲动,又按捺了下来。
她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你付出了那么多也不过只值一颗石头。
也是从那一刻起,宋琳发誓,以后再也不回青城,再也不进肖家,再也不见任何与肖家有关的人,甚至包括与肖颂禾极为神似的肖璟言。
此刻,疾病已经将宋琳彻底毁掉。她开始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明明只有楚惟一个人站在床前,她却看到无数张压向自己的脸孔。
他们或吵闹或嬉笑,或唾弃或乞求,没有一张令人舒心。
突然之间,她开始大叫,尖厉的嗓音划破空气,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气势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