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内。
灯光昏然。
明王身影已不在,而皇后却仍旧坐在桌旁,目光盯着墨白刚刚留下的三张医方,看了又看。
老宫女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不一会,便已出现在门口,轻手轻脚来到皇后身边,轻声道:“娘娘,夜深了,老奴服侍您就寝吧!”
“不急,你来看看皇儿这字,当真是写的极好的。”皇后微微抬头,满脸笑意,将手中正在观看的医方递给老宫女。
老宫女见她一别以往的兴致,也只好含笑躬身将那张明王亲手写就的医方接过,但目光一扫那医方,却又是眼皮不由自主的狂跳两下。
那字好,她也知道,可这字写就的医方却着实让她心头骇然啊。
目光抬起,却见皇后正满脸笑意等她夸赞,很显然皇后只关注了那字,却未在意这张方子到底写了什么。
她实在不愿打搅皇后兴致,便轻声道:“娘娘说的是,殿下这字,确实极好看,老奴觉得,就是与当朝名家相比,也是不差的!”
皇后一听,果然便是更为欣悦了,那双明亮风眸也不由得笑的微微眯了起来,但嘴里却道:“那还是不如的!”
不过话才落地,却又加了一句:“不过,我皇儿还年轻啊,才十六岁就能写出这笔好字,待本宫将之呈秉于陛下,想必是再无人敢笑话我儿不识舞文弄墨了!”
然而,老宫女一听皇后真要将方药呈秉于陛下,却是面色微变,随即便是抬起头,冲着那站在一边随侍的四位宫女轻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四名宫女躬身应是,退出内殿。
皇后倒也没在意老宫女的吩咐,依旧盯着那字,眼神一眨也不眨。
待无外人在,老宫女才面色微紧,伏下身子,在皇后耳边轻声道:“娘娘,此方药,若要呈秉陛下阅览,恐怕娘娘还得斟酌一番!”
“嗯?”皇后握着医方的手骤然一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老宫女,但脸色却并未怎么变化,只是轻声道:“怎么说?”
很显然,皇后对老宫女质疑她的决定,并未动怒,应该对其极为信任。
“娘娘,明王所开这方药,虽与张丹师所开之方,药品组合相似,但也在原方上增减了数味,老奴并不通医道,不敢判断是否稳妥,但就是明王在药量上的斟酌,却也着实吓人……”老宫女将声音压低,在皇后耳边慎重道。
皇后闻之,却是并未太过在意,反而笑道:“皇儿还年轻,医道自是还需长进的,但能有此成就,便已是令我心喜不已!”
老宫女心中哀叹,没办法,只得将声音压得更低:“娘娘,张丹师药量适中,都曾令娘娘不适,未敢再用此方。而如今明王殿下却在张丹师所用之量上足足提高两倍有余,如此猛药,一望之下,老奴都已心惊肉跳,恐不能治病救人,而乃……催命毒方啊!”
“休得胡言!”皇后当即便是脸色一凝,风眸之中一抹威严倾泻而出,口中一声轻叱。
“娘娘息怒!”老宫女倒还平静,却也连忙跪下请罪。
很明显,她与皇后关系真不一般,若是平常宫女,岂敢如此放肆。
但老宫女却是依然还敢继续道:“娘娘,老奴自是相信明王殿下绝不会生此意,但,唯恐此方泄露出去,外人会将殿下对娘娘的一片赤诚孝心误解为……”
这宫中争斗从未休止,明王或许无谋害皇后之意,但为皇后进献如此催命毒方,说不得就会被指意图谋害皇后!
无需再多言了,皇后能当后宫之首,岂能智慧差了。
不过是因为墨白今日实在出乎她意料,竟写出一手好字来,这算是让她这两年来,一直忧心之事终于淡去,以至于太过欣喜之下,没有注意其他而已。
“起来吧!”她面色缓缓平静下来,冲着老宫女轻声道,随即将目光再次扫向手中方子,这一次却是不止看字。
老宫女起身,站在一旁静待,并观察皇后脸色。
却见皇后始终面色未变,心里不由暗道:“若是其他皇子敢进献此方,说不得娘娘便已心有芥蒂,唯独是这失散多年的明王殿下……娘娘心头始终宽容啊!”
果然,不一会,皇后脸上却是已再是浮现一丝笑容道:“我倒也听说,民间医者,倒经常用些奇药,倒也药效显然,留下许多传说,想必皇儿也是见宫中圣手无能为力,心中忧心本宫腿疾,这才为本宫开此方药……”
理由都已经找好了,老宫女难道还敢说不是吗?
所以立马躬身道:“娘娘说的是,殿下自是心里惦念着您的!”
“只是啊,皇儿还是太年轻,的确需得请一位名师好好教导一番,医道乃活人之事,当得慎重!”皇后又道。
说罢,便将那药方拿起,准备交予老宫女收好,但微微沉吟,最终又将其折叠起来,竟贴身收好。
目光又望向另外两份,拿起细看一番,一份针法,一份外用熏蒸之药,看到那熏药,她又眸中一晃,将药方递给老宫女道:“这方药……你也看看!”
老宫女接过,细看一番,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皇后脸色,便是明白,皇后定是记起刚才答应明王之事,有些犹豫不决。
微微沉吟片刻,老宫女道:“娘娘,老奴观这份外用方药,倒的确均是活血之用,想必是的确无甚大碍,只是这草药过于平凡,功效却未必能堪比御医为娘娘所开之方!”
皇后闻之,听是无害,倒是眼中一喜:“无碍,十多年了,本宫这病也就如此了,本宫就用我皇儿方子,说不准还真见奇效呢?”
老宫女无奈,宫中圣手无数,难道还比不得明王弱冠之年,但皇后说的也确实在理,这腿疾已十数年,明王这一片孝心,至少能博得皇后内心欢喜,想到这里便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明日老奴便将此方交给御医斟酌一番,再为娘娘配药。”
“好!”皇后欣然点头,却又微微一叹:“能见皇儿成器,本宫总算心安了些许……嗯,常妈妈!”
说到这儿,皇后却是脸色微微一怔,目光再次聚集在桌上那飞扬字体上。
老宫女见皇后突然面露异色,连忙躬身道:“娘娘,您怎么了?”
皇后抬起头来,看向她:“你有没有觉得皇儿今日与往日大有不同?”
老宫女一愣,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却是墨白准备强闯内殿时,那凛冽的气势,想到这个心中便是暗道:“还真像变了个人似的。”
看向皇后,老宫女笑道:“娘娘说的是,先前老奴还担忧殿下遭遇此次行刺之后,会受惊过度……”
“是啊,先前本宫还心焦,皇儿又要哭诉,告状,让本宫为他做主,本宫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后也是面色一抹苦笑,但说着,说着,却又突然道:“咦,细细一想,皇儿今日好像从进门便未提过遇刺一事,甚至连王妃的事都未问起?”
老宫女也想不明白,确实,这实在不符合明王曾经的本性:“想必是经此一事,殿下或许有许多感悟,知道娘娘的苦衷。”
皇后闻言,心中又宽慰了几分,但脸上又有一抹黯然浮现,目光望向殿门外,最终一声轻叹:“唉,皇儿明明早已识文断字,竟连本宫都未发现端倪,直到今日要离本宫而去,才透露此事,也不知皇儿究竟……”
老宫女闻言,却不敢再出声,她明白皇后的意思。
怕是皇后此刻怀疑明王恐怕并非是心智不明,而是或许明王心智早开,只是不愿卷进这宫中是非,是以才故意藏拙。
“娘娘,殿下对您还是一片赤诚的,心中也定是感恩的,否则怎会去而复返,冒着责罚,也要替娘娘诊脉开方,这是殿下对您的孝心啊,您该高兴!”老宫女劝道。
“嗯,我自知皇儿心意的!”皇后又笑了,随即又道:“皇儿既有意医道,这样吧,去为皇儿多准备些民间难得的珍药,送往明王府。”
……
辞别皇后的墨白,独自向着宫外走去。
月光下的他,背影修长。
却在这寂寥中,显得很是孤寂!
来时的路,他还记得,独自缓行在这亭台楼阁间,他很平静,淡然。
见过了定武帝,他卸下了心头的那丝牵绊。
见过了皇后,却又留下了丝丝熟悉而又陌生的温情。
不过,这一切,都将随着他的脚步,而暂时被放在记忆深处,如今,正如月光下他那孤寂的背影一样,他需要独自走向自己的命运,没有人可以依靠,他也没有能力去给任何人依靠。
还好,他心思纯粹,而且坚强。
他敢于用自己羸弱的身体,去面对一切。
他也敢于接受,一切可怕的苦难,都不能让他恐惧。
宫门口。
他望着那正缓缓打开的门,一步步前行,未有丝毫停滞,也不回头。
直到,那宫门在他背后关上,他也未曾回头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