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允已经睡了,呼吸平稳绵长,神情安详,正常情况下,她极少做梦。
韩芬坐在床边,面带微笑,用极低的声音哼着曲调,仿佛一只不知消停的小蚊虫,她抬头看到顾慎为,眨眨眼睛,慢慢起身,跟他一块走出房间。
“你回来啦,不用躲躲藏藏了?”院中没有外人,韩芬坐在环廊栏杆上,背靠一根廊柱,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有些疲倦,
她一直陪在霍允身边,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没听说过宣布龙王无罪的谕令。
“嗯,不用躲藏了,她好些了吗?”
“姓孙的老头儿看过了,说是问题不大,静养几天就好了。嘻嘻,老头儿胆子真小,见到霍允,吓得浑身发抖,头上全是汗珠,还得我给他擦。”
“那就好。”
“既然不用躲藏了,秦夜明那个小子呢?我要告诉他,这回我要自己挑礼物,不用他选。”
“他有事要做,得过一阵才能见你。”
“哦。”韩芬有点失望,可也没有多问,她的心事更多地放在想要什么礼物上,“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从前很小的娃娃,为什么会长大呢?”
虽然与韩芬相处多年,顾慎为偶尔还是会被她的问题难倒,“人人都是这样,你、我、霍允都是从小孩子长大的。”
“唉,可是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你见过上官成了?”
“是他来见我,我不能离开霍允嘛。谁能想到他长高了一大截,比我矮不了多少,十来岁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说什么了?”顾慎为马上明白过来,上官如的“不可爱”另有原因。
“他说是不是你毒死了我母亲,我说我毒死过许多人不知道谁是你母亲,他说我母亲叫罗宁茶你曾经见过的,我说哦是她啊好像是我毒死的,他说你再好好想想有一回母亲带我离开军营最后是你把我救出来,我说想起来了真是我毒死的,他说你为什么要毒死她,我说霍允不喜欢她可她要是老实待在军营里我会悄悄给她解药的。”
韩芬说得极快,顾慎为基本只能听清“他说”、“我说”两个词,可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呢?”
“然后他就甩手走啦,都没让我抱他一下,还这样一下。”韩芬像是被点中了穴道,僵硬地挺直身体,从鼻孔发出一声短促的“哼”,表示这就是上官成的声音。
“他不可爱了,今后就不要再跟他来往。”
“当然,他会哼,我也会。”韩芬有些恼怒。
“今后几天你要陪在霍允身边,寸步不离。”
“好啊好啊,我愿意陪着她,只要她不生气就行,不过她刚刚生过气,这一段时间应该不会了。”韩芬又高兴起来。
“休息吧。”
韩芬从栏上跳到地面,好像想起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又怕声音太大吵着屋内熟睡的霍允,于是张大嘴巴、捂着肚子,无声地笑得前仰后合。
顾慎为没有问,知道韩芬自己会说出来。
“你知道吗?小娃娃长得越来越像你了,是个小一点的顾慎为,哈哈,他刚进屋的时候,霍允还问‘你怎么瘦了还变矮了’,笑死我了。不过他还是不可爱,再像你也不可爱。”韩芬笑容骤止,打量着顾慎为,眉头渐紧,好像连顾慎为本人也不可爱了,随后轻哼一声,转身进屋关门。
顾慎为的房间就在隔壁,斜对面则是新龙王上官成的住处,那里没有灯光,却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向外偷窥。
顾慎为走进自己的房间,对那个越来越像自己的孩子,还是无法产生一丝感情。
他解下狭刀放在桌子上,自己坐下盯着它看,没有点灯。
黑夜笼罩,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即使经过六年的正常生活,他还是摆脱不掉从前养成的习惯,金鹏堡十个月的杀手训练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比手臂上的“欢”字烫痕还要深,横亘在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像一道顽固的伤疤,无论怎样努力也消除不掉。
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顾慎为耐心地将所有信息一一分门别类,从中寻找可用的线索,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皇宫暗杀只是开端而不是结束,幕后主使费尽心机将罪名栽赃给龙王和崆峒派,绝不会就此认输,当他下次出招的时候,顾慎为就要反击。
杀人需要斩断关系,他又想起钟衡的名言,如果仇人是手握重权的皇室宗亲,关系也斩得断吗?顾慎为立刻给出肯定的答案,有时候还会更容易些。
范用大与林小山先后上当受骗,钟衡呢?他那么聪明,绝不会轻易相信所谓的龙王使者,在西域战败的他,一旦受到中原权势人物收买,肯定会毫无保留地接受。
秦夜明那边进展顺利吗?顾慎为没向任何人泄露秦夜明的下落,那是他刻意隐藏的武器,不到关键时刻不会显露,此时没有任何消息就是好消息。
自问自答,顾慎为独坐到三更之后,刚要上床安歇,却又握住桌上的狭刀,“门没锁。”他说。
房门无声地打开一道缝隙,有人闪身而入,立刻虚掩房门,靠墙站立,过了一会开口说道:“中原人允许你带刀?”
“他们假装看不见。”顾慎为说,西域使团不准携带任何兵器,就连匕首一类的防身短刃也得留在边境,返国时才会归还原主。
“这么说大家都叫顾公子了?”
“嗯,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都一样,总之你的本事还在,连中原人都没办法杀你。”
“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说谁本事大。过来坐吧,铁玲珑。”
铁玲珑犹豫片刻才走过来,坐在顾慎为对面,借助黯淡的月光仔细观察,“你的样子有变化。”
“六年,总会有些变化。”
“有些人就不变,比如……上官教头。”铁玲珑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怪,好像不愿意吐出这几个字,但是马上恢复正常,“我没让小初过来,总得留一个人防备中原人的监视,我们现在就像是犯人一样。”
“你们成亲了?”
“没有,我们只是……住在一起。”
即使黑夜罩住了五官轮廓,顾慎为仍能看到那张脸上的红艳,“这样很好。”
沉默慢慢填满整个房间,两人谁也没有找到从前亲如兄妹般的感觉,隔绝中间的不只是六年岁月,还有其它东西。
“我和小初都想问你一件事。”铁玲珑打破沉静。
“问吧。”从西域来的人都对他充满疑惑,璧玉国众人对此守口如瓶,只有投奔到疏勒国的铁玲珑敢于发问,顾慎为自然不会反对。
“我不问你为什么偷偷离开璧玉城,你想来中原报仇,觉得西域没有这个实力,我和小初都很理解。但是,你明明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要杀死许小益?”铁玲珑的声音里渐渐露出怒意,这件事令她耿耿于怀,比对许烟微的影响还大,“小初和他是最好的朋友,为了你,小初才肯拔剑,他一辈子都要为此自责。”
顾慎为没有马上回答,在铁玲珑看来,这就像是在逃避,心中怒意愈增,更多的却是悲伤,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可是在她心目中,对面的男子才是一直呵护自己的哥哥,如今却形同路人。
顾慎为终于开口了,从心底深处翻出六年前的回忆。
“处决许小益的时候,我还没有想过要马上离开西域,在我心中另有一套计划。正是他的死,让我知道一件事,我得开始整肃龙军,那意味着要杀许多人。”
“你一直在杀人。”铁玲珑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杀过许多人,还有更多的人虽不是我动手,却因我而死,大雪山的剑客、金鹏堡的杀手、璧玉城的刀客、西域各地的将士,甚至我的王后,可我也不后悔,那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是从许小益开始,事情不一样了。”
“嗯?”铁玲珑隐隐明白了顾慎为想要表达的意思。
“上官伐一死,龙军最大的敌人已经灭亡,无论是在西域继续争霸,还是日后向中原发起进攻,我都必须将几支军队捏合在一起,那意味着我要开始杀身边的人。”
“大家都愿意为你而死。”铁玲珑声音渐渐轻微。
“之前已经有许多人为我而死,可他们不是我杀的,许小益是,拔剑的是小初,杀人的是我。我必须杀死许小益,否则将领们就会认为我软弱,从而埋下分裂的隐患。接下来我还得更加严厉,钟衡与尚辽我至少要杀死一个;你哥哥与上官云一样,无论效忠与否,都是待杀的对象;接下来我就得杀死你和小初,因为你两个若干次违背我的命令,而无论谁替我杀死疏勒太子,都会对你心存警惕;再往后,我还是得杀死所有上官家的子弟,更不用说那些投降的杀手,我不能给人一种印象,以为龙王会对敌人心软。”
这一连串的“杀”让铁玲珑汗毛直竖,“上官家子弟?也包括上官飞和……上官如?”
“尤其是他们兄妹两个,他们是龙军合并为一的最大障碍,大雪山剑客为我立下赫赫战功,他们有权要求我将金鹏堡彻底铲绝。”
“大雪山的人现在非常尊崇上官如,一点矛盾都没有。”
“那是因为我不在,上官如与大雪山证明彼此互相需要,可是只要我还是龙王,上官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证明的机会。”
“这就是你当时离开璧玉城的想法?”铁玲珑没有完全被说服,锐气却已不在,“可你离开之后,大家还是互相残杀了。”
“不,当时我的想法是,即使我杀了这些人,将龙军塑造成铁板一块,还是没人会跟着我一块憎恨中原,他们会为我打仗,但是再也不会像反抗金鹏堡那样齐心协力了。至于互相残杀,谁也阻止不了,要是我在的话,只会用更多的残杀来阻止残杀。”
铁玲珑终于明白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隔阂是什么了,龙王独自前进,她跟所有人一样,被撇在了后面。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去见见康王尚辽。”
“为什么?”
“听他说说璧玉城的另一些事情,免得……免得你被人骗了。”
铁玲珑起身离开,不肯多做一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