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杂行的出清了东西, 回去复命。主管见完事了, 就跑去报给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点点头, 又吩咐他道:“上回不是陌州来换米袋子种子时, 带了些棉花过来的?我看账上还在。”
主管想起此事来, 立时回道:“都在棉绒库里收着。因今年我们这里没接着棉花棉料的事务, 这一点东西也不值当写文书相询, 就都先收着了,预备等来年有棉花、棉线事务时候再一总儿归卖。”
知县大人便道:“都是熟棉吧?这两日找人给弹一弹,做成棉卷和被胎。冬至时候商家都有济贫之举, 咱们官行也是做买卖的,没动静也不像话,——万一神仙记仇不保佑我们就亏大了……”
主管只好把后半句当做没听见, 乖乖把该自己做的事情记下了。
知县大人回头跟夫人当窗吃茶的时候说起这事来, 夫人便道:“虽是极琐碎的事情,我听着倒比我爹我哥他们日常议论的那些有意思。想必那些花少少钱买着了厚衣裳的人家该是挺高兴的……唉, 这高兴, 也有这么简单的时候儿!”
知县大人笑道:“这可不就是最好的时候么?——米粮充裕, 百业新兴, 日子几乎是一年一变。寻个主意做个营生, 多少都能挣着银钱。只要肯出力气、花心思,日子都能往好了过。
“且从前是一年饭半年稀的, 过一年能日日两顿干饭了,再过一年隔三差五饭桌上能见着荤腥了。冬天有袄子暑月有纱衫, 寒夜里新添的被和, 不怕被冻醒了……细想去,桩桩件件都是高兴事,只要家里人都康健,两个劳力一天各自能挣上百八十文的,日子就很是好过了。
“等到往席上一坐,献个汤上来就得打赏个一两半钱的;天天鱼肉成堆,吃得舌头发糙,都想不出来还能吃什么了;一季添一回新衣裳,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宅高楼、奴仆成群……这时候还想找点高兴事儿,就难喽,难得很了!
“从前一天挣一两银子就跟捡了宝贝似的,简直不晓得明天的日子能好到什么地步了;转眼一笔挣个万儿八千的都没什么意思了,起码得十万两往上才觉得是个数儿。可这世上一年能有几个十万两给你赚?何况你这十万两落了袋里,这高兴劲儿都待不了一炷香的时候……
“啧,所以你说说,这高兴乐呵的劲儿,到底是贵是便宜?是亲穷的还是爱富贵?说不明白啊!”
夫人却道:“你自慢慢想去吧!我就不信这日子是想出来的、不是过出来的!”说着就起了身,“我得写封信回去,这冬至时候我也要凑个热闹去才好!”
知县大人便笑:“你给你弟写封信好了,告诉他这是遇仙会,给了银子就能遇着神仙……”
夫人一立眉:“他心实,你可少算计他!”
知县大人笑笑:“心实?嘿……”
灵素一家子也盯着冬至,他们一家现在手里也有不少买卖了。这德源县的规矩,有买卖营生的,这日子口儿都得行些善事。有道是“寒在三九”,这冬至之后就进入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了。贫苦人家有难以度日的,你们做一年生意赚着钱了,掂量着拿出一些来帮他们过了这一关。来年或者就是你们多一个帮手,多一个客人,毕竟这人才是世上诸事流转的根本。
前些年娃儿们小,灵素都是出银子了事。今年俩娃儿都快有自己的买卖了,不做点实事有些说不过去了。——找什么由头,就是自己想折腾呗!
但是菌生板那边由不得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法寻人家百杂行大管事商量遇仙会要干什么样的事情去。织绒行绍娘子已经有安排了,到时候会拿些乱絮绵出来,可以做衣裳也可以絮被子,名儿不好听,可都是丝绵的。总不能给绒料啊,不合适。码头铺子的买卖实在太小了,到时候看那边的挑脚行和行商们怎么说,随大流吧。
算来算去,叫她寻出一个可以一展身手的幌子来,——鸣霞饭庄。现在刘玉兰有了身子,虽天天还去看看,到底不比从前了。许多事情灵素有主意就都听她的。真是“老虎怀了娃,猴子称大王”的大好时机。
于是就跟两个大师傅商议起来。这两位大师傅这两年都吃胖了,荷包也跟着鼓起来,都已经在永乐坊这边买了小院子安家了。这里头多少得益于这位小师傅,他们心里都有数。听说这回小师傅要在遇仙会行善,那自然要倾力支持的。
简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不折腾折腾都对不起老天给的这机会。
一家子都是爱热闹的,方伯丰最苦点儿,越到这个时候,衙门要管的事情越多。老百姓就顾着高兴去了,他们还得在后头管着火啊水啊的事情,还得时刻盯着人流,该疏散时候给疏散疏散,不能都挤一块儿去,容易出事故。再有那日来回遇仙湖的人多,这官船大车行也都得预先安排起来。
今年他们这些公干的都不占官船了,知县大人把他自己的船借给他们用,连船工都是现成的。只是这样好船坐着,要是吃吃喝喝听听戏可多好呢?结果就是焦头烂额地忙些公务,也真是可惜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吃吃喝喝听听戏,知县大人也不会借他们这船啊!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难。
快到日子了,那些预备当日开买卖的,都是提前一天把大的家伙什先运过去。正日子人多,没那么些车船可用。湖边上的大户人家和官府都会有人在那里巡夜,也没哪个失心疯的会去偷遇仙会行善的东西。
灵素今年两边同开,一头是给每年大棚子敞开了吃的地方送了一船食材。——两腔猪、两腔羊,还有十来只花斑鸡和芦花鸡,两桶鱼,还有好几船箩的芋魁和藕。
那边大棚里都是湖边人家年年开办的,倒也常有人送些东西来帮补,不过因为放这里头不出名,给了多少都没人知道的,不合那些商家的性子。许多人还是乐意挑个自家名号的灯笼幌子,哪怕一样散钱出去,至少也得个名声。
这位不起眼的妇人,带着两个娃儿,一上来就给了这许多东西。那管事的起先还以为是哪家高门里头的嫂子,结果一问,这就是主家本人。连连道失礼了,又要问姓名地脚,万一这头问起来自己也好回话。
结果那小妇人摆摆手:“不用不用,问起来你就说村里人送来的。这些都是自家的,不花钱!”
——可您这些东西要是卖出去可也值不少银子了,这花不花钱不是那么论的啊!
神仙想事情跟凡人还总有些不太一样。
结果边上一个过来问情形的管事看见了,忙上去打招呼说话。等那母子三个又划着船走了,这边的人拦着那管事问道:“高先生,方才那位主家是哪里的?您认识?您瞧瞧,送了这么些东西来,连个名儿都不肯说!”
这位管事的看了看东西,笑道:“那位小公子是我们家先生的学生。人家不愿留名儿就不留吧,这年年都这么些人行善,哪里留得过来!”说着笑笑去了。
这边的人心里念一句:“燕老先生的学生!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另一边灵素顶着鸣霞饭庄的名儿自己还开了个摊子。虽是冬至大日子,饭庄子也不能关门,两位大师傅帮着灵素抽空做了几日的备料,又帮着送到了地方,安排妥了人手,还回城里撑场子去了。
灵素见他们那不放心的样子,便笑道:“不会砸了咱们的招牌,你们只管放心!”
那俩笑:“小师傅,我们不是担心您的手艺,我们是担心您这、这会不会也预备得太多了……”
灵素看着眼前小缸似的高锅,全不以为意:“不是有三天呢么?这些没准还不够吃呢!”
两个大师傅只好摇头。想着当年三凤楼的苗大师傅天天不放心自己这个师妹,那时候还觉着大师傅太过多虑了,这小师傅又有能耐寻来好食材,又有手艺,怎么不能混口好饭?这样的人物还要担心,那自己这样的还活不活了!
今天可算开眼了,这位是真不会过啊!
这遇仙会的时候来做买卖的,都是自家贴东西,半卖半送的,最后得的钱都捐给贫苦人家。因此各家都是量力而行。有些买卖实在太火了,做一天就收摊了。没办法,再做赔不起。
这位可好,羊啊猪啊的好像不花钱一样。要是叫大师傅知道了,准定又要瞪眼睛。
他们却不知道,灵素最喜欢能叫人吃得又实惠又可意,只是她自己能耐太大,她那些东西来得不费劲,卖低了价格会伤了旁人家的生意。只好尽力收着。
只这遇仙会上,本来就是做善事来的,各家赔上些东西,卖一个高兴吉利。自然没有谁碍着谁的道理了。她还不赶紧敞开了各样往外端?毕竟山上的野猪实在太多了,群豺息战后整个族群元气大伤,野猪们更逍遥了。她这回是正经用陷阱逮的,正经自己拾掇的,就为了来这里热闹热闹。
毛哥早听说过德源县遇仙会的名头,这阵子又天天听良子念叨。照他说的,那几天许多人都会赶过去在湖边烧香祝祷,有钱的去食街上买点吃,既得了实惠又做了善事。没钱的去棚子里领身厚衣裳,吃一顿好的,也是过冬至大节的意思。
闹得毛哥还罢了,俩小的真是天天盼着那一天。
总算到了日子,两大两小一早起身,预备走过去。结果到了码头,恰好姚瓦匠划着自家的船出来,见了他们便招呼他们上船。他那船是平时打鱼使的,不算太大,这几个人一上去,刚好满满一船。
杏妮儿年纪同果子相仿,俩小姑娘白日里上学的时候也挺说得话,——学堂里的姑娘可没几个,这下更有的说了。听良子说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杏妮儿还拎出一篮子热乎乎的饼子来,笑道:“早上刚烤得的,你们尝尝,这馅儿是我跟码头饭铺的婶子们学的,看我学得对不对!”
面是杂合面,馅儿是青菜老豆腐的,加了擀碎的油渣,又香又热乎。
良子同毛哥几个起初还不好意思,经不得小姑娘和姚瓦匠一个劲儿地让,一人吃了仨,要吃起码还能再来仨,良子愣忍住了,挺不好意思地道:“不,不吃了……一会儿那边还得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