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苏笙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说实话,自她进宫以来,除了殿下,便没怎么见过别的男子,也没有什么郎君能像传奇故事中那般不顾及东宫的权势,祈求美人的垂青。
东宫有着仅次于君主的权势地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还不会有人色令智昏,敢觊觎太子的未婚妻。
姑姑也只是根据她这样不开窍的性子,教会了她该如何不经意地取悦太子,现在突然来了一个比太子更有权势的男子可以当着殿下的面,理所应当地将她困在这处宫殿,毫无顾忌地与她独处说话,苏笙也不知道该怎样自处。
苏笙感激圣上替她遮掩,又在心中怀有侥幸,她对圣上的过往与为人只是一知半解,并不能断定皇帝待她的意思,这种话又不能当面去问,猜错了只不过是自己心里尴尬,猜对了才是她的劫难。
“怎么,朕说的不对吗?”圣上仍是心平气和地喝着水,看她要说出什么来。
苏笙说不敢,“您博览群书,当然比我更有见识,臣女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殿下,明明三郎今日是早些要出宫安歇的,却因为我生出了这样的波澜……”
她这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因为透过这朦胧的纱帐,苏笙能感受到这周遭微妙的变化。
苏笙是从未当面称呼过太子三郎的,但她这个时候却假装一时口误,连忙向皇帝请罪,“方才是臣女一时失言,冒犯了太子殿下,还请圣上治罪。”
治罪,这么一点小儿女私下称呼的事情,能治她什么罪呢?
她现在疼得这样,心里记挂的却是太子,大概平日没少与太子这样私下亲昵称呼,可是她喝醉了的时候却一声三郎都没有唤过,只是一声声地叫他。
这姑娘当时被自己挣开的动作弄得有些难受,人仰躺在湖石上,泪珠不断地从她玉一样细腻洁白的面庞上滑落,像是要流到人心底一样。
她说,郎君,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皇帝不是没有经过这种事情的人,相反,正是因为当年母亲身边有一位宫人大胆求欢被他拒绝,才无意间掀起了一场后宫中的血雨腥风。
但奇怪的是,当年他对自己未来的正妃说起这个宫人时,两人只觉得她不知廉耻,然而彼时,这个柔弱无助的女子却叫人怜爱得很,哪怕是拽着人不肯走,也不会招来人的讨厌。
“苏娘子,”圣上顿了片刻,才缓缓同她道:“你冒犯的,就只有三郎一人吗?”
第11章 相似  若是旁人痴心妄想也就罢了,偏偏……
内殿一时寂然无声,苏笙当然知道她冒犯的当然不只是太子,但只要圣上不去戳破这一点,那她就不必胆战心惊,反而显得做贼心虚,苏笙抬起头,“圣上通达仁和,当然不会和我一个无知的女子计较这些。”
她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圣上也不能笃定,那个侍女见过同伴被药哑之后,回宫还敢向苏笙说出实情。
“三郎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皇帝迟疑一下道:“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后来朕瞧着天色已晚,就让他先回阁中温习功课。”
即便是太子,也逃脱不掉鸡鸣即起、夜半方歇的日子,每逢休沐日还要被皇帝考校功课,苏笙轻声道:“殿下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回到东宫了。”
“难道苏娘子希望三郎留在内廷吗?”圣上平静地望着她那美丽的面容,不知道有没有生气,“以后三郎做了皇帝,有他呆在内廷的时候。”
也只有皇帝才能深夜在内廷逗留,已经分宫别居的皇子无诏不得停留,太子离这个位置虽只有半步之遥,但要他真的登到这一步还为时尚早,苏笙知道她这样说会叫皇帝不高兴,圣上也不是会刻意找气受的人,听了她这话,大概也是要拂袖而去的。
两人静默了许久,圣上方有起身之意,“苏娘子,你在想什么?”
苏笙的手抓在被子上,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我在想夜已经这样深了,陛下若是不理政事,也该往娘娘们的寝殿安歇了。”
“娘娘?苏娘子是内侍监么,管得竟然这样宽。”圣上不由失笑道:“朕若是有嫔妃子嗣,还会将你许给三郎吗?”
大圣皇后晚年对这些皇室宗亲十分忌惮,哪怕是她的儿女孙子,危及到她的权力时照样说杀就杀,在皇后的眼中,这些流有她血脉的年轻男女不是她生命的传承,而是具有威胁的政敌仇人,他当年是太子,性情刚直,又逢上了这桩倒霉的风流事,被母亲盯的最紧。
当时与还是太子的圣上定亲的刘氏就是因为和英宗的妃妾儿女私下抱怨了几句,便被那个宫人悉数报给了大圣皇后,而后这些女子全部被赐死,他的孺人也是祸从口出,不是被鸩死,就是饿毙在宫中。
英宗还好一些,他性子绵软和善,从不违逆大圣皇后的心意,即便是母亲杀了几位他宠爱的孺人和儿女也不敢上书争辩,因此后来大圣皇后废了今上,转而立这个更为顺从的儿子做了太子。
母亲接二连三地杀了他所有的正妃侍妾,又从自己族中遴选出新的女子送来,皇帝彼时哪里还有心思再纳江氏的女儿到自己身边做母亲的眼线,然而他自己都是性命难保,只是以要效仿祖父文皇帝出家避世为借口,婉拒了大圣皇后为他再续一门亲的美意,只是在英宗继位之后收了弟弟的儿子作为养子,等到年岁渐长,过惯了这种清心寡欲的囚.禁生活,对无上权力的渴望要比对后宫这些美人的兴趣大得多。
“我……”
苏笙对皇帝的行踪并不知晓,但圣上也没有到那种七老八十的岁数,他这年纪正是春秋鼎盛、与嫔妃广育后嗣的好时候,人都是有私心的,要是他愿意再生一个,皇位自然没有太子的份儿了。
圣上望着她,“朕从太极殿出来散心也是有一阵了,现下也该去弘文馆瞧瞧了。”
他想起来席间与太子说起新罗的国书,“英宗贵妃不许你在三郎身边旁听政事吗?”
苏笙答了一声是,“姑母说我还小,不懂什么是国家大事,万一在贵人面前说错了话,罪过可就大了。”
英宗贵妃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这还没说起国事呢,她就已经在圣上面前犯过不少的错了,多做多错,若再插手国政,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但圣上大概有些不喜欢她的姑母,语含讥讽:“她入宫时候的年纪也不大,英宗在位的那几年朕记得她可没少为苏家要官,就是现在也惦记着你那几个兄弟,忙着将人往东宫送,朝廷官位乃国家公器,这就不算是干预朝政了吗?”
他的祖母温皇后是出自内心地不愿过问国事,反而是文皇帝总要与她说起朝中之事,而母亲与弟弟的皇后秦氏则十分热衷于参与朝政,但她们能真的对前朝产生影响也与皇帝的支持脱不开关系,“苏氏到底教给你什么了,照料不好你的身子,也不许你关心国事?”
皇帝会知道苏家的子弟入东宫当值肯定就是太子向皇帝禀明过的,圣上对着东宫或许还不会怎么苛责,但苏氏屡屡要官,这样的非分要求皇帝却是记在心上的,苏笙嗫嚅道:“大圣皇后不许皇亲宗族妄言政事,违者必诛之。姑母不敢妄自揣测上意,所以才谨慎一些。”
大圣皇后也是自己干政,却不许自己的亲族议论半分,若论起来英宗贵妃与大圣皇后半斤对八两,皇帝也没什么资格来笑人的。
她和苏家以及太子毕竟是同在一条船上的人,纵然她不情愿兄弟借着自己封官,然而真当皇帝要出手惩戒的时候她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苏笙重新跪在了榻上,“既然如今知道您的心意,臣女也敢说上一二,若要我来看,苏氏根基浅薄,又受恩深重,我于国无功,怎能单凭他们是我的血脉亲族而封官赐禄?”
特别是这些人与她并非一母所出,甚至姨娘对母亲也不够尊重,但因为朝廷的典仪制度规定可以追封皇后母族三代,而对太子妃母族的封赏比之皇后份例略薄,他们可以凭借这一点血脉上的连接,轻而易举地得道升天,这在外人看来是光耀门庭的好事,但本人却并不情愿。
她也不是全没有心机的人,姑母平日教诲她家族的兴盛才是她在后宫长久的依存,在长安亲贵的面前,苏家本来就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如果苏笙一味的贤惠大度,学着出身名门的顺圣皇后和大圣皇后那样替自己的亲人辞官,才是愚不可及。
但苏笙自己也知道,月莹在东宫做良娣,甚至已经为太子养育了一个孩子,现在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因为自己上位,等十几年后苏家换了他们来做主,自己要是真的因为宫寒不能与太子孕育子嗣,那么这些人究竟是会支持未来的皇帝将长子过继到正妻的名下还是讨好同胞姊妹建议废后另立,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苏家的女儿能做太子妃,苏家全家因为太子能登基后能赐给皇后母族的殊荣而欢心雀跃,但唯独只有那个能得到国夫人虚号的母亲是除了替自己能获得荣光之外还会替她嫁一个对自己好的郎君而高兴。
她双手平举重叠在榻上,额头轻轻触及手背,“虽蒙东宫错爱,但臣女希望陛下能够端正严明,不要让我的兄长失去他该有的磨砺。”
苏家的人能主动请辞,苏笙心想这样说总该是合圣意的,她不用瞧着家人借了她的势在外面胡作非为,圣上也不好再开口怪罪。
然而皇帝却笑了,“小姑娘,你并不是这样想的,何必还要说谎呢?”
苏笙的头下意识地抬起,一脸疑惑,她是真的不想叫姨娘的孩子亲近太子,为他人作嫁衣裳,怎么就算是说谎了?
“孝皇帝当年要封朕的亲舅父为荆州刺史,大圣皇后也是这样识大体的。”
圣上也不说出她哪里作伪,只是简略地回忆起了当年母亲的做法:“孝皇帝要封江氏兄弟的官儿是因为爱屋及乌,但大圣皇后却不喜欢这几只停留在自己屋脊上的乌鸦。”
有了祖父赐皇后幼弟为五品官的示范,他的父亲也想着加封皇后的成年兄弟,然而江皇后虽然热衷于权势的斗争,却婉拒了夫君的提议,甚至为了表明自己是如顺圣皇后一样的贤良女子,央求皇帝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全部派往了岭南做官。
岭南的荔枝出名,地方却不好,素来是流放官员之地,连当时在洛阳与祖母一同游山玩水的文皇帝听了以后都觉得儿媳此举是强撑颜面、过犹不及,但他的母亲却一意孤行,未见丝毫悔意。
“江氏虽然是朝中的显贵,外祖母杨氏更是出身望姓,但朕的外祖母是续弦,入府便做了后母,她无子,越国公去世以后该是夫死从子,因此处境甚是艰难。”
大圣皇后一生要强,在孝皇帝面前柔顺可爱,但不能容忍其他人瞧自己一点笑话,自然不会同儿子说起这些不堪的往事,只是江氏兄弟不满她如此安排,后来历尽辛苦回到京都之后四处散播谣言,又从族中挑选酷似大圣皇后的少女进献给孝皇帝,惹出了一些风波,皇帝才从其中窥见端倪。
“前朝是有不少臣子因为亲近皇后而得到提拔,但大圣皇后却对自己的家人吝啬如斯。”
江氏的出身也不算低了,大圣皇后的生母还是顺圣皇后母亲的侄女,她凭借了出身才得以进宫,但回馈给江氏的却是无休止的流放和杀.戮。
他望向榻上的姑娘,“苏娘子也是女郎,不妨说一说你的见解。”
圣上责备她说谎,苏笙知道他明明懂得大圣皇后的用心,却还要自己来说出。
“臣女猜测,是因为……因为江家人扶持了别的女郎来与皇后分庭抗礼,才会惹得大圣皇后弗悦。”
苏笙迎着皇帝的目光颤声道:“若是旁的女郎痴心妄想,娘娘或许还不会这样生气,但偏偏是最亲近的姊妹姑侄来插上这一刀……”
家族送了她进来,从而得到了过分的荣耀,但是却因为她对幼年时的一点报复而又想着趁她年老色衰,扶持另一位肯听话的妙龄女子取代她的地位。
当落入盘中的棋子变成了操纵主人的那一刻,从前还能勉强维持亲情的血脉完全不值一提。
苏笙想,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后,一定会试图要扭转地位,反过来叫苏家为她所驱使,而不是放任苏家去扶持月莹。
“知道这条路难走,那为什么不肯换一条呢?”圣上走近至帘外,轻声问道:“你之前不是也起过这样的心思吗?”
皇帝身如渊渟岳峙,他的靠近没由来地带给苏笙一种压迫感,皇帝此刻会站在这里,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她却只觉得惶恐害怕,姑姑说做后妃的女郎该是个出色的戏子,皇帝要她哭便哭,要她笑便笑,逢迎自如。
圣上这个时候应该是希望她笑的,但苏笙却是哭着的。
“难道换一条路,之前该发生的就不会发生吗?”她的脸被侍女用巾帕擦拭过,脂粉不复存在,泪水没有让她失态丑陋,反而显露她出水芙蓉般的惊人美丽。
苏笙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条路是陛下为我亲自挑选的,臣女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到要换呢?”
是他亲自定下自己和太子的婚事,却又想要反悔。虽然她一步踏错,但当时没有发生什么,过后也就不应该再有后续了,他替人遮掩了之后,为什么还要试图来戳破这层窗户纸?
圣上没有亲生的孩子,她嫁给太子将来就可以做名正言顺的皇后,怎么可能被人三言两语骗得动心,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承受世人的非议选择另一条路呢?
那一层如云雾般的帷幔露出了一条裂缝,透进些许明亮的烛光,也同样向她展露出皇帝衣袍的一角明黄。有着这层帷幔时她还敢对皇帝说出自己所想,但等到圣上揭开了这层纱,她竟只能怔在原处屏气凝息。
帘幕后的手正要将这条裂缝变大,但见到那滴清泪时却又顿住了。
少女瞧见裂缝随着那手的退缩又自动合起,那手生得像它的主人一样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明黄色的衣裳最是挑人,肤色稍微暗沉的俊美郎君都会被这颜色衬出本身的不足之处,但苏笙却觉得圣上的手正该配上这用金线绣织云纹藻饰的衣裳才是相得益彰。
“是朕唐突了。”
很少有人敢这样仰视圣上,然而她并没有冒犯天颜的意思,就如同一只无力反抗的惊鹄,只能依靠自己脆弱的美丽博取屠夫的一丝同情。
他最厌恶母亲身边那个因为一面之缘就试图强迫自己的宫人,自己却因为这个姑娘对自己的一时情热而动了别样的心思,甚至不愿意这样把这一段隐秘而禁.忌的风月放过去,寻了高.祖也曾强抢臣妻的事情掩饰这样行事的不妥。
“你这些日子且在千秋殿住着,等好些了便出宫归家住一段时日。”圣上瞧她的眸中忽生异彩,知道这也是一件能叫她高兴的事情,“英宗贵妃毕竟是先皇帝的未亡人,虽在宫禁居住,也该为英宗祈福,教导你却不大相宜,以后这种事情还是由宫中的女官来做为好。”
第12章 绢帕  人都是会有自己脾气的
圣上在此地停留得也够久了,天子的仪仗静静等候着皇帝,然而圣上到元韶的面前停顿片刻,扫了他一眼才继续向外走去。
元韶会意,走到了帷幔外,双手捧了一方绢帕,苏笙一伸手便拿了进来。
“娘子别怕,圣人也只是与您闲聊几句,您还是快擦擦眼泪,明日起身仔细浮肿。”
元韶对苏娘子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去寻圣上。
明黄色的丝绢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这是御用之色,质地柔软,不是内侍监能用的规格。
她身上的那股劲像是一下子泄尽了,重新倚在了枕上,就算是内侍监觉得用他的丝帕不妥,又怎好把圣上的东西拿给她?
皇帝的仪仗远行,原本跟随着苏笙的侍女才能入内服侍。
藏珠和碧荷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太子临出宫前叮嘱她们好生服侍娘子,但等她们给娘子换了衣裳以后,又有御前的宫人将她们带到了侧殿不许进来。
娘子在圣上面前晕倒以后,碧荷就知道事情不妙,英宗贵妃只是想对娘子略微惩戒一番,还不会想将事情闹到圣人的面前,让皇帝以为她连一个姑娘也照顾不好。
“娘子,圣上刚刚同您说什么了?”碧荷跪在苏笙的床边,小心地端着热水到一个娘子合适的位置上,请她喝几口驱驱寒,她是锦绣殿的宫人,英宗贵妃要是在圣人面前讨嫌,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也落不得好,内侍监不许人进来服侍,只留了太极殿的宫人守门,圣上对英宗贵妃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她无从得知。
苏笙虽然腹部像是针扎一样疼,但现在的难受倒也不全是因为疼,她连着喝了三盏热水才觉得缓过来一些,“碧荷,我晕倒之后你们去哪里?”
碧荷讨了个没趣,可惜她只是宫人,娘子不想满足她的好奇心也不能多说什么,“圣上与殿下当时见到您晕过去了也吃惊不小,当即传了太医过来诊脉,奴婢见您裙裳有污迹,等宫人将您挪到千秋殿后就和藏珠拿了月事带和新衣替您换上了。”
苏笙微皱了眉:“月事带也是这千秋殿里的宫人拿给你们的吗?”
碧荷面露难色,但藏珠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也没办法说谎,“是奴婢一直带在身上的,怕娘子什么时候来红能用得上。”
藏珠自觉在这件事上便不如碧荷细致镇定,“奴婢当时见娘子脸色苍白得厉害,自己也慌了神,还是碧荷早有准备,叫着我一道给您更换衣物。”
苏笙勉强笑道:“我好久都没来过这东西了,你不记得也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