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危听了公主的话,诧异道:“公主早就知道?”
“否则呢,父皇那样的‘情深意长’,再怎么荒唐,也不会突然想和那相似之人生公主了,无非就是有了裂痕。”江目光澹然地注视着,瑜妃消失的背影。
扶婉公主对她不服气,是有道理的。
但她寻错了人,即使缺少了那么多年的关怀,也该是找她们的父皇才是。
将她生了下来,却又冷落了那么多年,叫她落于人后,在她面前,总是自觉抬不起头来。
江央公主与他一同走出去,听见有人说话声。
她扫了一眼后面,指着一群正要离开的人,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是宫里的最近得宠的画师。”陆危瞟了眼那些人,对公主轻声回答说。
大叶紫檀的平头画案之后,三四位身着蓝色祥云纹官袍的画师,正在收拾画卷和画具准备离开,几人之间互相点评,谈笑风生的声音,方才不意被江央公主听见。
“过去看看。”陆危跟着江央公主身后,来到了他们面前。
有人不经意间,见到了殿里朝他们走出的清贵少女,便下意识顿了顿足。
没想到,这公主果真是来寻自己等人的,急忙默声扯住了同伴的袖子,又说了句“有贵人来”,众人一同回过了头来。
江央公主已经移步至案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就这少女服制而言,这位……约莫就是回来不久的那位公主了?
没等他们想更多,陆危上前一步,温声道:“这位便是江央公主。”
一众画师闻言,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画具,纷纷抬手向江央公主行礼问安:“微臣见过江央公主。”
“不必多礼,”江央公主笑得温文尔雅,不急不缓地问道:“今天,是父皇叫你们来作画的?”
画师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平日里,很少会有公主或者贵人与他们说话。
为首年纪最大的长髯画师站了出来,恭敬地回话道:“是的,陛下偶尔会吩咐,我等在琉璃泉殿中为贵人作画,今日便是如此。”
就是想要将这些画面留下来,虽说画了陛下也不一定看。
宫里常有的事情。
对他们而言,也是磨练画技,若是能将画作流传下去,自然是美事一件,或者得到陛下的嘉奖,也是很好的。
“既然有画作在,可否与本宫观赏一二,或者赠与本宫一张观摩?”江央公主素指挽着衣袖,略微偏着头带着笑,彬彬有礼地问道。
为首的画师犹豫了一下,而后自谦道:“自然可以,只恐拙作不得入殿下青眼。”
在宫里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时刻铭记要敛着点退身步。
陆危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来,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烦请各位将画作展开看看。”江央公主的吩咐,画师们自然也就不能不从了。
江央公主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偶尔会不紧不慢地点评三言两语,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你们的苏画师呢?”
“苏画师去岁便告老还乡的,这位徐画师正是他的学生。”
众人这才想起来的,这位江央公主,早年是跟着苏画师学习的。
但这些人正紧张着,当然没有察觉出来,江央公主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公主可有喜欢的?”画师问道。
江央公主随手指了一幅,应付道:“本宫就要这一幅。”
“公主,不如就这一幅吧。”突然,旁边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原是陆危也在一旁看画,并且向她提出了不同的意向。
他目光流转,发现江央公主虽然眼中看着画,口中却一直在发问。
怕是另有别意,他自己倒是好好的,将几幅画都看了一遍。
江央公主下意识去看了过去,却见是一幅残画,墨彩倒是清丽,却只画了整个画面的一半,和其他的没什么区别,就是人物尤为精细。
画师也很惊诧,慌忙赔笑道:“这……只是一张残画,尚未完成。”
江央公主沉默了一下,瞥了一眼低着头的陆危,恃宠而骄了?
况且,她也不明白,这么一幅画有哪里好的。
但是,难得看到陆危对什么如此喜欢,还主动向她提出来。
恃宠而骄就恃宠而骄吧,江央想,自己还是个很大度的公主的,至少对陆危可以如此的。
“罢了,就这幅了,诸位大人总肯割爱的吧。”她轻轻颔首,敛了敛衣袖道。
“既然是江央公主想要,那下官等人献与公主就是。”画师没有再多说什么,亲手将画作呈上,由一侧的陆危接了过去。
不多时,画师们恭送江央公主一行人离开,才松了一口气。
能受到贵人赏识固然是好事一桩,但这宫里的贵人,就太不稳固了。
“何不选另一位画师的,这都是没有完成的。”江央公主在回去的路上,漫不经心地转头问他,二人身后还跟着其他的宫女。
陆危略微作笑,故作张致地道:“卑臣只是怕公主若拿了完成的,陛下日后观画问起,会有麻烦,要走这一幅未完成的残画,那些画师自然不会向陛下提及了。”
“既然你喜欢,那就拿着吧。”江央公主不疑有他,只当陆危是为了不张扬,才选了这副未画完的。
反正,她今日是为了问一些问题,而非是索要一幅画而已。
“多谢公主,卑臣很喜欢,残画也很好。”陆危今天侍奉公主,自己一口茶水未饮的,唇瓣微微的泛干,声音也低低的。
江央公主没有察觉到,他话里的别有深意,自然地点了点头:“不想你也有爱惜笔墨的觉悟,也不算那位画师辜负笔墨了。”
然而,唯有陆危自己心里知道。
他只是喜欢那右下角处,细致入微的一道人物罢了。
无他,那上面最为清楚的,正是眼前的公主。
许是因为,公主今日的衣着颜色,甚为相宜入画。
这幅画的画师,便首先画的是他们这里,连带着在一旁的他,也得以一并进入了画中。
江央公主端正地跪坐在檀木长案后,身后薄薄的天光,自直棂窗洒进来,将她周身披了淡淡光晕。
公主正偏过螓首明眸,远山眉长,眸间隐约蕴着含蓄的笑意,如云似水的衣带层叠婉转。
陆危则还没有画完,并且半隐在公主的身后,如同一道模糊的影子,被浅淡的墨水落在画卷上。
够了,这就足够了。
“嗳,等本宫回去,若有闲暇时,可以帮你描补上两笔。”江央公主莞尔道,状似认真地考虑了下,眉梢眼角泛起了柔和的颜色。
她其实画工还算是不错的。
虽然没有那群千挑万选出来的画师工笔精湛。
陆危只当公主开了个玩笑,没有当真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殿下了,不过得到这幅画,卑臣就已经足够高兴了。”
他当然很高兴,他的确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张残画。
他的一生本就是残缺的,身体是,记忆是,一切皆是,配得很呢。
“拿回去也好,说不得本宫就能补齐它呢。”江央公主莞尔一笑,指了指被他卷在手中的画卷,很有自信地说。
未等陆危开口推辞,她便转了话头:“你知道,本宫为什么会问及那人吗?”
“因为那位苏画师,是公主当年的丹青先生?”陆危说完,心想,公主的一手妙笔丹青,必定是出有名的,自然是对此很注重的。
但是,公主从来自己不以为然的,画完但凡发现略有瑕疵,就要囫囵团起丢掉的。
怪可惜的。
江央公主眼底划过一丝玩味,道:“非也,不止如此,那个人可是母后当年,亲自为本宫请来做老师的,他可不是寻常人。”
陆危格外惊异:“竟然是皇后娘娘亲自请来的?”
仅仅是“请来”两个字,就大为蹊跷。
这说明,此人原非宫中画师,而是从宫外召来的。
别的不说,宫里一直以来,都是有专门培养宫廷画师的路子,最主要普遍的两条路,画师的家中子弟承袭父职,另外就是画师在宫里收了徒弟。
最后一条就比较少见了,是宫外有名气斐然者,会被召进宫来侍奉。
能有什么人的名声传到宫里,可以作为公主老师的程度,而皇后娘娘,又有什么途径,知道并请来此人呢。
“不同你打哑谜了,说白了,他是从本宫母后的母族,举荐派遣而来。”她扬起脸来,轻轻的吐出一口气,说:“本宫让捧荷查了他很久了。”
“可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陆危敛了敛眉头,神色不变地问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明面上的冷静,不干扰公主的情绪。
江央公主淡淡地说:“正是因为如此,才证明了本宫的猜测是对的,他才三十有七,未有任何离宫记载。”
这个人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他的年纪和资历,并不足以告老还乡。
或者说,他真的是“告老还乡”了吗?
而非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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