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竟然还要考李秘,后者也有些疑惑不解,不过到底是不敢轻慢,当即也是肃立静听。
李成梁看了看李秘和李如松,而后平静地说道。
“早先万历初年,老夫与张首辅也是春风得意,当时除了继续修筑辽东边墙之外,老夫还建言修筑宽甸六堡,得了首辅的支持,便创下了一番功劳。”
“照着老夫的意思,朝廷移建环山堡于张其哈制佃,又建险山堡于宽甸,沿江新安四堡则置于长佃、长岭诸处,这便是宽甸六堡的雏形。”
“这宽甸六堡地势要紧,毗连建州女真部,又在鸭绿江以西,战略地位是不容忽视的,当时老夫的一双眼珠子可是毒了的。”
“六堡既成,老夫又以此开了边市,与那些个土著做交易,不少酋长也都因此而承了老夫的情,几十年来服服帖帖,必要的时候还帮着老夫去打仗。”
“至于诸军将士,也是自不用说,除了屯田之外,这些边贸生意有足够的油水可捞,我李家军与戚家军相,打仗优劣且不去说,但绝对戚家军有钱。”
李成梁说到此处,也是稍稍昂起头来,显得颇为得意,这其意味,李秘也是知道的。
李成梁和戚继光是同时代的人,张居正当政之时,用李成梁镇辽东,用戚继光镇蓟门,那是为人所称道的。
只是因为戚继光抗击倭寇,早已声名鹊起,而后又在蓟镇修整边墙,发明敌台等等,许多人都将戚继光与他李成梁来较。
不过戚继光早已作古十几年,而他李成梁却仍旧活得好好的,起初很多人也以为李成梁要与戚继光一般,被罢免养老,郁郁而终。
可七十多岁的李成梁又起复了,而且还是官复原职,再度掌控辽东,可戚继光要风光太多了!
有句话说得是不假,笑到最后才是胜利者,人生在世,活得长久已经是赢了。
李秘自然也知道宽甸六堡是何等重大的意义,明朝虽然对外战争极其强悍,但开疆拓土方面却不尽如人意,李成梁能够开拓边境,便是天大的功绩。
更何况修筑这宽甸六堡,除了战略意义之外,还带来了切实的利益,六堡周遭开始屯田,百姓开始安定,这二三十年的发展,宽甸六宝生聚日繁,已至六万四千余家!
要占领一个地方并不难,将那块地方真正变成自己的领地,才是最困难的。
人毕竟不是野兽,不是说像狮子老虎一般,在周围撒一圈尿,拉几块屎,那地方是你的领地,更不是随便插一杆旗子,说是你的了。
宣示主权是一回事,实际控制才是关键,所以李成梁修筑了堡垒之后,还在那里生出数万户的人口来,那便是大大十几万的人口了!
这些人会得到辽东铁骑的保护,可以在那里屯田和做生意,可以生活得很好,对李成梁感恩戴德,对大明朝更是忠心归附。
经历了这二三十年的努力,宽甸六堡也自然而然成了大明朝的领土了。
李秘早做足了功课,这等渊源还是较清楚的,只是并不知道李成梁突然提起这个,到底是何意。
李成梁想来也真是精神不济,到点要打瞌睡,生怕自己脑子会糊涂,也并不啰嗦,朝李秘继续说道。
“老夫也不瞒你,奴儿哈赤越发不听话,在部族里四处拉拢酋长,谁不听话打谁屁股,也不再听老夫的话了……”
“奴儿哈赤?”李秘自是知道此人是谁了,那可是大清的开国太祖,后世认为努尔哈赤是野猪皮的意思,有人说其实是野猪的意思,源于西亚之类的地方,野猪与狮子老虎一般,都是凶猛之物,给孩子当名字,也是希望孩子能够英勇无畏。
也有人认为,当时建州女真用的是蒙古语,而蒙古语来自于回鹘语,努尔哈赤其实是“光明的后裔”。
李秘对此也不想去深入研究,横竖之时个名字,大明人通常叫他奴儿哈赤,那便是奴儿哈赤,野猪皮甚么的也不去管他。
“宽甸六堡和清河乃是建州女真与我辽东的间地界,奴儿哈赤一直虎视眈眈,垂涎已久,尤其最近这两年,大大小小的冲突,已经到了不可坐视的境地……”
“所以……所以老夫想着,放弃宽甸六堡……”
“甚么?!!!”
听得此言,李秘和李如梅都惊呆了,李如梅率先跳起来道。
“父亲万万不可如此!这是您建立的不世功勋,若放弃了六堡,便是晚节不保,这史书还不定如何写呢!”
李成梁冷冷地扫了李如梅一眼:“老夫这还没死呢,眼前的麻烦还没解决,如何去理会死后的评议之事!”
“正因为这是老夫一手建立的基业,决不能毁在奴儿哈赤的手!”
“我只说放弃六堡,却没说要拱手让人,我会让六堡的百姓全都内迁辽东,人口全都迁回来了,只留个空壳子给他,却能换来十年,乃至二十年的安定,又有何不可?”
李秘终于明白,李成梁所谓的考试是甚么了。
李秘没读过这段历史,对这个事件也没有多少研究,他更不是军事专家,无法做出最好的评估。
诚如李成梁所言,放弃六堡,将六堡的百姓全都迁到内地来,只用一个空壳子,换取十年安稳,这也是值得的。
从这个方面来说,李成梁确实有高大的地方,因为放弃六堡,他会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但能够换来和平,对边民和军队而言,都是无私的功德。
然而李秘却很清楚,奴儿哈赤绝不是一个宽甸六堡能够满足胃口的,今日你可以让出宽甸六堡来换取和平,下次他们更加得寸进尺!
后世有些历史学者,将后金入关归咎于吴三桂等人对大明的反叛,还有人说,若不是大明逼迫太急,奴儿哈赤也不会以“七大恨”告天下,征伐大明,他们的人口太少,只能偏安一隅之类的。
这简直是放屁!
女真部族跟蒙古部族一样,他们的野心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因为这是本性,是如何都泯灭不了,不管用如何冠冕堂皇的言语,都遮掩不掉的!
有人说李成梁浪得虚名,正是因为李成梁,才养大了后金这条狼。
李成梁对女真部一直在打压,杀掉了奴儿哈赤的族人,但却将塔克世所遗留的土地和人马都派给了奴儿哈赤,并给了他都督敕书,让他世袭了都指挥使的头衔。
然而奴儿哈赤凭借父辈留下来的这些东西,渐渐壮大起来,统一了女真各部,后来又建立后金,报父祖之仇便是“七大恨”之一,这一切都是拜李成梁所赐!
若李成梁当时没有把土地人马都派给奴儿哈赤,哪里还会有后来的后金?
所以很多人认为,李成梁在边事只会敷衍应付,只为谋求私利,只要努尔哈赤表了忠心,李成梁给他保奏给官,建州女真能够在辽东崛起,必须归咎到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包庇。
也有人说李成梁晚年与奴儿哈赤往来过密,甚至想借助努尔哈赤的兵力,侵占朝鲜以自立等等。
李成梁眼下都已经八十岁了,即便努尔哈赤愿意给他卖命,打下朝鲜让李成梁当王,他还能当几年?
更何况李成梁是大明将军,自然很清楚朝鲜对大明有多依赖,即便自己当了朝鲜国王,不也一样要对大明朝俯首称臣么?那又何必这么做?
所以说后世的史学研究者一个两个看起来都很是高大,又是挖掘史料,又是分析数据,又是研究古物,如何如何,却忽略了最普通的东西,那是人心。
从古至今,最善变的是人心,但最亘古永恒的,也是人心的道理。
无论如何,用常理来想一想,不可能会生出这些事情来,又何必研究这个研究那个。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李成梁想要放弃宽甸六堡,内迁百姓,无疑会给自己招来遗臭万年的骂名。
李如松当即表示了反对,却又被李成梁压了下来,后者看着沉默不语的李秘,而后问道。
“你觉得此策如何?”
李秘也看得出来,李成梁确实老了,忧虑太多,他不想再打仗了,生怕因为宽甸六堡,打起仗来,自己没有足够的寿命来打完这场仗。
但李秘同样清楚,李成梁之所以生出这样的忧虑来,是因为大明朝的军界后继无人,如果真有可造之材,能够顶替他的位置,这场仗可以打,又何必以土地来换取和平?
若是以前的大明,李秘或许觉得李成梁也是用心良苦,但如今的大明却不同了,李如松等人暂且不说,单是熊廷弼和赵广陵等人,再加神机新营等等,李秘在军事的诸多改革,已经初见成效,形成了足够的战斗力!
在这样的对之下,如果再对奴儿哈赤让步,会让满人更加的得寸进尺,难道李秘想要进入女真部,不是为了防止这个事情发生么!
李秘抬起头来,看着李成梁,而后说道:“老帅,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人心是永远满足不了的,土地也绝对换不来和平,如宋时那般,也只能是逐渐凋零……”
“老帅当年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今后辈我倒是要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秘说得隐晦,但却戳了李成梁最担忧的关键,听得李秘之言,李成梁也是沉默良久,心里许是也在拷问,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不敢再打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