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入冬后倒没立马下雪, 只是连绵阴雨都快叫人忘了日头的样子了, 寒沁沁得冷。
这冷的当儿, 灵素家隔壁出了件大喜事。苏梅儿的小姑子要出阁了。
“这话我是不敢说, 不过真是了了一桩心事!你们说说, 这姑娘都是鲜嫩的时候好许人家, 等到了年岁, 越往后捱就越没路子走了!偏我们家这凤凰又眼界高,一般二般的还瞧不上。我从前都同她哥说了,实在不成就在家待一辈子吧, 大家凑合过,总缺不了她一口饭!”
一群人在公井边忙活年下事务的时候,苏梅儿这么同人感慨。
边上一个大嫂就笑了:“不是我说, 你也是好脾性。你们家那小姑子我们还不晓得?在家呆着也罢了, 多一个人不过多一副碗筷。只是这人自己得有个数,爹娘养你也不是该养一辈子的, 何况兄嫂?说难听点儿, 这老头老太年纪上去了, 都得要人服侍, 难道还得多服侍一个你?却偏是娇贵, 笤帚不拈抹布不拿的,又不是大家小姐, 偏要过成小姐样儿,难道叫兄嫂爹娘给你做奴才?!嘁!”
这崔如梅小时候读书认字, 人又生得好, 在这一带街坊里也是有名气的。后来到了年纪,自然也有想求娶的,只是不成。不成也罢了,她又觉着自己那身份,却有这样有眼无珠的人不知道自己斤两的竟敢来惦记,简直反受了辱,嘴里的话回过去都跟刀子一样。这出了口的话哪有不传出去的,一来二去就得罪了人。如今一说起来,周围就没什么好话了。
苏梅儿心里是挺腻味自家小姑子,可她也不乐意被外人那么直剌剌地说,便笑道:“大概就是命好吧,天生的娇贵命儿。在家是爹娘兄嫂疼着,这一嫁出去就做少奶奶,照样用不着做这些事儿!”
之前周围人只听说崔如梅要许人家了,还许的外乡人,心里都暗笑。千挑万选却选了个外乡人!这谁家嫁姑娘乐意往远地方嫁的?除了做了官太太那是没办法!这崔家的小妮子就是挑到最后论斤卖的意思了,也算出了口当年的恶气。
结果这回一听,什么?当少奶奶?!后街上那个看谁都不顺眼的妇人就笑了:“少奶奶?她这年岁,再歇歇都能直接当奶奶了!”
边上几个人听了都笑出来,又笑骂她嘴贱。
苏梅儿还笑道:“要不说缘分呢!我那妹夫家里是开商行的,要不是这两年县里越来越兴旺,这俩人还不定能遇上呢。我们还说,难怪这姻缘来得迟了,原来是隔得那么老远!”
一听说是商行,几个人都赶紧换了眼色,越发旁敲侧击打听起来。
方才取笑人的妇人见了这阵势觉着没意思了,正好她要洗的鱼和菜也洗完了,便端起来先家去,临转身前说了句:“嘿,说得那么热闹,难道能跟当年黄家娶媳妇比?!这么些年也没有能赶上人家的!”
这话也是寸,正好叫来寻自家嫂子的崔如梅给听见了。回去先冲苏梅儿发了一通火,怨她嘴巴没门不晓得又同人说自己什么私事;又骂那个妇人如何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话。晚上往自己屋里一待,来来回回想到的都是当年错失了同黄家姻缘之事。
若不是因为有那一事在,她也不至于蹉跎至今,最后闹得要给人去做填房。
这个行商家业尽有,只是年岁稍长了些,长相也不过一般人。要换了从前,就算跪她跟前她也绝不会答应的。可这两年眼看着自家兄嫂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自己抱怨两句,爹娘也懒怠多管了。尤其上门来提亲的人,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难道叫自己也去过同自家嫂子一样整天针头线脑鸡毛蒜皮的日子?!那真不如不活了!
后来想来想去,别的都好说,什么功名出身相貌人物都不求了,至少得有些家产,叫自己嫁过去不能吃苦才好。她这条驳一开出来,她娘心里松了口气,说她总算想明白些了。这么过了大半年时候,才说上了现在这人。
他是北地的人,如今买卖都在南边做,想娶个南边的姑娘为妻。媒人说了,这位要不是有过妻室,就这家资身份,娶个什么人不行?就是因为前头娘子没了,又想再续娶个黄花闺女,最好还要读书认字的好帮他照顾生意,这才求到崔家来。
“不过你们也不消为难,要是觉着不合适就直说,我后头还有好几个能相看的!”媒人语气就这么硬!
结果从来东挑西拣的崔家二老反犹豫了,最后说见见人,细问了些家世等话,晓得前头娘子有生下一对儿女,这嫁过去就是当后娘的意思了。觉着事情万一说出去,家里人脸上都挂不住,可欲待不允,光看人家现在在康宁府里的几处买卖,又有些不舍。
崔家老娘索性同自家幺女摊开来说了半夜,道:“你要捡年轻生相好的,也尽有。如今边上镇村里就有多少后生来县里寻活计,咱们从里头选一个老实本分的也不难。可你要想往后过舒坦日子,那就得有舍有得了。
“我晓得你心里的事情,黄家少爷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世运道,这世上也不晓得几百年能出一个,你想比着那个来,那趁早死了心,不如去做神侍求神仙保佑你下辈子吧!眼前就只能是有财的没别的,不止没别的,还是填房有两个前头子女;要别的就没那么些资财了,你嫁过去就两个人踏实挣工度日,你自己选吧!”
崔如梅心里气闷道:“世上难道除了那黄家,就没有人品家世都好的人了?!”
催老娘叹一声道:“有大概是有的!可是你得问问,那样的人,人家图你什么呢?常理来说,男人都爱年轻俊俏的,你当是十年前?我晓得你又要说黄家少奶奶了,人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可人家那能耐十个男人都比不上!……可你有什么呢?
“要说图你一个人,这人也不是个壳子,总有东西的吧?你是我生的,可要我说起来,你脾性也不算好,家事向来不沾的,年节亲朋间走动你都懒怠着、瞧谁都看不上似的。人家娶了你去,指着你做什么?一管不了家,二体贴不了人心,三一个还不能好好应对人情来往……
“年轻小姑娘任性点儿,就凭那副水灵灵的模样,还叫人心里生爱,或者许多毛病都瞧着可人。你这年岁还那么着,就是不懂事儿了,叫人难疼。你也别听了就撇嘴生气,要么你自己能养活你自己,你自己能挣钱买你那些喜欢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周全你那些讲究去,不要来磨我同你爹,也别叫我们在你兄嫂跟前为难。要不然你就趁早踏实寻个人嫁了,生儿育女之后或者能多明白点事儿。”
崔如梅在她老娘的一再打击下,最后只好点头认了这门亲,才有了后来这话。
因这亲原是二婚填房的,崔家不欲太过声张,跟外头也只含糊一句,连亲戚里知道实情的也不多。反正新郎是外乡人,这里有闲人想要打听也没地方问去。至于媒人,都是人精,太晓得人的喜恶了,凡问起便只说男方如何家资饶富、女方如何知书达理、俩人如何姻缘天成,至于旁的不好的叫人暗笑的,那是一句都不会说的。说它干嘛?!就为了叫不相干的人乐呵乐呵反得罪了自己的主顾?傻子才那么干呢!
定亲下聘都依足了礼数来的,众人见了那崔家姑爷的长相,倒有些相信家资饶富这句话了。——要不是真的家里金银成堆,就这崔家姑娘的性子,肯嫁这样的人品?!这一下子宾客们倒对这位新姑爷热情起来了,也是意外之喜。
灵素一家同崔家是近邻,还上了人情去吃了两顿酒。
崔家姑娘出嫁了,却没有如苏梅儿的愿,她不仅没有搬出去,反连姑爷都住进了崔家。
邻舍们都看起了笑话,——不是说家资饶富?怎么反住进老丈人家了!这样的有钱人还真是少见得很了。
崔如梅那性子,本来就自觉忍了又忍才许的亲事,结果最要倚仗来出口气的一头却反把她憋着了,如何能肯?虽那姑爷说如今几处买卖都忙着,几处宅子都在康宁府里,这边先将就一时,等转过年去再说云云,这新嫁娘却死活要在这上头出口气才成的。
临近年关,什么酱肘子腌腿子都预备齐了,苏梅儿同隔壁邻舍的几个嫂子媳妇来约灵素去百溪滩挑荠菜,准备用在年上包馄饨包春卷使。灵素在莽北学了一手包汤饺的手艺,想起之前正月十五挣烟花钱的时候,听那位摆摊的嫂子说过荠菜做馅儿的种种讲究,又想起那鲜香滋味来,二话不说,带着俩娃儿一起同人往城外去了。
北地荠菜要二三月才能见着,德源县这里腊月就能尝着滋味了。树下草里掩着的,碧青翠绿,嫩得一指头能掐断。众人手里或者剪子,或者小片刀,一边聊天一边往带着的菜篮子里头扔。
岭儿看了只觉不可思议,问灵素:“干啥要挖这些可年的草草?”
边上一个小媳妇爱她那小模样,便接了话头道:“这是荠米菜,好吃着呢,回家让你娘给你们包馄饨包团子吃,可香了!”
岭儿道:“草草能有什么香味!”
那小媳妇笑道:“单吃这个自然不成,这东西就得配荤油才好吃……嗐,我同你说这些干吗!同肉肉一起包的!好吃!知道了不?”
岭儿这才松了口气,看看众人篮子里,大声道:“可得多加点又又!”
众人听了哄笑,直说岭儿机灵,晓得这菜没荤腥混着就不得滋味。灵素心说,她这是自伤八百了,务求杀敌一千一万呐!
这荠菜挑回来了,还得细细择一回,把里头混着的枯草叶子捡出来,去掉泥根,这才能拿去洗。过几遍水,彻底洗净了,焯水待其变色,晾凉后捏成团挤掉多余的汁水,这才能剁了拌馅儿。
一群人从城外回来,就又聚在公井处择洗。
闲话时候,苏梅儿忽然对灵素道:“差点忘了同你说一声了,明年我们家要盖房,听他们的意思大概得盖楼。到时候恐怕得搅扰你们,可对不住了。”
灵素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倒是周围几家也有心要动一动屋子的都凑一块儿商议起来了。
洗完了回家收拾,当晚就用咸肉和鲜肉一起剁馅儿同荠菜掺一起包了饺子。
方伯丰吃着很是适口,多吃了两个也罢了。小岭儿吃着一碗,还得眼前搁一碗看着才放心。
湖儿就不跟她学了,灵素问他:“你要不要也添一碗看的?”
湖儿摇头:“不要,热的才好吃。”
岭儿则一边吃一边跟她娘念叨:“下回菜菜少一点,又又再多再多再多点。”
灵素一边给他们添汤添饺子,一边叹:“成成成,你那份往后都不消加菜,就纯肉馅儿的最得口。”
岭儿咽了嘴里的一口,仰脸正色道:“不成的,舅舅说了,都是又又不好消化!”
方伯丰听了摇头直笑,灵素忍不住望天,——这就是凡人养娃儿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