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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二十一章 生与死,一线间

“何喜?”

“宴散之时,你便会喜。”

富弼只好不作声,看郑朗说出什么道道,能让他心情从忧变喜。

郑朗看着樊小娘子,问:“月儿,来做什么?”

“楼中伙计问东床客如何接待,妾便来问你。”上次来了,樊家高兴,结果郑朗非得给钱,反而让郑朗破费。这次郑朗再度来,不知道怎么招待了。

“你尽管上你们樊楼最拿手的菜,但那个缕金香药、绣花高饤八果垒、乐仙干果子叉袋儿之类名贵的看菜,就不必破费了,还有,那些歌舞伎子也不必让她们过来,你也不想我嗜好这个,”最后一句是悄声在樊月儿耳边说的。

樊江月小俏脸一红,呐呐道:“妾不会气······气的。”

吩咐伙计上菜。

“月儿,你也坐下来。”

“妾不敢。”

“我酒量差,诸君当中多有喜欢豪饮之,你代我奉陪诸位兄长。”

吕公著不敢作声,这五人也没有意见,郑家小妾与别人家小妾不同的,那几乎等于是平妻,况且樊家也算一个有身份的人。当然,几人与郑朗关系不错,否则让樊月儿陪酒,失了体统,或者失去对樊月儿的尊重,将她当作一个妓子看待。

富弼说道:“我酒量很不错的,樊小娘子。”

“别要大意,”郑朗嘿然,以前不知道,来的次数多了,郑朗才知道樊月儿的酒量。不过也难怪,她家就是酿酒的,一天酿造的酒数量惊人。小时候就偷吃过酒,在这种环境薰陶下,酒量怎能不大。

酒上来,连续几道菜上来,郑朗让樊月儿敬诸人一杯,这才说起正事:“少了伸约。”

诸人心中一禀,伸约便是王素,郑朗刻新意提到他,说明以后也是郑朗重新改革的基石。但几个人还不知道这次聚会的意义。郑朗又说道:“先说新法之败,之初,希文十条新政,六条针对人事,于是我不喜之。希文兄用意虽好,想要改革,必须上上下下有一个清明的吏治环境。但为何申公用了一些官吏,你们清流多有不服,说他结党谋私?他用了几个官吏,你们自上到下……”

摇头。

郑朗不想提了,将人心比自心,如何不乱?

“申公与希文皆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说有容乃大过于空浮,人怎能不带一点私心呢?正是人人多少有些私心,于是天下熙熙攘攘,莫不为利争。我说的这个利不是钱,名位,权利,节操,或者功名,或者钱帛等等。你们争的正是节操二字。利者最大者,一是官职,二是钱财。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士为第一位。有的商人愿意为一官半职,放弃千万家产,便为此故。这才是根本所在。

我不是说你们树党,作为官员,各个想法不一,贪官污吏,无能官吏,当黜贬之。可有的官员认为做好官,清静无为,境内安定才是好吏治,有的官员为了国家增加财政,有的官员想刑狱中平,有的官员重视农业,有的官员重视工商,有的做好了,或增粮,或增财,或利民,有的做偏了,出现差错。但他们本心是好的。而你们君子最重的便是德操,不说你们是真德操还是假德操,甚至有人严于厉人,宽于律己,加辈追究人的德操,以为吏治之能便是道德之能。试问,抱着这种思想去按核官吏,下面官吏会不会服?”

吕公著放下笔,说道:“郑相公,我也不解,知道希文他们是好心,但隐隐感到有很多地方不好,今天闻相公语,这才茅塞顿开。是啊,诸君核人过于片面了。”

“你记,勿得多言,现在你乃在学习当中,诸事与你无关。”

“喏,”吕公著老实的重新做记录。

“什么叫改革,说句难听的,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便是好猫。”

郑朗说完,樊月儿已忍不住,将娇小的香躯伏在郑朗怀中大笑。

曾公亮与张方平也忍俊不住,乐了起来。

“你们用心虽好,用心更高尚,但一样未见成效,反而让天下混乱,便不是好改革。但只要看到成效,国家或富或强,百姓安居乐业,受到新法的益处,即便是商鞅法家的变法,也是一次好的改革。所以我说你们动荡一年的变法,还不及一个三白渠。”

五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开始沉思。

蔡襄说:“行知,为何当初不说?”

“你们都是属驴子的,不撞南山不回头,去年对你们说,你们那一个人能听进去。”

几人再次扑倒。

“人事改革也是必须的,可怎么去改……我真的茫无头绪,牵连太大。若是其他的改革,可以争其利,再给其利,倒好办些。唯独人事……”郑朗叹惜一声。

作为一个后来人,见过多少对官员改革的制度,什么样的手段都使了。即便是民悳主国家,都不能杜止官员不作为,或者贪墨,这可是封建年代,怎么防范?

还好,因为国情不一样,至少不会出现大量裸官,否则更加雪上加霜。

“这是我最头痛的方面,如何不产生动荡的整治官场?至于其他的,我手中倒有一些想法,抛砖引玉,说给诸位兄台听,现在不必执行,但集思广益,如何实施下去,利国利民,纷争又少,请诸位想想办法,以便着手时,会更加完善。”

说了银行,改良版的农田水利法、矿业二八抽分制、方田均税制、实封投状法(拍卖制度)、河渡钱、裁抑冗官、节裁余费、将兵法、置军器监、以及对科举、法制与教育提出的部份完善想法。

不仅仅是想法,每一条法令如何落实,都提出种种细致的步骤,以及详细的计划,落实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纠纷,利在何处,害在何处,说得十分清楚。

“这才是改革,”张方平说道。

“行知,你害苦了我们,”富弼仰天长叹,早说出部分计划,大家协商一下,这次改革也会产生一些积极作用,为什么藏着掖着?

“彦国,至今你还没有醒悟啊,这是变革,无论怎么做,都会有纠纷,即便陛下支持,到了下面,会让官吏演变成什么样子?安道兄,你说一说,免役法与马法什么时候我与君商议的。”

“前年夏天。”

“为什么前年夏天我与安道兄商议后未上书,随后又与稚圭兄、希文兄进一步商议完善,直至定川寨战役结束,这才上书。因为国家财政困难,由战入治,重心转向内治,又多受劳役之累,这才因势利导,推出免税法。各种盗匪横生,兵士懦怯,将领无能,这才推出裁兵法。旱情严重,粮食危机,这才推出仓法。但落实下去,还要不断小心地矫正,才能减少弊端,使良法为国家百姓受益。其实受益也要等三四年后······岂止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交给你们,是变革,还是坏我的法?”

不经你们的手,是一个清白的处女,一经你们的手,坏菜了,再好的媳妇儿也变成一个没人要的老妓!

富弼与蔡襄对视一眼,不知说什么是好。

张方平与王尧臣、曾公亮眼中却闪过晶晶亮光。

这才是变法,深思熟虑,小心谨慎,连诸多方面的利益都考虑到了,利益兼顾,反对的人少,才不会生乱子,才能执行。

郑朗将吕公著的记录拿过来看了一眼,对曾公亮说道:“明仲兄,这份记录你拿回去润色一下,交给陛下。以免给人口舌。”

其实还有一个用意,皇上,你让我做首相,让我改革国家,那么这几人以后还得重用,否则俺没有帮手,肯定玩不转。

“好,”曾公亮懂的。

这个人可是未来宋朝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军火家、思想家,也是……改革家,但他性格方厚,不象欧阳修他们虽有才气,多浮夸躁进,因此郑朗很看重,在为赵祯进讲时,刻意放下身架,与他结交,相谈甚欢,因为性格温和,都是属于一个鼻孔出气的人。

郑朗又说道:“彦国兄、君谟兄、伯庸兄,各位皆是励志向上,希望国家更富更强的臣子,难道听我一番话后,不开心吗?”

“唉,唉,”富弼连连叹气,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伤心。结果这一晚,富弼喝得酩酊大醉。

曾公亮将记录整理后,上交给赵祯。赵祯立即将郑朗宣进内宫,指说这篇奏折,不知说什么好。郑朗说道:“陛下,对臣恩宠,古来罕见,契丹与西夏交战在即,之后臣便要应约前去契丹,虽然臣在做安排,不过孤身前去北地,生死难测,臣也担心万一有事,故与富弼、蔡襄、王尧臣与曾公亮、张方平说出这些天臣的想法。”

其实计划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可悲情牌还是要打一打的。不求荣华富贵,也快到顶了,再拜为首相,还能求什么?但求赵祯加倍信任,没有皇上的信任,什么改革也等于零。

赵祯嗟叹。

“陛下,这仅是臣的想法,许多细节并没有想好,本来新政已经产生许多动荡,再实施这些没有周全的变革,反成雪上加霜之灾,未得利,反得害。因此臣认为不能实施,甚至都不能将它传于外臣,以免产生惊疑之心。”

眼下将这些条款拿出来给大臣看,会产生许多想法的,反而不美,赵祯愣了愣说道:“准。”

富弼去了河北,正好赶上一件事,保州兵士韦贵、史克顺与侍其臻三人率其他兵士谋反,原因也是与上司产生矛盾,加上北宋政策偏软,一些兵士无法无天产生的。

定州知州王果率兵攻保州城不克,于是朝廷富弼与田况前去宣旨,若开城门投降,一切抚存,如拒命,更加进攻,其在营同居骨肉亲人,无论老幼皆戳之。

去年谋反,还能说情有可愿,今年风调雨顺,兵饷一个子也不少,若动不动因为上司处执略有不公,便挟众谋反还了得?田况前去宣诏,贼不肯降,大呼:“得李步军来,我们才降。”

也就是欧阳修所说的无能之辈李昭亮,此人治军有方,在军中颇有威信。田况将李昭亮喊来,贼又不信。田况只好请猛将郭逵攻城。郭逵与叛乱的侍其臻曾同为范仲淹部下,但两人境遇不同,此时郭逵已名震天下,侍其臻仅是一个小校尉,两人认识。郭逵到了城下喊道:“我乃郭逵,你们下绳,我登城与你们说话。”

侍其臻放下绳子,让郭逵爬上城头,郭逵说道:“我是朝廷的命官,岂不自爱,若没有诚信,能登上城头吗?朝廷也知道你们不是想谋乱,乃是官吏对你们不讲理,使你们如此。今赦汝罪,赐汝等禄秩,又使两制大臣奏诏书来谕,你们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岂有诏书不信?岂有两制大臣乱说?”贼等相顾动色,说:“果如此,再派一两人登城带诏书让我们看。”

复登城带诏书上城头,于是开门投降,降者二千余人,其中谋逆者四百二十九人。田况得到姓名,居然派杨怀敏率兵入城,悉数杀之。

言而无信,后面便好玩了。

郑朗听后摇头。

也难说好坏,这些士兵是吃饱了撑得慌,不杀也不足以惩警戒。

除了这件事,宋朝渐渐年光好了,随着秋收渐渐结束,仓禀渐满,财帛也越加宽松。

就在这时候,郑州有报,说大娘病得很重,生命垂危。

郑朗一听急了,进皇宫请求赵祯准假。赵祯头痛,一个娘娘也就罢,后面还有六个娘娘呢。但这是孝,不能让大臣不孝,只好同意。郑朗匆匆忙忙离开京城,路过郑州城时,去吕夷简府邸看望了吕夷简。吕夷简叹息一声:“行知,你娘娘病得不是时候啊。”

郑朗一离开京城,最稳重的一面大旗倒下了。

郑朗哪里听得进去,什么国家啊,能救就救,不能救也不能让咱一人挑着,就当没有听到,立即回家。

回得正是时候,大娘病重,不久离开人世。老了,没有办法,接着二娘又再次犯病。赵祯这一回真的没有办法,必须要守孝的。

最悲催的是樊家小娘子,两眼泪汪汪,本来说好重阳过门,这一回又泡了汤。

九月,吕夷简死,赠太师、中书令,谥文靖,赵祯惨然,亲书怀忠碑三字赐之。这不要紧,最可悲的是后人冤枉吕夷简害了庆历新政……那有的事,若是没有吕夷简推荐,范韩都不可能做宰相。

范富离去,最大的倒棍子欧阳修成了眼中刺,出为河北都运转使。孙甫与蔡襄请留,晏殊不同意。二人将过去的一桩公案翻开,说晏殊在李宸妃墓志铭上没有注明母子关系,用心不轨。赵祯愕然,将存档翻出,果然有此事。经过这么多年,他对刘娥没有什么怨恨之心了,可也不能容忍母子关系被大臣抹杀,贬晏殊为颖州知州,一不是一路转运、按察使,二不是大府知州,成了一个知州······

最悲催的是他特殊的关系,他是范仲淹与欧阳修的大恩人,富弼的岳父,但因政见不同,君子党不喜,可因为这关系,小人党又不爱。这才落得这样的下场。郑朗闻听后,心中戚戚,别以为收了范吕二人的儿子做学生就是好事,弄不好会而弄巧成拙。

十月,蔡襄与孙甫论新宰相陈执中不当为宰相,不听,二人皆出。

看到这种情况,杜衍的女婿苏舜钦按照惯例,将拆封的废纸卖掉,趁着进奏院祠神的时候,又掏腰包,召妓子助兴,宴会诸宾客好友。一会儿,酒喝高了,放浪形骸,无所不为。王曙的儿子王益柔更疯狂,作了一句诗: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是来形容李太白的,可李白也没有这么大胆子啊。让皇帝做佣人,孔子周公做奴隶,要是放在清朝,还不知道会杀多少人。

不但如此,王洙酒也喝高了,居然跑到妓女中搂着一个看中的美妹,在进奏院聊天**……

宾客中有一人叫李定,一看不好,悄悄离开,前往御史台告密。王拱辰恨有多深,比大海还深,恨有多远,比西伯利亚还要遥远。听后大喜,说道:“吾一举网尽也!”立即派属下鱼周询、刘元谕弹劾。

全部捉到开封府审问。

王益柔处斩,所有涉案人员永不得录用。韩琦求情:“昨闻宦者操文书抓捕馆职诸官甚急,众听纷骇,舜钦仅是醉饱之过,至于付有司治之?”

宋祁与张方平又替其求情,以王益柔作那个大逆不道的傲歌诛杀,其他人轻处。韩琦又劝道:“益柔少年轻狂,何足深治?天下大事有那么多,近臣与国休戚相关,置此不言,而攻一王益柔,其意何在?不是傲歌的原因。”

赵祯默然,改判监进奏院刘巽、集贤校理苏舜钦,并除名勒停;直龙图阁兼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王洙,落侍讲、检讨,知濠州;江休复监蔡州税,王益柔监复州税,并落校理;降太常博士周起的儿子周延隽为秘书丞,集贤校理、范仲淹的好朋友章岷通判江州,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状元公吕溱知楚州,殿中丞周延让监宿州税,馆阁校勘宋绶的儿子宋敏求签署集庆军节度判官事,将作监丞徐绶监汝州叶县税。

好多好多**……

但问题不在于此,他们都是属于君子党二级成员,本来有一个伊霍的公案没有弄清楚,又出来一个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让人怎么想?

范仲淹一看不妙-,上书请参知政额事,之所以保留此职,还要改革继续。赵祯犹豫不决,章得象暗中做了一个推手,说:“仲淹素有虚名,一旦准允罢相,恐天下以为陛下轻黜贤臣。不如赐诏不允,如果范仲淹有谢表,是故意欺诈陛下,乃可罢也。”

范仲淹见赵祯不同意,还留恋着新额政,于是半推半就的写了一个谢表…···

悲催了,赵祯信章得象言,罢其参知政额事。

章得象是外因,内因是赵祯。范仲淹本性不坏,道德君子,但他这一面大旗竖着,他手下的小弟们就不会安稳。不但赵祯这样想,章得象也是这样想,他是一个喜静的大臣,早就看不惯新法带来的混乱,这才施了推手。

正好富弼从河北召还,右正言钱明逸进言:“富弼更张纷忧,凡所推荐,多挟朋党,所爱者尽意主张,不附者力加排斥,倾朝共畏,与仲淹同。”

于是一道罢相。

因为君子党多对付自己,陈执中对君子党不满,与杜衍发生冲突,王拱辰、贾昌朝等人附和,推翻杜衍,出杜衍知兖州。

韩琦成了朝堂上君子党真正的老大,可也成了一个光棍老大,三月也被贬出朝堂……

唯独与西夏议和让郑朗十分满意。没有郑朗在朝堂,几个大佬软乎乎的,允其西夏绢十万匹,银三万两,茶两万斤,回赐照旧,也就是二十万。比史上仅少了五万,赐元昊名曩霄,不是兀卒了。可后来元昊却将自己名字改成兀卒曩霄,继续做赵祯的爷爷······

赐其元昊国主,又有赐国主礼御衣、黄金带、银鞍勒马、银二万两、绢二万匹、茶三万斤。

这是让郑朗很不满的地方,但有一处很满意,史上议和后,两国不得收容对方百姓,或者让对方百姓进入彼境,因为自己提了反间计,赵祯没有说,估计元昊没有想到,他也想私盐,也想派斥候潜入宋境查看,于是皆没有提,这为以后操作留下极大的空间。

朝堂似乎再次陷入死气沉沉当中,生与死,在一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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