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条宗规,即使只抄这最后一遍,也够等上好半天了。
顾如许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等她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已是沈虽白抄完宗规,过来喊醒她的时候了。
她起身时还记得抹了把嘴,省得睡得迷糊了,在他面前出丑。
“抄完了?”她望着他。
沈虽白已经将文房四宝收拾妥当,与那摞抄了五日的宗规搁在一处了。
“嗯,都抄完了。”他笑了笑。
“那就回家吧。”她揉了揉眼,打了两个呵欠。
沈虽白愣了一下。
她忽然反应过来:“一朝风涟……算是你家吧?”
犀渠山庄的少庄主,整个庄子都是他家的,一座小小的别院,这么说应当也没什么错处。
“我只是住在那。”他忽而一笑,“不过若是你觉得那算个家,从今往后,那就是家了。”
这话听来窝心得很,饶是顾如许都不由得为之怔了怔。
她默了默,走到他跟前:“别磨叽了,再不下山该天黑了。”
“嗯……”他才迈开一步,便打了个趔趄。
顾如许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怎么回事?”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冲她笑了笑:“许是清心鞭的伤还没好……”
如此一说,她才想起,他还挨了鞭子来着。
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她只觉得一股子烦躁。
“挨了鞭子还在这立规矩,你还是个少庄主呢!还能不能给点面子啊!”
“正因为我是少庄主,才应当为师弟师妹们作出表率。”他无奈道。
话音刚落就被敲了一记,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顾如许老大不满的神情。
“谁规定做大师兄就非得事事谨言慎行,半点错都犯不得,还讲不讲道理了?”
“这……”
“你也是,我教了你那么多,都说你是归我罩着的了,怎么还被人欺负?真丢人……”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她也曾想过,照他这么拉仇恨的体质,在江湖上早晚都会树敌的,男主角被各路反派撵着跑的路数难道还少见吗?
但她万万没想到啊,这小子在外头被欺负也就罢了,回到犀渠山庄还要受委屈,这算什么事儿?
她怎么想都觉得不爽得很,看他无言以对的神情就更来气,回头抓起案上的两支笔,喀嚓一下都给拗断了。
“你……做什么?”沈虽白见她废了两只上好的毛笔,似乎还不解气,取下架子上一筒毛笔,一并都给撅了,不由得瞠目结舌。
顾如许将那些断笔扔在笔洗里,没有半点心虚。
让你罚,没了笔我看你罚谁去!
“走!”她终于解气了,昂首阔步朝外走。
沈虽白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上去。
“我说你再不快点太阳就下山了!”顾如许走几步,就等停下来等,回头一看,沈虽白依旧在后头慢慢地走着。
她本就是个急性子,瞧着他林中漫步似的走法,就想拉着他走快些。
想是这么想的,她转个头也的确付诸行动了。
然,当她扣住他的手腕时,身后的人突然“嘶”了一声。
这一下,惊得她停了下来。
他隐忍不言的神色令她起了疑,二话不说就撩起他的袖子。
一块素帛包扎着伤口,还隐隐透出些血色。
她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清心鞭还往胳膊上打?”
沈虽白顿了顿:“不是,领罚的时候我动了一下,不小心打伤的……”
“哦。”她叉着腰,一脸费解地盯着他,“你是不是觉得还挺无所谓啊?”
“执鞭之人也并非有意。”他的确不想为这点小事计较。
但顾如许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否认,自己就是个小肚鸡肠还特记仇的人,谁敢这么对她,她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呵,出息呢你。”她叹了口气,认命地上前架住他,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好快些回一朝风涟去。
她记得之前在屋里看到过一些伤药,兴许能用上。
“你为何要生气?”沈虽白实在想不通她为何恼火。
“没生气。”她板着脸。
他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
“行行行!我就是生气怎么的!”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你这脾气能不能坏一点,明明就是吃亏了,发发牢骚什么的不会吗?”
沈虽白有些尴尬:“我不会发牢骚……也没人听我发牢骚。”
“蠢啊你!我不是人吗?”她真想给这小子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到底进了什么胡萝北!他怎么这么能忍啊,哪有人肚子里没几句牢骚话,与其憋着还不如找人倒到苦水,回头都该闷抑郁了!
“你愿意听我发牢骚?”沈虽白诧异地望着她。
“啊……嗯,也不是不行。”她这会儿也只得顺着自己刨的坑往下跳,她倒是不后悔这么告诉他,横竖她一个“世外高人”,大可以不惧世俗眼光,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若是真有苦水要对着她倒,她做个倾听者也无妨,至少这小子有时候看着还挺顺眼的,“身上的伤还疼吗?”
他许久不接话,在这静悄悄的山道上走着,沉默总令人无所适从,她便随口问了句。
沈虽白犹豫片刻,难得干脆地来了句。
“的确挺疼的。”
清心鞭虽是为了管教剑宗弟子而存在,但每一鞭都是结结实实地落在皮肉上的。
况且他领罚的时候,需得褪去上衣,以免弄坏了衣裳,如今乍一眼看他,的确衣冠齐整,但弟子袍下,鞭痕道道,每一条都要教他记得刻骨铭心。
“剑宗是个江湖门派吧,怎么罚起弟子来像执军法似的……”顾如许皱着眉,扶着他往山下去。
沈虽白借着她的肩,明显感觉到她放缓了步法,走得小心翼翼,还时不时会问他可有扯到伤口,这稀罕的“贴心”,令他心头一暖。
之前他也是不敢信岳溪明那些歪理的,但眼下看来,却是被她说中了。
在十一面前,果真还是苦肉计最管用。
那一刻起,他终于知道了,要确认小师妹是否担心他,在意他的法子,就是装个可怜。
这顿鞭子,似乎挨得挺值的。
“喂。”顾如许没心思琢磨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一板一眼地对他道,“以后如果再被欺负,别废话,直接抡圆了打回去,甩他两个大耳刮子再说,不许吃亏,记住没?”
沈虽白弯了弯嘴角。
“记着了。”
……
从规仪峰回到一朝风涟,天色都暗下来了,将沈虽白扶进屋后,顾如许便披上了他的外袍充作剑宗弟子,去后厨拿饭菜。
这倒并不是她贪吃,只是剑宗规矩忒多,过了饭点儿就不再留吃食了,若是不想今晚一起饿肚子,她还是早去早回为上。
所幸一朝风涟离厨房并不远,穿过一座庭院便到了,剑宗弟子众多,每年还会有新弟子入门,灶旁的厨娘们自然不可能一一认得,关于为何带着面具,她只推说脸上起了疹子,有碍观瞻,便糊弄过去了。
提着食盒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她正打算赶紧回去,身后突然传来惊雷般的一声。
“那边的弟子,且站住。”
顾如许猛地僵住。
唤住她的声音沉稳浑厚,她总觉得在哪听过。
“转过来。”不过一慌神功夫,那声音已经到了她身后。
她握紧了食盒,分外尴尬地转过身,看清来人之后,着实吃了一惊,立刻低下头拱了拱手:“参,参见宗主。”
沈遇垂眸将她打量了个来回,不动神色地皱了皱眉。
“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瞧着眼生。”
顾如许硬着头皮开始现编现演:“回宗主,我是外门弟子,听闻大师兄受伤多有不便,便来替他取些饭菜回去。”
闻言,沈遇看了看她提着的食盒。
顾如许识趣地立马将盒盖掀开,任他查看。
食盒中的饭菜并无异样,看了几眼之后,沈遇的目光落在她恨不得低到泥缝里的脸上。
“你似乎很紧张。”
“弟子……弟子入门不久,还是头一次见到宗主,唯恐举止不当,还望宗主恕罪。”她磕磕巴巴地回话。
慌,的确是慌的。
她可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剑宗的宗主,这要是露馅儿了,逃不逃得了还两说,今后怕是也别想再进云禾山了。
不愧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威名在外的一宗之主,光是站在他面前,她便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悬在她头上,只消说错一句话,他腰间的剑便会出鞘。
“为何戴着面具?”沈遇问。
“弟子身子不适,前几日害了疹子,恐会吓坏同门,便遮了遮……”她将自己编好的说辞同他再讲了一遍。
“哦?”沈遇略一迟疑,“可有请庄中大夫来瞧瞧?”
“不用不用……”她连连摆手,“弟子自幼便有这毛病,入秋受风发作出来,休息几日便能痊愈,不必请大夫了。”
沈遇疑惑地看着她:“生了病却不愿看大夫,这是什么道理?”
“小毛病罢了,不碍事的,怎敢劳宗主挂心?”她悬着一颗心,竭力劝阻。
“若是不想看大夫,将面具取下,我看看你这‘老毛病’可要紧,莫要一时逞能,耽误了病情。”他语重心长道。
“……啊?”闻言,她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不,不必了吧,弟子满脸疹子,甚是难看,怎敢让宗主见到。”
“不妨事。”他面色平和,“你虽是外门弟子,但一样是剑宗门下,若有为难之处,不必忍耐不说。”
“弟,弟子真的没什么难言之隐……”看沈遇的脸色,她便知他今日是真的想替她看看病情的,但要命的是,她上哪儿变出一脸的疹子让他瞧个满意?这张面具一揭,她可就露馅儿了啊!
在沈遇的注视下,她尴尬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若是注定难逃一劫,她也没法子了。
她一面思量着怎么从沈遇眼皮子底下脱身,一面作势去解脑后的绳子,眼看面具真要摘下来了,却突然有弟子跑来寻沈遇。
“宗主,陆长老请您去正殿议事,其他几位长老已经到了。”
沈遇微微一顿,看了看顾如许,迟疑片刻,与那传话的弟子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嘱咐她去找大夫。
眼看着他们走远,她才得以长舒一口气。
如此还能安然无恙,真是侥幸。
她将面具重新系回去,提起食盒快步离开了此处。
当她心有余悸地回到一朝风涟,打算问问沈虽白是先吃饭还是先上药,却见屋中一人一狗对坐无言。
被她拿煤灰涂得一团漆黑的哈士奇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沈虽白,一双湛蓝的狗眼炯炯有神。
沈虽白则紧皱着眉,似乎想问它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见她回来,这俩总算是回过了神。
“这狗……”他有些茫然。
“哦,是我的。”顾如许干脆地答道。
沈虽白静静盯着狗看了许久,诚然它眼下黑得跟煤球没什么差别,但那双湛蓝的眼睛,却令他感到十分眼熟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这就是那只叫银子的狗吧。
虽不知它是怎么被蹂躏成这幅样子的,但它既然跟在十一身边,便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我路上捡回来的。”顾如许一本正经地开始瞎编,“它没有去处,也不瞎叫唤,我瞧着挺可怜的,便带上了。”
沈虽白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这胖狗……小师妹既然说是捡的,那就是捡的吧。
“你去得有些久,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她的身份,是万万不能被其他人晓得的,她在一朝风涟时他尚且瞒得住,若是被别人撞见,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顾如许本想照实说,但看看他伤势未愈还得时时挂心她可会露馅,解释起来也麻烦,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没什么麻烦,饭菜有些凉了,便让厨娘热了一下,才耽搁了一会儿。”她笑了笑。
闻言,沈虽白点了点头:“无事便好。”
银子望着他俩,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便自顾自地到门前趴着了。
“你可找到药了?”顾如许问。
沈虽白点点头,将药搁在案上:“之前的伤药还未用完,若是不够,便用韩师弟方才留下的那瓶。”
她拿起药瓶,揭了盖儿嗅了嗅。
药香扑鼻而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先吃饭还是先上药?”
他略一迟疑:“……先上药吧。”
正欲接过药瓶,却见她站了起来,一脸泰然。
“行,那你赶紧的,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