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的脸顿时一白,他狐疑看着白阆:“这事,当年莱国公府可都没力量帮我查明!你?”
白阆淡然一笑,轻轻一挥手:“莱国公府的确是世家豪门,但是当今大胤,时代变了,武勋世家,过气了,如今说话有力量的,是我文教弟子。莱国公府权势再大,查不清你钱粮亏空的案子。”
口风一转,白阆悠然道:“但是我家老爷子要帮你,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无数门生弟子为此奔波出力,些许污吏沆瀣一气、上下其手,架空了上官牟取私利,查明这等小事,不过反掌之易。”
卢俊抿了抿嘴:“我能官复原职?”
白阆微微一笑:“不过区区小事。”
卢俊面皮一阵发红,他挣扎着直起了身体,咬牙道:“如此,我就背了这个恶名,承认我一时老眼昏花,耽搁了卢仚这个俊彦之才。”
白阆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卢氏族学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一时走眼,于卢兄你清誉并无太大伤损。”
手指重重的在床头柜上敲了敲,白阆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了几个拇指大小的小金稞子,轻轻放在了柜面上。
“好生养病,卢兄正当盛年,未来前程,自然是光明无限的。”
微微犹豫了一下,白阆低下头,凑到了卢俊身边,压低了声音,一脸好奇的问他:“我家兄弟,和卢兄一般,也是病了好些天。噫,我家兄弟那天,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昏厥倒地,贺坊令也是如此。卢兄您可看清了伤你之人?”
卢俊略显红润的面皮,顿时又是一片惨白,身体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又一下。
他歪过头,冷眼看着白阆,幽幽道:“白大爷,这事,您若是好奇,不如去找‘守宫监’仔细打听?实话实说,在下那天,也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身体一寒,回来就病倒了。”
“后来,是守宫监上门询问的此事,毕竟,贺坊令也重伤卧床嘛。”卢俊幽幽道:“您想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偌大的镐京城,怕是只有他们能回答你了。”
白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副穿着新鞋,出门就踩到牛屎的表情。
与此同时,莱国公府,当代莱国公卢昱的小书房。
陈设极古朴厚重,不见丝毫奢靡浮华之气的小书房中,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依旧细皮嫩肉,圆团团一张脸极有富贵之气,身穿淡青色水月道袍,颇有‘闲人’雅韵的卢昱,正和白长空谈笑风生,口口声声以‘学生’自居。
泾阳卢氏,大胤的顶级门阀。
莱国公一脉,大胤的开国武勋豪门,用亿万颗血淋淋的头颅,铸起了如今莱国公府的朱门紫袍、钟鸣鼎食。
曾经的莱国公嫡系一脉,也都是气吞山河、横行八方的武道强者,以肉身之力摧城拔寨、劈山断流,不过是寻常之事。
但是时移世易,如今的天下,文教崛起,武道凋零。
伴随着武道凋零,随之而来的,是大胤传统门阀世家的势力收缩,权力衰减。
现今的莱国公府,只有几个家将头子,还有着拓脉十二重以上的实力。
而三代以前开始,当家的莱国公和下面的诸位老爷们,就已经醉心文道,一心一意的钻研诗词歌赋,俨然将自己以‘文人雅士’自居!
到了卢昱这一代,卢昱和他的几个兄弟,竟然是连家传的武道秘学全都放下了,连稍神骏点的战马都无法骑乘,半石的软弓也无法拉开,已然是一个纯粹的‘文教弟子’,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而白长空,身为国子监副山长,就是镐京城内文教大贤中绝顶的人物!
白长空亲自登门拜访,卢昱自然觉得‘蓬荜生辉’,用尽力量殷勤款待。
“学生是真真正正,在白师座下攻读过的。”
卢昱笑得很灿烂:“白师初入国子监,学生就正好分派在白师名下,只是学生愚钝,在国子监虚耗时日,书没能读出来,白师对学生印象不深,也是这个道理。”
轻咳了一声,卢昱朝着白长空保证道:“学生真没想到,自家的子侄,居然和白师还有如此的缘法。这是我卢氏的荣耀,是我莱国公府的荣耀,也是天恩侯府的荣耀!”
“白师放心,这件婚事,男方的家长,就是学生我了,定然给办得风风光光,不会让为霜侄女受半点委屈!”
“就算是婚后,卢仚那小混账,若是敢让为霜侄女怄气,卢家的家法,是定然饶不过他的!”
白长空微笑着点头,他清清淡淡的说道:“那,这就这么定了,还有劳莱国公府这边,多多照护一二。唔,今年的正月十五,正是一个良辰吉日。”
卢昱呆了呆。
这已经是正月初七,正月十五,岂不是就只有几天时间了?
太急了些。
但是,眼前之人是白长空,镐京城清名最盛的大贤,读书人心中的领袖人物。
白长空生平最是‘轻王侯’、‘蔑富贵’,从不‘攀附贵人’,最是‘清贫乐道’!
卢昱平日里想和这样的人攀关系,人家都懒得搭理他哩!
如今白长空以‘大贤之清贵’,亲自登门,为卢氏的一个旁门破落户小子的婚事,亲自求到了自己头上!
真正是‘君子之风’,真正是‘君子之义’,真正是‘君子一诺千金’哪!
卢昱掂量又掂量自己的良心,如果是自己碰到这种事情,想要自己将自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一个家道破落的穷小子?
啧,自己是肯定要悔婚的!
毫无疑问的要悔婚的!
甚至暗地里下杀手灭人满门,这婚,也是一定要反悔的!
自己是如此的不堪,而白长空却是如此的‘高风亮节’,如此的‘堂正君子’!
卢昱抿了抿嘴,用力的点头:“白师放心,这事,学生即刻交代人去办。正月十五,卢仚迎娶白家小姐,学生定然办得风风光光,绝对不委屈了为霜侄女。”
也是几乎同一个时间,天恩侯府会客大厅里。
胡夫人阴沉着脸,犹如一尊生锈的菩萨,面无表情的看着轻轻咳嗽的白邛。
六千金,没了。
煮熟的鸭子,扑腾着翅膀,飞了!
胡夫人的心情哪,忧伤,兼憔悴。
心痛到极点,胡夫人不由得幽幽叹息:“你们读书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层次?说好的退婚呢?说好的君子一诺六千金呢?”
“你们白家,还要不要脸?”
胡夫人的嘴唇颤抖着,三角眼里凶光四射,很想叫人进来,拿大棒子将白邛打出去!
白邛轻轻咳嗽着,他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公文,轻轻递给了胡夫人。
胡夫人不耐烦的将那公文打落在地,冷然道:“老娘我不识字,你拿这破玩意出来作甚?”
白邛就笑了起来,他指着地上的公文,淡然道:“大胤律法规定,盐铁官营,私人若无许可,触碰者死。”
胡夫人昂起头,懒得搭理。
“这是一份盐引契约,由太府衙门发出来的正式官文。”
白邛的声音很轻、很弱。
胡夫人已然是笑颜如花,一双眼水汪汪,亲自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将那份公文捡了起来。
“有了它,天恩侯府就能在安乐坊开设盐铺,贩卖官盐。”白邛轻声道:“若是操作得好,一年入账数万贯,不过是轻松平常的事情。”
胡夫人笑得无比灿烂,近乎风骚的向白邛抛了个媚眼:“唉哟,白大人,您这是,这是……哎,换茶盏,换好茶,将本夫人舍不得喝的那极品翠雀舌泡上!”
白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卢仚和小女的婚事,就有劳夫人做主了。”
“正月十五,良辰吉日,让他们赶紧成亲。”
白邛深深的看着胡夫人:“您看?”
胡夫人紧紧抓着公文,如光如春水,落在白邛脸上:“妥了,妥了,白大人放心,就算是绑,本夫人也将仚哥儿给送进为霜侄女的被窝里!嘻嘻!”
这话!
白邛的脸一抽一抽的,突然很想杀人。
第10章 全方位逼婚
卢安拎着臭豆腐,屁颠屁颠的回家去了。
卢仚背着手,带着大黄狗,在码头附近的小摊小贩间溜达着。
他买了两根冻萝卜,两条酸白菜,一小堆冻梨,又在一个馄饨摊吃了两碗红油馄饨,给大黄狗买了两个牛肉饼,自己也打包了十个,这才拎着东西,心满意足的回家。
他在外闲逛的功夫,有一个力夫扛着一捆干柴,进了雨露胡同,推开了他的小院门。
圆滚滚的兔狲斜着眼,很是凶恶的盯了一眼这力夫,见到是熟人,它懒懒的‘哈’了一声,四脚朝天的躺在窝棚门口,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力夫将干柴放进了小院的柴房,又将一小袋金黄的小米放进了厨房的米缸,将两条风干的山羊腿挂在了南边屋檐下的鸟笼旁,又自行走了出去。
力夫刚走没多一会儿,卢仚就拎着东西,迈着四方步回到家里。
他看了看屋檐下的两条山羊腿,笑着摸了摸大黄狗的脑袋,径直到了厨房,顺手在那一袋小米里掏了一把。
一个小小的,用极薄、极柔韧的竹纸制成的小卷轴,就到了卢仚手中。
刚刚炸臭豆腐的阿虎,他得来的消息,只是安乐坊和周边几个坊市的。
而刚才送东西来的大汉,则是按照卢仚订的规矩,每七天一次,送整个镐京数百个坊市的街头巷尾收集到的消息,整理汇总后,再专人专线送过来。
站在鸟笼下面,展开卷轴,上面尽是蝇头大小的工整字迹。
其上有注明,大年初二开始,镐京太学管辖的各坊官学、各街公塾的先生当中,开始有人传颂卢仚这几年在族学中写过的诗篇。
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什么‘春眠不觉晓’,什么‘欲穷千里目’等等,都受到了这些官学、公塾先生的一致好评。
又有国子监周边的几个大书商府邸传来的消息,卢仚前两年在族学练字的底稿,他用‘魏碑’字体抄录的大胤本朝几位大贤的文章,已经被那些大书商接收。
如今那些大书商正在秘密雕版,准备将卢仚的练手之作印刷为‘字帖’,公开的贩售。
还有,镐京城的很多坊市,在那些酒馆、青楼中,一些中下层的读书人圈子里,卢仚的名字在过年后短短几天时间内,已经开始扩散。
镐京城太学、国子监、翰林院等文教弟子集中之处,都有贤人、良才出面,评点卢仚以往所做的文章、诗词。
更有采薇评中的大贤,公然点评卢仚——‘乐于贫寒,不忘本心,一心攻读圣人书,堪称镐京读书人的典范’!
在几处高档青楼中,有那些知名的年轻文人们纷纷传说,等到三月,嘉佑十九年的第一期‘采薇评’榜单上,卢仚定能强势崛起,起码也能占个前百的好位次。
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消息就是——最近三天,卢仚和白家白霜小姐的婚约,已经在文人圈子里传遍了。
很多文人、官员都在赞颂白家不嫌卢仚家境贫寒,‘一诺千金’也要完成婚约的君子之风!
有更多的人在赞颂、羡慕白长空,说他‘慧眼识英才’,居然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孙女婿。
还有人在羡慕、嫉妒卢仚,说他这么一个破落户的小子,居然一下子就摔进了富贵堆里。
只要他娶了白霜,又有白长空‘耳提面命’、‘悉心教导’,未来卢仚在朝堂上的前程,怎么也不会小过一个正三品大员!
“这是活见鬼了!”
卢仚抖了抖手中的小卷轴,‘嗤’的一声,丝丝青色流风在他指尖湍急旋转,将卷轴搅成了一团极细微的粉末,纷纷扬扬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