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郑卿,可否将它写下来。”赵祯道。
“遵旨。”郑朗拿来纸笔,写下一行字,权利乃责任也,官职愈高,责任愈大。
赵祯看着十四个大字,对身边太监说道:“将它拿出去凿石刻碑,悬于崇政殿前。”
郑朗诧异地说道:“陛下,这个不大好吧。”
“为了这两个字,发生太多太多的丑剧,朕也想拨乱反正啊,”赵祯道。此时他心中很想立即回宫,将赵念奴再次斥责一顿。不过他斥责似乎不管用,赵念奴整天抱着儿子开心万分,自己骂,就将儿子往自己怀中塞,抱着外孙子,赵祯立即语塞。
若没有女儿这件事,郑朗思想境界又达到另外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度。
可惜了。
郑朗这才看相关的情报,没藏讹庞很不要脸,将俘虏的兵士割了耳朵鼻子送回来,也将黄道元送回来,然后派使吊祭。俺们西夏太后死了,派使来请丧,宋朝皇帝,你得给我们西夏一些好处。同时又替自己辨解,说是郭恩武戡入侵西夏,西夏被迫应战的。
这时,郑朗已经接到狄青的私信,知道来龙去脉,将西夏国书往桌子一扔,说道:“狡辨!”
然后又看相关的奏折。
史上黄道元释放回来,到了京城,与一些人勾结起来,推卸责任,使得原本一件简单的事变得十分复杂,最终导致庞籍从并州贬到青州,连司马光都差一点牵连进去。
现在黄道元还没有回来,朝廷接到的是武戡与幸存下来将士反应的情况,比较接近真实。
看完后,将这些奏折放下,问:“庞相公,富相公,朝中大臣怎么看?”
庞籍答道:“有两个看法,第一种乃是以和为贵,我朝国库十分紧张,没有好转,又有黄河拖着后腿。如今之计,当以黄河为主,因此尽量不与西夏交恶,有人又说不如放弃屈野河河西,专诸防守河东,我朝不差这一点耕地。强战不值。还有一种看法,以韩稚圭为主,认为不能让西夏得寸进尺,必须给予一些反击,包括禁榷。”
“庞相公看法呢?”
“我认为战为辅,防为主,从国库上来看,今年与西夏交战不利。”
说得很含糊,在军事理念上他与郑朗意见一直不合,不过郑朗对自己有恩,尽量牵就罢了。
郑朗又翻着奏折说道:“断道坞与沙鼠浪在何处?”
在郑朗授意下,宋朝刻意没有与西夏划清疆域,各路疆域都有争议,特别是从丰州到府州麟州这一段,环庆路与延鄜路那边也有。只有泾原路北端让郑朗经营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西夏人想有争议都不大可能。
不管再有争议,这两处地点已经严格属于麟州核心区域,虽是在河西。既然属于宋朝的土地,怎么变成了宋军入侵西夏?
郑朗又道:“各位,有来自农村,有来自城市,也看到过许多百姓。做百姓也要做良民,可是若边上有一恶邻,天天上门来欺凌,该当如何?”
贾昌朝冷哼一声:“郑行知,你以为如今国家这种境地,能大举用兵乎?”
“无妨,我再说一件事,陛下,会溪城我出事,乃是粗心大意也,臣前去南方时,陛下调派一百蕃骑做为侍卫保护,臣不当一回事,出行仅带了四名侍卫,于是让西夏人产生野心,几乎至臣于非命。臣逃出生天,乃是侥幸也。然受此惊吓,即便回京,所行还带着大量侍卫。诸位,这些侍卫乃是陛下对臣的宠爱。诸位可有,万一西夏博命,以小博大,对我朝进行斩首行动,派一些斥候潜入京城,京城流动人口多,难以察觉,然后对诸位暴起发难,诸位会有什么下场,国家会有什么命运?”
斩首行动是新名词,不过意思很容易明白,一旦所有宰相全部遇刺,宋朝天塌了。
贾昌朝语塞。
他老了,还有一些大臣未老,才四十几岁五十几岁,还能狎记,比如韩琦,再比如小宋,不要说他们没有那么多凶悍的蕃骑做侍卫,就是有,难道狎记时还带着大量蕃骑前去?那么好,他们在里面看记子表演,外面人在看他们的蕃骑,成了什么?
他还不知道另外一件内情,包括赵念奴,西夏人都产生邪念了。
赵祯闷哼一声道:“郑卿,你有什么想法,说吧。”
“先说权利,这一切乃是权利导致的。没藏讹庞野心勃勃,但国内有许多部族与将领忠心于元昊,元昊死后,忠于谅祚。有谅祚在,没藏讹庞还能勉强笼之。因为与契丹多次交战,没藏讹庞巧心布置,将这些部族与将领借战削弱。这是外部因素,渐渐对没藏讹庞有利,内部因素没藏氏对其兄不满,导致贺兰山事发。但国内还有许多人对他不满意,因此一为侵耕,养没藏族的财力势力,好用来豢养心腹,二为向国内宣威,能将契丹逼和,能击败瞎毡,收复阿干城与龛谷,再击败我朝,还能逼迫我朝给更多好处给西夏。没藏讹庞地位就稳固了。”
“中的也。”赵祯道。
这一剖析,没藏讹庞发动断道坞战役动态就清楚了。
“实际情况呢,没藏氏虽死,有些人依然产生怀疑,没藏讹庞地位未稳,况且西夏乃是一个部族制国家,与我朝制度不同。这是敌人的情况,我们宋朝的情况,是不适宜发动大规模的战役。国库虽紧,可今年会好转一点。”
庞籍与富弼皆点了点头。
郑朗不在南方折腾了,就不会有庞大用费支出。
六塔河放在哪儿,谁都不敢提。
今年虽有一些灾害,但远不及去年严重。
南方开始收获,不过南方陆续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又陆续有移民要安排,虽收获,但不敢将所有收获抽回京城。特别是荆湖南路,一旦全部开发,对宋朝会产生极大的帮助,因为去年拨的款项少,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今年还得有一些建设,也就是有收获,但整个一路钱帛朝廷一个子也不要想要。
然而在庞籍经营下,宋朝今年再度出现良姓发展。至少会比去年的情况要好得多。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也能划到郑朗所说的战争三部曲当中,这是战前。
郑朗道:“经济上我朝能战,不能大战。臣以为可以分成几步走,但必须说明一件事。”
“何事?”赵祯问。
郑朗抽出奏折,指着它说道:“陛下,可记得杨业是怎么死的?”
赵祯色变。
“郭恩也算是一名名将,断道坞战役本来就不当发生的。西夏大部军队来了,我朝倚城而守,离开了,我们继续驻堡。莫忘记了,西夏人口仅是我朝的三十分之一,一年财政收入仅是我朝的六十分之一,若摊到百姓收入,可能仅是我朝两百分之一,军队数量就算西夏举国为兵,也仅是我朝的二分之一。再说武器,更不及我朝。与他们作战,何必扬长避短?然因黄道元之副,郭恩惨死,断道坞受辱。陛下,何谓监军?监督也,若大将不轨,或者不法,向朝廷禀报,以做处理与防范,难道现在监军变成了主帅?若是连一个不懂军旅的内侍都成了军队统帅,国家养那么多将领是做什么的?”
庞籍也摇头。
断道坞输得太冤了。
一千四百名兵士急行一天一夜,筋疲力尽之下,主动在野外与三万西夏军队作战,这是找死啊。
郑朗又道:“臣出使契丹,去吊唁杨业,万分唏嘘,没有想到这个悲剧再度上演。”
然后与庞籍一道摇头。
庞籍不知道的,郑朗这一说,将事情就定落下来,以后别人就不好用此事弹劾庞籍与司马光。
郑朗此时也不需要别人领他的情,他看重的乃是一个国家。
又道:“国家就象一部精密的机器,各伺其职,机器才能运转正常,如果不管自己本职的事,插手他人事务,整个机器那怕部件再良好,也会崩溃了。狄青南下最感谢的一个人,乃是石全斌,不是石全斌出了多少谋策,相反,他什么谋策也没有出。为何狄青要感谢他,因为石全斌只是做好了本职工作,监督,不插手狄青的军事安排,于是狄青才无后顾之忧,连翻大捷,奇越昆化关,归仁铺一战定乾坤,兵进特磨道,强攻阐鄯府。陛下,请三思。”
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还有杨业这个悲情英雄,赵祯叹息道:“朕以后一定注意。”
其实不仅是太监,士大夫也最少参与军事里面,不过郑朗也怕麻烦,不敢深说,这才说正事。道:“没藏氏之死,西夏仅有少数人怀疑,多数人以为仅是没藏氏两个男宠争执导致的惨剧发生。其实很简单,派一些斥候潜入西夏,将真相散布,且前面又有宁令哥行刺元昊一案,会有更多百姓醒悟,没藏讹庞为了安抚国内,必然分心。”
“很好,”赵祯道。
谁不喜以小博大?
况且自从郑朗重用斥候以来,多次取得以小博大的成果。
“再者,就是禁榷,西夏如此轻视我朝,就是交趾,我朝敢不敢学习西夏这般做法?若不惩治,会更加轻视,庆历之战就是前车之鉴,到时候不是苟且偷安,而是大不安。臣翻看史书,从来未看到过,有那一朝一代不靠自身强大,而靠苟且偷安换来的生机。就算句践,也不是苟且偷安,那叫卧薪尝胆。明为求和,实际向吴国实施了许多计谋。我朝有过?”
“准。”赵祯问都没有问几个宰相,说道。
“然后是军事,臣先说地理位置。西北诸路,泾原路北面经营严密,无懈可击,只要防守森严,西夏人无可奈何也。环庆路在范仲淹经营下,同样十分严密。要么泾原路西边因龛谷有失,会出现一些松懈,但也无妨,想从泾原路西边进攻我朝,必动用兰会二州蕃人,我朝未与吐蕃正式翻目成仇,西夏动用兰会二州蕃人,会心生犹豫。那么只有延州,延州有狄青,西夏人同样不敢入侵。最后只剩下麟府路,一是没藏族离麟州不远,经营侵耕对没藏族壮大有利,也便于没藏讹庞遥控西夏。二是地形因素,不便防御。故麟延路成了我朝一个边境之缺。以臣之见,武戡虽没有大错,可是郭恩壮烈牺牲,他却带头逃回麟州城,也犯了畏战之错,故以张岊转知麟州,他是府州人氏,对西北熟悉,再以张玉为麟府路兵马钤辖,增置三千兵马,麟府路实力便壮也。”
“如此,朝廷开支又会重。”贾昌朝道。
郑朗没有生气,就事论事嘛,也不能想得那么阴暗,况且贾昌朝本身就是一个极度保守的大臣。耐心说道:“此役,西夏出动三万兵马,多是骑兵。我朝仅出动一千四百名兵士,多是步卒。断道坞离麟州城几乎有百里之遥。我朝军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匆匆忙忙交战,西夏养精蓄锐,此役西夏虽胜,仅击毙我朝兵士三百余人,俘获一百余人,居然让七百多名兵士安全逃回麟州城。你觉得这样的对比,西夏有何可畏?”
就差一点说出,谁怕谁啊!
赵祯默默一想,居然笑了起来,是啊,若离麟州城近,还能说得过去,这么远,这么强大的对比,西夏都没做到让一千四百名兵士全军覆没,说出来虽胜,可胜得极为耻辱。
郑朗又道:“筑堡寨是对的,河西自麟州战役后,本来是肥腴之地,遂为闲田。于是元昊始于始于洪崖坞、道光谷间插木为小寨三十余所,盗种寨旁田,侵耕十余里,不但于屈野河河西,还有府州与丰州一带,后来狄青多将其催毁,倚据地形,将府州与丰州失去的大片土地收复回来,陆续修建一些堡寨。不过屈野河以西仍没有经营完善。后来狄青调走,没藏讹庞更大肆侵耕,居然一边与契丹交战,一边侵耕数十里,距河仅二十里。当时为了换取他们与契丹作战的勇气,麟府路官员皆默视之。去年再度侵耕,眼看就要临近屈野河了。关健我朝政策苟且偷安,贪生怕死。”
八个大字说出,几个大臣皆苦笑。
“因此政策以内敛保守为主,西夏人再发起类似断道坞之类的战役,麟府路百姓会陆续因为害怕逃离二州。似乎是无关紧要。关健时没有了百姓,何人来耕种,来放牧?又,再看其后方,后方是河东路,非是关中,经营得当,便能获得大量粮草供给。河东地贫,无所产出,当地没有所出,军士后勤来源必须靠后方运输,还是必须从京城运过去,一千多里的道路,多是崎岖的山道,运输成本会有多高昂?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麟府路不要,整个河东,包括并州都暴露在西夏人攻击之下。若是要,朝廷费用更曰益增加。”
不说军事,只说经济。将这笔账算出来。
“要战,但战得要有智慧,战不从麟府路开始,而是从龛谷开始,西夏新得龛谷,根基不稳,当地百姓拥护瞎毡,借机向龛谷发起进攻,若是西夏主力军队到达,我朝军队撤回来,据险以守,让吐蕃人迎敌。若撤退,我朝再度发起进攻。西夏穷兵黜武,久持之下,国必乏也。”
“如何得知敌人大军前来,似乎沙鼠浪三万西夏军队聚集,特务营都未将消息送到前线。”贾昌朝讥讽道。
“沙鼠浪空旷无限,还用得着特务营的密探,贾相公,你可知道特务营每一个密探有多珍贵?不是我军不知,郭恩早就知道,屡次要撤回倚险而守,倚城而守,黄道元偏要**逼得郭恩出军,用鸡蛋往石头上砸,郭恩怎么办?只有以死殉国!”
贾昌朝无话可说。
实际不是这么回事,消息扣在狄青哪儿。
郑朗也赞同狄青的做法,不让西夏人真面目暴露出来,恐怕连禁榷都通不过。
“若是时机得当,又可以从延州,环州,发起一系列的进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只要不深入敌境,以免遭埋伏,不时搔扰敌人,然后麟府路于河西筑堡筑城。虽增三千兵士,一旦河西防御布置起来,后方无忧,百姓返回,麟府路再度有所出,至少在供给上就替朝廷节约许多。战事不会很大,主要是让没藏讹庞意识到我朝的态度,逼迫他将立威的对象转移到吐蕃身上。然后再坐观事态的走向做下一步的决定。”
赵祯沉思良久。
韩琦说道:“陛下,臣也赞成。”
若连这个温和的做法都不同意,朝廷也太过软弱了。
赵祯说道:“准吧,以龛谷为主。”
细节上如何安排,与郑朗无关,他告辞回来,京城还有两个举子,他想看一看,四川来的。不但这两个举子,连带着他们的父亲,郑朗都产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