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已经翻过了食指山脉,越过山谷间溪流冲刷出的软泥地,爬上中指山脉。
正走着,我陡然感觉异样,拦住亦风:“嘘—听!”
窸窣声响,眼前八九米远的灌木丛中,猛地蹿出一匹大狼,死盯着我们。
我迅速扫视周围,看还有没有其他狼,这已经成了我下意识的反应。我很快回转目光,就他一个!
“好大的狼……”亦风的手悄悄揭开了摄像机镜头盖。
“先别动,”我说,“他过来了……”
这狼刚才是在灌木丛中休息。我们在明,他在暗,他肯定早就在观察我们了。若我们只是路过,他乐得继续睡觉,但碰巧我们的路线指向灌木丛,他才不得不跳出来。
这匹狼是我们见过的最大的狼,我身高一米七三,这匹狼如果人立起来应该比我略高一点。巨大的体型天生带有一种压迫感,他长腿窄胸,换季的冬毛已经开始脱落,左耳有一个缺口,可能是以往打斗中被撕破的。
最让人见而心颤的是那双狼眼,颜色不同于大多数草原狼。草原狼的眼睛通常是棕黄带绿或者琥珀色,而这匹大狼的眼睛呈天际白,靠近瞳孔的周边发散出淡蓝的细丝。他的瞳仁儿特别小,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毒针的发射孔。他用这双眼睛紧紧扼住我的“七寸”,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我们却并没有感到害怕,或许是这匹狼既没龇牙,也没半点恐吓我们的意思。他不怕我们,也不吓我们,只是很平静地盯着我们绕了小半圈,鼻翼张合几下。最后,他卷起舌头打了个哈欠,又瞄了一眼我们的摄像机,这才从右侧小步冲下山谷。
亦风赶紧打开摄像机,边拍边在陡坡上支脚架。
那狼走几步回看一眼,眨眼工夫就到了山谷。喝了一口溪水后,他的脚步更加从容,爪掌像装了弹簧似的轻快,在山谷的黄花丛中一弹一弹,继而上了食指山脉,脚不慢气不喘,在半山腰还顺道小了个便。
亦风的镜头一路跟随狼翻上山梁:“嘿,瞧瞧他做记号的姿势,这是个公狼呢。”
“知道。”我说,“刚才面对面的时候就瞧见了。”
“呀,”亦风皮笑肉不笑,“你们女人的观察能力真强。”
我咬咬牙,不理他,我可不想录下贫嘴的同期声。
这匹狼应该是认识我们的,虽然从前没有近距离见过他,但是他看向我俩的眼神始终很镇定,他甚至不奇怪我们会出现在这儿。这跟龙狼初次见到我时惊讶紧张的表现截然不同。
大狼已经抵达我们来时的食指山梁,最后回望了我们一眼,消失了。
亦风查看视频的录制时长。“从那座山梁到这座山梁,我们来的时候用了四十多分钟,他只用了七分半钟,还只是散步的节奏。狼真要追击人的话,人哪里跑得了。七分半啊,啧啧,七分半……哎呀!”他一拍大腿,“咱们刚才忘了叫格林!”
“这么近还需要叫吗?你不认识他,他都认识你。我看了,他没有天眼,而且这狼起码有五六岁了,你要想记住他,就管他叫‘七分半’‘七分半’好了,别见狼就认亲,走吧。”
“你怎么知道他的年龄,你捡到他的身份证了?”
“他的獠牙又钝又圆,下颌三套门齿都磨成矩形了,打哈欠的时候你自己不知道瞅瞅吗?”
亦风肃然起敬:“你们女人的观察能力真强!”
我轻轻一笑,耸了耸背包,挺满意他现在的态度,这句话算是找回了场子。
亦风扛起摄像机继续和我往无名指山脉进发。
随着对野狼越来越多的接触和了解,在野外遇上狼,我们更多的是亲切而不是恐慌。只要把握好尺度,尊重他们的习性,就不会发生安全问题。狼只在三种情况下攻击人:
第一,保家护崽救同伴,人威胁到他们的生命,狼驱赶恐吓无效时,会拼死一搏。
第二,极度饥饿,狼会铤而走险袭击家畜,宁可战死不肯饿死。
第三,狼被家犬感染了狂犬病。但是这种概率微乎其微,因为野狼从不愿意与狗打交道。
中午,我们爬上了无名指山脉,隐蔽帐篷在山梁上安静地等着主人。我检查了一圈,没有狼来过的痕迹。
亦风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把我拉进帐篷。“……对面山上有东西。”他递上望远镜,“四分之三高度(山高),一点钟方向。”
我拉开帐篷的观察窗口,锁定方位—那东西在望远镜中只有米粒大小,一对又长又尖的大耳朵伸在灌木丛上,耳朵下面是呈三角形的一坨黄色物体。
“狼?兔子?”亦风猜测。
那东西的一只大耳朵向一侧扑打了一下。
“兔子不这样扇耳朵……”我摇头,继续调焦。
图像逐渐清晰起来,三角形的物体上显出一只黝黑的大眼睛,那耳朵上似乎还有一丝黄色的东西。正待细看,那东西顶着大耳朵整个升高了,下面冒出一大团身体,还有四条挺秀的长腿。
“鹿!梅花鹿!!”我胳膊肘兴奋地撞着亦风,任他把望远镜抢过去,这可是我们头一回在野外看见梅花鹿。
激动了好一会儿,两人有点纳闷儿了。这可是狼的领地啊,咱们来的时候都遇见狼了,孤孤单单一头鹿跑这山里来不是送外卖吗?
亦风向后挪了挪身子,勉强伸一下蜷缩得麻木的腿脚:“按说有野生猎物是好事儿,咱们赌狼会不会发现鹿。”
我们轮流观察鹿,一直到太阳已经很斜了,梅花鹿只是气定神闲地游走、吃草、休息。
亦风的肚子越叫声儿越大:“唉,早知道多带点干粮和水。晒了一下午,我快低血糖了。”
我盯着帐篷外面山里的动静,头也不回,从腰包里掏出一大把黑色颗粒:“喏,吃吧。”
“啥玩意儿?”
“羊粪蛋儿。”我说着送了一颗到自己嘴里嚼着,“这是野外,不吃饿死你!”
亦风吃惊不小。“啊,你!一个淑女,堕落到吃……”他突然注意到我嘴角一丝绷不住的笑意,“骗子!”他拈起一颗嗅了嗅,眼珠一转笑逐颜开:“明明就是竹炭花生,带了多少?救命粮啊!”
我笑嘻嘻地又掏了一大把给他,想起从前长驻狼山时亦风也跟我苦中作乐说:“我有一个坏消息,有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咱们的存粮快吃完了,只能啃牛粪了!好消息是牛粪多得是!”好在那时格林经常叼来野兔,我们才能支撑那么久。那些往事都远了,狼山上有小格林陪伴的日子一去不返,只剩我们在这里苦苦寻找格林。他知道我们回来了吗?
“有狼!”亦风率先发现动静,“羊粪蛋儿”没白吃,“看!对面山梁!两只!”
两只狼一前一后翻山走来,边走边抖擞狼毛,似乎是刚在哪个草窝子里睡足了觉,太阳落山该是他们出猎的时间了。
“哎呀,快跑啊!”我手一紧,本能地替那头梅花鹿捏了一把汗!在若尔盖梅花鹿保护区外的野生梅花鹿也很少见,我们在草原两年多时间了,就看见了这一头鹿,不能刚露脸就被狼吃了吧。这念头刚闪过,我的神经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欲望死死揪住,这才是狼正儿八经的野食,肉到嘴前机不可失!平日里只听人们抱怨狼吃羊打牛,而现在真正野对野的对决即将上演,这在如今的草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狼,追啊!鹿,快逃!两种矛盾心声像激流一样对撞!
两匹狼沿着山坡向下走,鹿还在吃草,他们互相还没发现吗?
亦风突然问了一句:“梅花鹿是几级保护动物啊?”
“一级。”我快把望远镜捏碎了。
“狼是二级吧?”亦风在纠结这个问题,他似乎还有一种见死不救的犯罪感。这是城市人的想法吗?野生动物的吃与被吃还需要亮资质吗?收起那些锄强扶弱的“正义感”和职称评定吧。
我根本无暇理亦风,死盯着狼和鹿,似乎整个身体除了眼睛再没别的器官。
梅花鹿停止了吃草,抬头向狼张望,不跑?!而更让我意外的是狼竟然也只是扭头望了望鹿,径直往山谷下走,不追?!他们看待彼此的神态竟像遇见邻居一样寻常,就差没点头问候了。
“这唱的是哪出啊?”亦风看傻了,“两匹狼随便拿下一头鹿啊!狼不饿吗?”
“肯定饿,狼去水源地喝水了,这是出猎前的准备。”
“可惜,要是我们的摄像机没撤今天就能拍到了。”
“要是机器没撤,他们今天就不会在这里喝水了。”
我和亦风你一句我一句悄声说着,紧盯着那两匹狼。
两匹狼喝完水,又在水边打了好几个滚,蹭上泥浆草汁,似乎要充分留下“家中”清泉的味道,随后起身抖抖狼鬃,沿着山谷向狼渡滩方向走远了。只剩梅花鹿在山间继续吃草。
亦风抓起摄像机:“走,跟狼去看看。”
“别跟……”我拉住他,“别说你跟不上,就算跟上了也只会打扰他们捕猎。而且天快黑了,你不想又困在沼泽地里吧。狼群晚上出猎,清早回窝,你得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才能知道狼窝在哪儿。”
亦风向狼远去的方向打望了一眼:“也行,明天早点来。”
趁着暮色,我最后望了一眼梅花鹿,他耳朵上代表宗教放生的黄丝结突然让我想起了索朗之前说过的话:“活佛曾经在这片山上放生了一头梅花鹿,盗猎者眼馋他一年多了……”难道说的就是他?这难得一见的“野生”梅花鹿其实也是被“放生”的。狼群竟然与放生鹿相安无事共处了一年多?难道真有山神互佑之说?
狼是一种神魔之间的生物,就像草原人所描述的那样,狼的想法和行为有时很难用自然规律来解释。狼所拥有的究竟是兽性、人性还是神性?又或者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