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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晓芙正在按摩浴缸里泡澡:“你随便哪儿找个开张的馆子,打电话叫几个菜不就行了吗?”

“当然不行,要你亲自下厨。家常菜和馆子里的菜一吃就吃出来了!”

“你让我变魔术啊?我在家里连锅铲子都没摸过!”

鸿渐避开人到走廊里说:“张晓芙,大过年的,好多战士回不了家,我想请他们到家里吃顿便饭!你能不能懂点人事?你别忘了你也是在部队长大的!”

晓芙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去超市转了一圈,看到蔬菜肉类头就疼,抓起这个又放下那个,老拿不定注意。

鸿渐带着豆芽菜们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十来双拖鞋整整齐齐地码在门边,妆容一新的晓芙笑眯眯地立在一边。一群人在餐桌上坐定,战士们都热情高涨地站起身说:“嫂子我帮你!”晓芙还说:“不用不用,我来。你们坐。”

鸿渐很得意地想,大泡芙今天挺给脸。

谁知道大泡芙先是端上来一个烧得热气腾腾的锅子,插好电。然后从厨房往外陆陆续续腾挪出蔬菜,丸子,鹌鹑蛋,日本豆腐……然后笑道:“今晚咱们吃火锅!”想想,又强调,“家常火锅!”

一桌军大爷们全傻了,鸿渐的脸阴沉得难看。

还是豆芽菜先打破沉默笑说:“嫂子想得真周到!一会儿我先敬嫂子一杯!”其他几个战士连连应声。

鸿渐忍着火,陪着战士们吃光喝完。等客人们全离开以后才爆发:“你这人怎么这样?让你做个菜比割你肉还难?”

晓芙为了迎接这帮军大爷,难得干了一回家务事,把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一遍。本来还指望他表达一下谢意,没想到他这么不领情。也火了,给他爆发回去:“我怎么样了?做菜又不是我的义务!你妈当时就说了不让我干家务的!我做是人情,不做是本分!我欠你的?再说他们不吃得挺好的吗?”

“人家不喜欢会告诉你吗?脑残的人才会当你面说不好吃!”

“一个个筷子走得比什么都快,十五袋羊肉涮得精光,不喜欢能这么吃吗?”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是小战士,随便打发一下就行了?张晓芙,我告诉你,你别忘了本,你老子和我老子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奋斗上去的。你好好想想吧!”

晓芙让他说得心虚,豆芽菜他们来的时候,拎了一瓶五粮液不说,还很有心地给她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

鸿渐说完他的,就进了书房摔上门不理她。

晓芙是那么好摔的?也回主卧,把门摔得震天响。

接下来四五天,两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鸿渐回家,炉子上的钢筋锅“噗噗”喷着热气,他揭开锅盖,是从乡下带来回来的米面。他知道大泡芙肯定是懒,不乐意一个人出去觅食。一时不忍,随手抓起大泡芙的一件羽绒衫,往她身上一扔:“走!带你出去吃饭!”

晓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想到他会主动找她说话,气立刻消了,说:“我面都下好了!”

“这老吃面哪行啊?”

“照你这么说,意大利人不活啦?”

“等你做了意大利人再说。走!别化妆了啊,天都黑成这样,你化了也是给鬼看!”鸿渐发现,大泡芙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就是喜欢作怪,哪怕到楼下绕一圈,也要化个妆。

晓芙本来都已经站起身了,这时又立刻坐回去:“那我还是在家吃面吧!”

“好好好,你化化化!你出个门累死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你又不是明星,又没有狗仔队跟踪你。干嘛要这么折腾你自己啊?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清清爽爽的多好?”

“我乐意,又不是让你帮我化!你管我呢!人慈禧太后都说了,一个女人家要是不打扮自个儿,还活着个什么劲儿啊!再说,我也只描个眼线刷个睫毛膏也不行啊?”

结果晓芙还是涂涂抹抹了二十分钟。

出门以后,鸿渐惊讶地发现,还真的有鬼在向大泡芙行注目礼。只不过是楼下散步的西洋鬼子。

两人去了小区门口的“必胜客”,晓芙屁股没坐热就点了一个十二寸的披萨,鸿渐提醒她:“我在食堂吃过了才回来的!”

晓芙头都不抬地继续翻着菜单:“知道。你一进门,我就闻到酒肉味了!没帮你点!”

结果她一个人扫光了一个十二寸的披萨,目睹全过程的鸿渐摇头慨叹:“你真能吃啊,阿福姐!真能吃!比我们炊事班长还能吃!”

晓芙用手遮着嘴,打了一个饱嗝:“能吃是福!再说了,我不吃,哪儿来的胸啊?”

鸿渐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阿福姐,我觉得咱们得谈谈。我就奇怪了,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你爸还是个教授,知识分子,你怎么说话这么没遮没拦的?是想显得你特有个性还是怎么着?”

“我说什么了?我说有胸,怎么就不能说了?谁没有胸?就是你前面也有两个大图钉啊!”

“嘿!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张晓芙,我告诉你,女人要娇羞一点,含蓄一点,实在不会,装一装也是可以的,不能太口没遮拦!你要十来岁,人家觉得你天真!你这都奔三的人了,人家就觉得你是傻大姐你知不知道?”

“你管我!”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真诚告诫,但我还是要送你一句话:看透不要说透!”

说得正起劲的鸿渐发现大泡芙罕见地没回嘴,好像让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弄分了神。

他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脸去,原来大泡芙定定地看住的是隔壁的隔壁一张双人桌上的一对男女。那两人不知是不是刚恋爱不久,一张伸手摸得到对方大腿的小桌也非得挤一块坐。

那二位也注意到了晓芙。

“呀,晓芙!”那男的先笑道。

那女的也跟着反应过来了:“晓芙啊!太巧了!”

晓芙对他们点头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鸿渐都看出了其中的勉强。鸿渐还感觉出,大泡芙身上那种超乎寻常的自信心也在瞬间化为乌有。

那一对男女迅速起身过来。

女的抱住晓芙一阵猛摇猛晃,就是老久老久不联系的老相识重逢的那种惊喜,男的很斯文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微笑。从对话中可以听出,这一对男女刚从美国回来。鸿渐忽然想起晓芙非一般的崇洋媚外,乖乖,果然是物以类聚!

小蚂蚁和大泡芙

他想,看大泡芙这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十有八九是电影电视里的老桥段出现了,这男的是她前男友,这女的是她从前的好朋友,把这男的给抢了。或者更惨,这男的晓芙以前追过,结果人家告诉她,他喜欢的是她好朋友,也就是这女的。鸿渐的直觉老告诉他,大泡芙一定当过求爱敢死队员,不比吴桐逊色。

想当年,男未娶女未嫁的时候,司令员太太还一再强调,大泡芙有多么纯洁,长这么大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十有八九是人家不要她。

两个洋马子表达够了惊喜,才注意到鸿渐,用眼神询问着。

鸿渐大方地伸出右手去和他们相握,自我介绍,左手揽住了晓芙的腰。晓芙却剜了他一眼。

男的已经和鸿渐寒暄开了,问鸿渐是干嘛的,鸿渐就说是军人。

“连级?”那人问。

“排级。”鸿渐纠正。

晓芙立刻紧咬了下唇。

“噢,不错不错,很有发展前途。”男的赶紧笑道。

道别的时候,鸿渐补充了一句:“我们就住附近,有空来玩!”

魂魄尽失的晓芙让鸿渐搂着出了门,外头已经一片黑冷。

一拐到那二位看不见的地方,鸿渐拿开搭在晓芙腰间的手,得意道:“老婆大人,这人情我算是还上了,以后别再拿九零后跟我说事儿了啊!”

一直沉默着的大泡芙却不领情起来:“什么老婆大人不老婆大人的?我要你跟这儿充什么大头蒜?让九零后追得大脑发昏了,谁都稀罕你是吧?一个破排长,九品芝麻官,处处抖什么机灵啊?”

鸿渐让她兜脸冲得一懵,看来情伤未愈啊!想必当年,那两个洋马子一定是里应外合,一个在她心上扎一刀,另一个从背后飞个暗器。

这么一想,又很同情她,说:“我只是想帮你解解围!不落好了我?”

晓芙丝毫不领情:“奇了怪了,我要你帮我解什么围?”

“那男的不是你前男朋友吗?”

晓芙俩眼瞪得溜圆:“就他?你不相信我的人格,也要相信我的品味吧?我眼光这么差,就喜欢那个四眼田鸡?”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

鸿渐赶紧跟上:“你去哪儿?”

“回家!”晓芙走得飞快。

“方向反了。”

“我回我妈家。”

鸿渐赶紧拉住她:“不行,你现在不能回去。你这样子回去,我和你妈不好交代!和我妈也不好交代!你怎么这人不懂人事呢?”

晓芙忽然哭了:“我心里头不痛快。”

鸿渐四下里看看,发现了不远处有家爱尔兰酒吧,就说:“要不我带你喝酒去?”

晓芙垂着头不说话,由他领着去了。

酒吧里不多的几个客人都是老外,两人拣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要了一扎喜力啤酒。披萨店遇到的那对男女,晓芙不提,鸿渐也不问。没想到酒过三巡,她主动讲给他听。

原来,那女孩——晓芙喊她“小蚂蚁”——因为两人的爸是一个教研室的同事,又住一幢家属楼,两人打小就认识,但从来都不是朋友。晓芙的成绩从初中起就走下坡路,小蚂蚁却一路跳级兼被保送,飞摇直上,最后拿全奖进了哈佛,当时还上了当地报纸,比全省高考状元还风光。

前不久她爸老周还在教研室吹,说女儿和在哈佛演讲的比尔盖茨握手的,就是那个比尔盖茨说:“爸,我保证过会给你拿个学位回来的”的那次演讲。但晓芙从来都不妒忌她,因为小蚂蚁从小就瘦得像猴精,一脑门痘痘此起彼伏,从来就没消停过。身体也不好,今天胃下垂,明天又要割阑尾。晓芙每每看见她那一节灯草也能压死的小身板,就想,上帝还是公平的呀,这么难看的丫头片子,学习要再不好,还有什么将来啊?

但是,没想到啊!士兵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她一脑门的痘痘瘪下去了,也不知美国人给她喂了什么,她那营养不良的黄气也褪下去了,当年在瓶底厚的眼镜掩盖下的五官居然贼秀气贼秀气,没有胸和屁股也不妨碍她成长为一个脸部轮廓酷肖林志玲的修长美女。

至于那男的,也是晓芙她们一个大院的,后来也去美国读书了,不过是自费。就这四眼田鸡小时候老爱跟在小蚂蚁屁股后头喊她“小猴子”的,现在居然跟人家恋上了。

至此,晓芙被拒签的痛苦大爆发,哭着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她占全了呀?我也没想拿全额奖学金啊,我也没想跟比尔盖茨握手啊,我就想去澳洲读个tafe,技校啊!怎么也这么难哪?”

鸿渐不以为然道:“人家书读得好,天资聪颖,这也值得你妒忌?”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为这么点破事情绪败坏成这样。

晓芙又炸了起来:“我妒忌她?就她那前平后板的,整个一苹果电脑!我妒忌她?”

全职太太和家庭妇女

眨眼间,晓芙蓉在沈律师的事务所都工作了半年多了,这班上得她是身心俱疲!这身心俱疲也不是因为她要日理万机,而是因为她比过去机关里的公务员还清闲。公务员还能架个二郎腿翻翻报纸,聊聊国家大事。而她只能对着一个电脑屏幕发呆。整个所里,就连前台小艾都是法律系一本毕业的,只是苦于一直没有硕士文凭才屈就于前台。

晓芙倒是很想勤快起来,但她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比如刘律师说:“嗳,晓芙,你能把xx案件的授权书给我找来吗?”等晓芙找到的功夫,估计半小时都过去了,还不一定是人家要的那份。刚开始她还厚着脸皮老问人:“刘姐,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不?”到后来,连大大咧咧的她都意识到,这样只会给人帮倒忙,便不再问了。

正月初十一大早,晓芙就极其不情愿地踏着雪,回律师事务所上班了。

没想到她屁股还没坐热,小艾就捧过来两大纸盒文件,说都是没用的旧文件,要晓芙放进粉碎机里粉碎。好家伙,这两大纸盒可够她忙活好几天的了,晓芙一面撬文件上的订书钉,一面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爷爷这回总算良心发现,地下有知了!

那天一直等到中午,还不见沈律师来,晓芙就好奇地向同事们打听了一下,原来一向工作起来不要命的沈叔叔正带着老婆孩子在大洋洲度假呢!

刘律师立刻就长吁短叹起来:“嗳,当年读书的时候,满腹雄心壮志!最瞧不上的就是老沈老婆那样的全职太太,什么相夫教子?现在每天让电脑打印机辐射出一脸雀斑痘痘的时候,才知道她们这样的女人才真正有远见呐!”

晓芙听了心里也不好受,想着这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自己连出国度个蜜月都不行,人家居然去南半球过年。

她把刘律师的话当作玩笑跟妈一说,妈还没怎样,一条仍打着石膏的腿平平搁在沙发上,脸一直藏在报纸后面的爸便教训开了:“这班才上了几天?就耐不住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以后成天窝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啊?你就嫁给奥巴马你也不能就不上班啊!”

晓芙觉得很委屈,不由辩解:“我又没说我不上班,我只是转述一下刘律师的观点而已。再说现在好多女的都在家做全职太太。”

“什么全职太太?就是一帮没什么人生追求的家庭妇女!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让你孩子写作文的时候怎么介绍自己的妈妈?人家孩子都写,我妈是医生,是教师,是职员,哪怕是清洁工。人家好歹是劳动人民!你呢?你让孩子写什么?我妈是家庭妇女,整天就知道逛街做脸睡懒觉?”

晓芙在心里回嘴:我这都结婚成家了,你还敢这么训我!

“你别以为你结婚成家了,我们就任由你胡作非为!说不得你了!”她爸跟她肚里的蛔虫似的,“张晓芙,你吃饱了没事干就去省人才市场转转,去看看人家二一一大学毕业出来的一本找工作有多难!那队都要排到我们大院门口了!你可不要搞不清楚状况,不是你舅舅跟沈律师那点关系,就你肚子里那点货,你连给人家擦鞋的资格都不够!”

乖乖,又降了一个档次,直接由倒开水的降为擦皮鞋的了!原来我在你眼里那么怂?我要不是遗传了你的好基因,偏科严重,数理化能不好吗?我要不是数理化不好,能考不上一本吗?忿忿不平的晓芙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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