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 陶丽芬挺高兴地跟灵素说, 正儿如今都肯乖乖上课去了。虽有时候回来做作业, 还一边写一边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功课也不见得有多好, 可总算不逃学了。说完了陶丽芬又笑:“瞧瞧, 我如今就这个出息了。这孩子不逃课我就觉着挺不错的。”
大娘们便道:“正儿机灵着呢, 从前是不爱学,这会儿入门了,往后准定就学起来快。绝差不了, 你也不用再操心了!“
陶丽芬笑:“借你们吉言吧。”
陶丽芬是吃过“读书人”的苦头的,可她不是小孩子,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恨上了读书这回事儿。且撇开季明言做的那些事情好坏, 只说他后来能到那个地步, 还不是靠的读书?!尤其想想自己当年的情景,她更希望正儿能好好读书, 多学点本事。往后最好能考上科考典试什么的, 有一口安生饭吃。
至于什么大富大贵的, 她倒没想过。
福儿真的去作坊里干活儿了, 有一次在米市街上碰到灵素, 还说了几句。她说现在都缺人手,许多人都去织布行做活儿了, 那里工钱比纺线的高。可织布的人多了,线就更紧俏了, 偏偏天冷了许多人家家里事情也多了, 更缺人了。“东家说等到进了腊月,只怕更多人不来了,现在接货都敢随便应承人家。我说我没事,我家离得近,干到年三十都成!”说了这话自己也乐。
又道,“现在东家都给我们涨了工钱,我有时候晚饭都不回去吃的。”
灵素听了挺惊讶:“晚上还干?”
福儿笑着点头:“可不么?!点了灯接着干呗!好在我从前跟着我娘暗夜里打络子练出来了,不消眼睛盯着看,手里能作数。我现在挣得比那些婶子大娘们还多呢!”
灵素见她真的高兴,便也替她高兴着。
晚上回来说给方伯丰听,又道:“从前受的累,这会儿又成好处了。还是真是料不到啊。”
方伯丰笑道:“我们这里也有想不到的事儿呢。”
一说起来,却是知县大人把方伯丰叫了去,问起他们家那小书楼的事情来。连里头如何抄书,抄书钱如何付的话都问了。最后对方伯丰道:“你这事情我已经上报京里了,只是他们那里丁点事儿都要掂量半天的,好处未必立时能下来。不过你这个是好事,只是花销也有些太大了,也不能叫你们一家子顶着。这样,年下我从官帐上拨一笔给你们那书楼。不过这么的话,你得先把你们做这件事情的花费和细账好好捋一捋,到时候我这里才能交代得过去。”
灵素听了不解:“知县大人要给我们钱啊?”
方伯丰点头:“大概是听说我们开了抄书这个事情,觉着一天天的也不少银子,怕我们花销太大吧。”
灵素一拍手:“嗐!湖儿一转身就从别处给赚回来了,哪儿用得着官府给钱!”
方伯丰忍不住笑:“天下也只一个你吧,会这么说!”
结果两个小的听说了这事儿,也过来掺和,湖儿就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把衙门给的这笔钱算作给抄书人的奖励,反正之前他们谁抄了多少都有记录的,就挑抄得最多最好的几个,赶过年的时候给他们当奖赏得了。又有衙门的名义在,更像回事儿。”
岭儿跟着点头:“可以发烧鸡烧鸭、酱蹄子卤肉……和白水羊头!”
当爹娘的还得一碗水端平,只好在那里点头答应:“好,好,是个主意,有点意思。”
他们也不怕知县大人只嘴上实惠,钱都没到手呢,倒把用途打算得挺好。
那几个几乎天天跑书楼里抄书的娃儿,如今还正在忙活过冬的事情。只是他们可不晓得什么奖励的事情,不过便是知道了也没用,明儿的厚衣裳也挡不得今天的寒!
毛哥自己出来的时候连个随身的铺盖卷都没有,小毛弟和果子更是几乎就光身一个,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的是几张干饼子和一把咸菜,后来要上学堂了,衣裳都是毛哥现买的。
这阵子他又得空就往估衣铺跑,等着什么时候他们“上新”,好给家里几个买两件厚实衣裳。
之前凑巧买了几件夹衣和袄子,都是前些年的老样式了,花了不到新做一半的钱。尤其小孩儿的衣裳,专有一堆是上头染了颜色污渍的,有的有指甲盖儿大一块,有的更惨,半个袖子花了。这样的多半料子挺好,要不然也不值当拿出来卖。不过因有那么个差处,价格自然便宜许多。
毛哥给小毛弟和果子买了几身,那铺子老板还送了他两套罩衫。——粗布料子,七八成新的,看着挺结实。
一股脑儿拿回去重新洗了洗,有几块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东西,浓油赤酱的滴上头了,实在洗不掉。等晾干了,毛哥摸出一叠子零头布来,挑个颜色剪吧剪吧给缝那污渍上头了。
瞧着还挺新鲜,因他剪的像片叶子或者像个花似的,颜色也配得不错,猛一看还以为故意那样的。
良子看了直赞:“你这手艺厉害了,你还会这个呐!现在满城的织坊、线坊都缺人,你很可以去试试,保准比抄书赚得多!”说了哈哈直笑,又把衣服一件件拿来细看,一边看一边赞,还忍不住打趣两句。
毛哥淡淡道:“我娘身子不好,这些事情我不做谁做。要不然她就得趴床上缝了。”
良子这下笑不出来了,闷声半天,叹道:“怎么学个能耐,后头都不是什么高兴事儿好事儿呢!”
毛哥说他:“少给自己找话,现在咱们读书认字怎么不高兴了?这里头可没谁逼着我们非这么干不可。”
良子道:“怎么没有了?不是你说的,要是没能耐,往后扛不动活儿了,只怕饭都没得吃?还说能耐越多越容易把日子过好?这还不算逼着我们啊?”
毛哥笑笑:“这世上有一天过一天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觉着那样好,那么着过也成。”
良子想起二牛他们来,叹口气不说话了。
这回毛哥想要等买几件大袄子,不过他也是两手准备,那东西毕竟不是裁缝店,什么季节什么衣裳料子都是齐全的,这都得碰。没人去当衣裳卖袍子的,估衣铺也上不来货,天越来越冷了,也不能都在指着这里。
可事情还就是那么巧,这日中午他们正跟码头边上吃饼喝汤,——这日装卸的船东管他们的饭,就听有人喊:“哥!良子哥!”
毛哥回头一看,自家弟弟妹妹过来了,赶紧三两口咽了嘴里的饼,上去拉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果子喘着道:“没、没什么不好的事!”
小毛弟跟着道:“哥,书楼那边,有人卖衣裳。很,很便宜,我们就来找你了。”
毛哥听了也顾不得什么真假,立时就要去。这边良子拉住他:“你吃完了再去,下晌还干活儿呢,你这跑一趟肚子就得空了!那卖衣裳的还能跑了啊?!”
毛哥听了便又盛了碗汤,吃了两块饼,良子也吃好了,四个人一块儿往回走。
这时候就看出这官租坊的合适了,离码头近,离南城门也近,做活儿买菜都便当。
走到书楼在的那条街上一看,还真有几个摊子沿着路两边开着,这会儿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翻看。
几位摊主见又有人来,便笑着招呼:“小兄弟,来看看吧!这都是官行里出来的,样式没那么时兴,东西实在,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毛哥便带着几个人一块儿过去瞧看,果然这几个摊子上头都是灰突突的暗色,酱色在里头都算鲜亮的了。不过东西瞧着比估衣铺的新,不像是穿过的,只是也有些折痕落灰之类。
细聊起来,才晓得是衙门里的百杂行出清,主管吩咐他们分了几拨,有些被裁缝铺和小作坊拿走了,这边这些价钱低些,就来这边摆摊卖。
“比估衣铺的合适,这些你看有些痕迹的,都是当时做的样衣。今年我们县里多少场热闹?哪回都得有些剩的。行里的规矩,一根线都恨不得有数的,也没谁敢伸那个手。瞧那儿,还是织技会的时候剩下的料子。有几匹剩的多的已经被裁缝们买走了……”
两溜铺子,上头东西挺杂,这些人也不是做惯这样买卖的,又是一回过的事儿,也懒得如何分类收拾,都往那儿一堆,挑吧!
良子随便翻捡两下就扭着头往城外瞧看,毛哥拣了两件在手里,回头问他:“你瞅什么呢!”
良子道:“这里这许多东西,多早晚能看完?那头下晌还得上工呐!”
毛哥摇头道:“你先想好缺的什么衣裳,先挑着。到时候了咱们就走,能耽误什么?你这样心慌两头的,倒什么也落不着!”
良子听了也觉着有道理,只是一边看着东西,一边心里还是多少只爪子在挠似的,结果就挑了一件袍子,还没比过大小长短。
毛哥这里果子跟小毛弟也一起帮手,受冻的难受他们都太知道了,能有实惠的厚衣裳买,自然不能错过的。
只是毛哥紧着翻看小孩子能穿的,那俩却一直在找毛哥的尺寸,倒叫有心的摊主看在了眼里,索性帮着他们翻捡起来。
最后买了一人一身棉袍子,两件棉袄和两条棉裤,还有两床一头有些脱了线的厚被胎。付钱的时候再三问了,真是这个价儿,实在便宜的叫人难信。顶头上,方才帮他们翻捡东西的摊主还从底下拽出个灰黄色旧塌塌的包袱来递给毛哥道:“这里头都是些杂东西,懒得收拾了,你们买的多,这个就送你吧。”
毛哥觉着不太好意思的,东西已经这么便宜了。那摊主笑道:“这都是衙门官行库里的东西,堆放着没人翻晒就出霉了,到时候只能一扔。我们一人管一摊,趁早卖完了才好回去交差。你要看了觉着没用,凭你再给了谁去吧。”
毛哥便谢过那人,才收下了。
这边毛哥同良子拿了东西回去,小毛弟和果子就直接进书楼里去。这下俩人劲头更足了,抄一下午就能在底下摊子上买件袄子!立时觉着手里的笔和纸上的字都金贵暖和起来。
这摊子就摆了一个半天,等南城的住家得了消息,往过一围,你几件我几件的没花什么功夫就卖光了。小毛弟和果子从书楼里出来时候,看见眼前这阵势,直庆幸俩人当时跑去喊了自家哥哥来。
到了晚上试衣裳的时候,良子就后悔上了:“早知道我也再多买两件了!”
小毛弟就笑:“良子哥,我哥说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些个‘早知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