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刘宗周是一个很强调提高自身修养的理学思想家,甚至还提出“慎独”一说,但他平素想的都是如何提高自身修养,却不知如何提高别人修养,因而朱由检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尴尬地向崇祯朱由检拱手:“请陛下赐教!”
礼部左侍郎黄道周则习惯性地用从书学来的道理强行解释崇祯朱由检的疑惑。
毕竟当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可是很少问臣下意见的,难得一见的君臣对答,他觉得自己作为礼部左侍郎不能不敷衍塞责,因而也展手叩首而拜:
“回禀陛下,此等臣僚不守节而死,甘愿从贼,可谓是真小人也,盖因昔日陛下用人过于急切之故,陛下以后当亲贤臣,远小人便可。”
黄道周说毕再次行了一礼,这种对话一般在很多朝代的君臣对答里都会出现,一般而言,皇帝下一句问题便会是询问臣属如何亲贤臣,远小人;黄道周觉得自己到时候再按照古书之义,儒学之理,引经据典回答一番,也足够了,而且还能留下一段君臣对答的佳话。
礼部右侍郎王思任则微微一笑,他是个闲散惯了的人,对仕途没有进取之心,自然也不热衷于黄道周这样要给皇帝讲什么大道理听,而且他也的确给不出真正的答案。
在他看来,守节是自己的事,自己倒是的确能保证自己为大明尽忠守节,却不知道如何保证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守节。
因而,王思任也只是推说自己愚钝,不知道该如何评述此事。
朱由检微微一笑,现在也只有黄道周正面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但偏偏又是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不过现在的朱由检也不会再会因此而生气,他不可能指望一个理学名臣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黄爱卿是天启二年的进士,算得老臣了,当也应该明白,这天下之人,小人也好,君子也好,无非乃人之后天属性,人之初,性本善,教学与传道是干什么的,是要教人做贤臣,投降满清的官员和随朕南下的官员一样皆是读程朱理学长大的,乃至于为官坐宰,但偏偏还是出了奸臣贼子,这说明什么,说明当前的学问没能成功让所有的天下人都成为贤臣!”
朱由检这话让刘宗周、黄道周、王思任当场骇然变色,他们没想到陛下居然会根据这个直接一句话否定了程朱理学的正确性!
从宋以来,这一直是士大夫们和皇家所推崇的正统之学,居然会在此刻被皇帝陛下给否定,原因是程朱理学也没能避免奸臣小人叛徒的出现。
可偏偏刘宗周等人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来,他们没办法否定许多官员投降的事实,而且他们之前也没在意过这件事,他们更注重的是自身的修养,讲究的是学以自用,没想过要宣扬这种学问是因为这学问多么好,会取得什么效果。
朱由检是后世的人,思维具有功利性,要求做一件事必须有什么效果才会去做,所以他提出的看法给了刘宗周等人很大的冲击,甚至使得他们无法反驳!
这让刘宗周不得不想起了陛下南迁途发生的随扈官员威逼孔家满门自缢的事来。
这件事的具体缘由与过程没人细说,南下的官员都对此缄默不言,因而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具体的秘辛,无论是谁对外只说孔家皆误以为是闯贼而来,所以为大明尽忠而死。
江南的读书人们乃至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很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即便不相信也不会揭穿,因为去追究真相等于否认自己的思想理念。
连带着南宗孔门都表示这才是至圣先师之后裔应尽之节。
朱由检也下了旨意,希冀南宗孔门能将这份圣人后裔之节义传承下去,为国家尽忠,誓死不做胡人奴役华夏之劝说者,若他日华夏蒙难,当尽节义之德,方不负天下第一圣人世家之名。
但刘宗周现在发现这件事应该是有陛下参与的,他虽然相信自己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但他不相信北宗孔门会真的全部为大明自缢守节。
这种理想的场面不应该会出现,或许真是陛下和百官们为匡正教化,以正人心,以全人德而逼着孔门做了此事。
刘宗周不由得暗叹,陛下和当年随扈的官员们做此举动不可谓不用心良苦,以一门之性命全儒学之美德,正天下之伦理。
“陛下如今提出程朱理学没有很好的教化人心,或许并非是否定整个儒家之义,而是当今天下之学过于倡导个人修身,未尽教化之责,是故才导致出现这么多叛臣逆贼,或许天下学问之正统需要重新定论,需要有所进益,譬如这孔家满门作为圣人后裔能因贼寇至而大明尽忠自缢,便是难得之举,也足以见儒家之正统学问还是能促人尽忠守节的,只是后人读书读偏而已,过于求于功利庸之道,才落得无节无德之境地。”
刘宗周这么一说,让朱由检颇为满意。
朱由检知道自己即便是皇帝也难以撼动儒学目前在整个社会里的正统地位,而且他现在的帝国统治秩序与统治权威也需要儒学提供理论支撑,仅仅依靠君权神授是不够的,儒学所提出的礼治即天地君亲师是自己维持统治的根本,自己现在还不能完全摒弃,毕竟现今的大明社会依旧是以家庭与宗族为基本单位,而这些家庭和宗族所依赖的根本是礼治秩序,在宗族之才结合成是一个家国,也是自己这个皇帝,相当于天下整个大明汉人民族的大家族的族长。
朱由检现在还不能否定这个秩序,他也否定不了这个秩序,除非有朝一日,经济形式发生改变,家庭生产彻底被工业生产改变,礼治秩序才会发生大的改变。
但即便到了那时,也依旧会有家庭这个基本单位组成整个社会基础,只是少了宗族的控制而已。
这才是朱由检想看见的,他不想在自己这个皇帝和一个普通的直系家庭间还要隔着一干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