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欢仔细查探了四周,以防隔墙有耳,今日之事,公主府上下只有她和殿下晓得,若事情败露不仅是死里逃生的太子殿下,整个公主府上下保不齐都得跟着遭殃。
如此铤而走险的法子,也亏得殿下智谋,连她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殿下与太子殿下已暗通书信,竟在马车中作了如此机巧,连羽林卫都没瞧出端倪,
太子殿下此次入京,即便眼下算是有惊无险,但往后需得更为谨慎才是。
“阿彦,此次沿途可还顺利,之前不是说好你们随怒图车队入京吗?”裴瑛疑惑道。
起初的计划是定在冬至之时,趁怒图使臣入京之际,混入其中,事关两国邦交,故而使臣车队不会如寻常百姓那般卸车盘查,他若能借此机会,倒是能掩人耳目。
“发生了点意外,不得已求助皇姐,有劳皇姐冒此大险助我。”他恭敬地向她道了谢。
裴瑛赶忙将他扶起:“你我虽非一母同胞,我却也是曾受过母后恩惠,幼时蒙她照拂的,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你能平安回来,我心里甚是安慰。前些日子听闻,阿昭一直与你在一处,她如今人呢?”
从城外接回玉娘后,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伛偻老妇会是而是与映欢姑姑一同照料过她的玉屏姑姑,面目全非不说,更是口不能言,几经波折才将这几年的辗转与波折同她讲明白。
在得知顾家尚有余脉后,她几度掩面,感喟老天有眼。
可前几日的书信中却只字未提阿昭的下落,本以为今日那孩子会与他一同在平月山才是。
“阿昭已混入怒图人中,先我一步入城了,我自有法子与她见面,皇姐不必担忧。”兰舟道。
“我如何能不担忧?”念及往日种种,裴瑛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阿昭那孩子生性率直,总是得罪人,从前有人撑腰都让她三分,如今她只身入京,若有个万一……”
“皇姐且宽心罢,如今的阿昭……”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已无需别人给她撑腰了。”
说得不好听些,她那身骇人的武功,不去欺负别人就烧高香了。
没等裴瑛细问,映欢便提醒道:“二位殿下,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回屋详谈?”
二人互通眼色,兰舟重新戴上兜帽,随她步入公主府。
当晚,映欢为一直住在偏院中的玉娘拾掇了一番,看着铜镜中丑陋的脸,玉娘仍有些不敢直视,提起一旁的纸笔问她今日怎的有此雅兴,折腾她这个行将就木之人。
映欢笑了笑,替她擦去脸上赃物。
“什么叫行将就木,你同我一般年纪,要不是那场火,可是个美人坯子。你为了已故之人藏身乡里,隐忍数年,着实不易。公主殿下思来想去,决定赐你一份大礼,今日殿下在府中围炉设宴,接了一位琴师入府,请你前去一同品鉴一番,自然要好好收拾。”
说着,又往她发上别了一支簪子,粉脂敷面,稍稍掩去一些狰狞的沟壑,却难以问她恢复本来面貌。
玉娘心里,也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轻轻拦住了映欢的手,示意她不必再费心了。
映欢眼中并无半点鄙夷之色,倒是透出一抹久别重逢的柔光,伸手扶她起身:“你且随我来。”
通往后院的下人们今日早早便被遣去歇息了,穿游廊越石桥,这一路走来,竟没有碰到一个生人。
玉娘便知,定是裴瑛早有安排。
待走进景门,望见庭中树下,湖畔小亭,半卷席帘,烛光昏黄,炉火温暖,火上支一暖水小盅,盅内温着一壶酒,着实惬意。
裴瑛坐在暖垫上,与案边人细语相谈。
她望见了一个白衣红绫的少年郎,英姿蓬勃,俊俏逼人,不经意间那一抹笑,实在叫人难以错目。一把瑶琴横卧在他膝上,时不时见他撩拨一下,那琴音虽不成调,却如惊雷击在她心。
那个少年与她记忆中的孩子渐渐重合,她几乎是一瞬间便笃定了他是何人,被映欢搀扶着的那只手因激动而难以自持地颤抖着,被烟和毒所害的嗓子里不住地发出呼之欲出的“嗬嗬”声,若是凑近些,或可依稀听到,她在唤着“小殿下”。
映欢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咱们过去吧,你们也许多年未见了。”
说着,便扶她朝亭中走去。
一条碎石路,算不得长,玉娘却觉得自己仿佛随时会倒下去,这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恨不得让她耗尽力气。
这一日,曾是她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想的场景,当年被她硬拽出火场,哭号不止的小殿下,居然已经这样大了。
小姐若是能看见,该有多高兴……
随着她步入亭中,兰舟也看了过来。
裴瑛道:“阿彦,今日设此宴,也不仅仅是为你接风,也是希望你能见见这位,不知你可还能认出她来?”
兰舟的目光落在玉娘身上,多了几分疑惑。
玉娘却是推开映欢的手,当即跪在了他脚下,口不能言却是泪水直流。
见此景,裴瑛也颇为感触,拍了拍兰舟的肩,叹道:“这是玉屏姑姑。”
闻言,兰舟着实吃了一惊。
“……你是玉屏姑姑?”
玉娘一下一下地磕着头,似是在应他的声。
他立刻将人扶了起来,仔细端详。
当年一别,为引开追兵,玉屏姑姑撇下她独自离开,他本以为她早已死于追兵之手,却不曾想还有重逢之日。
“玉屏姑姑当年似是被剑宗宗主沈遇所救,这些年一直在黎州,我与纯嘉姑母暗中有私信往来,前不久玉屏姑姑由剑宗弟子护送前来楚京,至此一直住在公主府中。”裴瑛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始末同他解释清楚。
听闻其中竟有剑宗插手之时,兰舟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无论如何,姑姑平安便好。”
看着这张布满伤痕的脸,他的拳头便越握越紧。
他记忆中的玉屏姑姑,虽不至于倾国倾城,却也是个清丽的美人,他母后曾言,要为其寻一个好夫家。
没想到一别五年,竟成了这般模样。
发现玉屏只是望着他哭,却不说话,他已觉得哪里不对,仔细查看才知她竟然不能开口说话了。
如此狠毒地对待一个女子,这是怎样的蛇蝎心肠!
他气得双目发红,起身却被裴瑛一把拦住。
“冷静些,我晓得你气坏了,刚将姑姑接回来时,我也怒不可遏,但眼下还是以大局为重,你回到楚京,身上可不止背着姑姑的仇,阿彦,你可明白?”
玉屏也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似是在求他莫要冲动。
兰舟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些,回身扶起玉屏,将她搀到火炉边:“姑姑且坐,这些年……是我没用,苦了您了。”
映欢适时地递来纸笔,玉屏便写到:殿下哪儿的话,有生之年得知殿下尚在人间,还有幸一见,奴婢死也瞑目了。
兰舟的眼眶不免泛起了潮气:“当年与姑姑在楚京城外一别,我还以为连姑姑都要离我而去了,幸好吉人自有天相,五年过去,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玉屏叹了口气,写道:奴婢也以为当年难逃一死,没想到会被人所救,这些年也想过找寻殿下,但人微势单,也没什么头绪。
“那时满城追兵,姑姑是如何带着阿彦逃出去的?”裴瑛心中纳闷,宁国府的案子惊动了整座楚京城,又是羽林卫亲自搜查,若是发现形迹可疑之人,不问缘由便会当场带回天牢关押,更不必说从宫中匆忙逃出的女子和一个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孩子了。
闻言,兰舟陷入了沉默。
末了还是玉屏答复了她。
只见她提笔写道:不知公主殿下可还记得,奴婢膝下曾有个儿子,恰好与太子殿下同年出世,只比殿下大了三个月?
“自然记得,似是唤作阿遇吧?”这么一说裴瑛倒是想起来了,旋即又觉得哪出不对,“姑姑该不会是……”
玉屏默然一笑,抿了抿唇,继续写道: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虽在旁服侍,却一直没有报答的机会,阿遇那孩子自幼喜欢与太子殿下玩在一处,只是身份低微,蒙殿下照顾,也一直没能为殿下做些什么,这一切都是奴婢心甘情愿的……
寥寥几句,暗藏了多少辛酸和不舍,又有多少无可奈何与狠心抉择。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逼着跌下悬崖,她的心怕是早已如死灰。
兰舟紧紧握住了她枯瘦的手:“姑姑,阿遇这条命,孤定会铭记在心。”
玉屏默默擦去了没能忍住的泪,满怀期许地望着他。
殿下若能替娘娘洗刷冤屈,奴婢死都值了。
看着素宣上仿佛要染透纸背的字迹,兰舟觉得这些字似乎要渗进他的心口,用刀子铭刻下来,教他永世不忘。
与玉屏姑姑的重逢,在他意料之外,同时也令他回想起了那日的荷华宫。
熊熊的烈火,怎么呼喊都不会赶来的宫女太监,被房梁砸断双腿的他的母后,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嘱他,不可忘,亦不可因恨失心。
他苦苦筹谋五载,便是为了再度回到这座楚京城,亲手将当年把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真相揭露于天下人面前,这是他答应母后的,也是他答应过阿昭的。
裴瑛沉思片刻,问道:“你与阿昭此次入城,可有带帮手,他们可有入城之法?”
兰舟点了点头:“皇姐放心,他们自有本事前来与我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