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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知道。”太后道,“赵蛟得知后很是欢喜,他那时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欢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太后是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但我阻挠了他,我威胁他,利用他,并告诉他,这个孩子只能是先帝的,他是先帝的遗腹子,与他无关,若有泄露我必定手刃他。我那么说,是因为知道他是个不大安分的人,想要他做我的宠臣,实在是不可能。赵蛟迫不及待地将皇子公主屠戮杀尽,并坚持立清儿做太子。那时候皇室里只有这么一个遗孤了。阿清若是先帝的儿子,本该出生在二月,若是顺产,阿清必在四月出生,会引人怀疑,我背着赵蛟用了催生的法子,让他提早降世了两个月。如此也可打消些老臣的疑虑。”

赵潋听着听着,忽血液冰凉。

难怪小皇帝从生下来开始便体弱多病,竟无人知晓,他本是因着先天不足,早产了两个月!

难怪自打母后怀上弟弟,就让她待在城外的竹屋,不许她轻易回宫!

她的母后,在权力夹击之下,早已面目可憎。连心爱的男人,辛苦产下的儿子都可以利用。

赵潋满心悲凉酸楚,她将头磕在太后床边,涩然道:“母后,您竟将这些陈年旧事都告诉我,为何?”

太后柔和地笑了两声,伸手抚她的鸦色长发,疲惫苍白的脸色薄如宣纸。

“莞莞,母后的时日恐怕也没多少了,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他,梦到赵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很多人都说是我杀的,其实不是,他是自戕。

“我算准了他将来绝不会对我忠心耿耿,他心高气傲,又何以甘心做一个女人的入幕之宾。我算准了一切,便已知道,我离最后的心愿,只差一个变数了。那天,我带着匕首扎了他一刀。我找太医问过,扎在那个穴道不致命,但会让他终身残废……我便是想用这种变态阴毒的法子,教他永远留在我身边。

“但我低估了他。他早知道我在算计他,也知道他成了我最大的绊脚石,他让邵培德瞒着我在刀口上偷淬了毒。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的刀下。临死前他对我说,‘阿贞,你要的女皇之位,我允你了,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他死之后,我整夜整夜地不能合眼,都在想,为什么。我和赵蛟走到那么一步绝路,为什么。我本想杀了邵培德,但他拿给我一封信。我才知道,原来赵蛟是自愿死在我的刀下,为了成全我的野心。莞莞,母后是一步错步步错沦为今日。莞莞,其实想起来,你比母后幸运,远离这场权位风波,多好。只是太可惜,谢珺身上的毒,是母后一手造成的,我罪无可恕,可我的冤孽怎么竟偿到了我女儿身上……”

第70章

赵潋本心中突突, 心事复杂地听完太后往事,又因着这最后一句, 仍是不免震惊, 如临深渊地白了脸,“母后, 谢珺身中销骨之毒,果然与你有关。”

太后也知晓此事说穿, 女儿必定怨恨自己, 当年她和赵蛟设计反杀先帝一事,她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赵潋若是愿意细究, 其中细节也必能推测得出。

眼下时过境迁, 太后不愿再与身边人生了嫌隙, 一时竟不知作何解释。

赵潋忐忐忑忑地问:“所以、所以谢家灭门案,母后你也……”

太后沉默良久。

她半阖眼帘,花钿处沾着一缕金粉, 衬得凤眸明艳万方。

静默之中,赵潋的心跌至谷底。原来、原来这便是真相?君瑕他口口声声希望自己不再追究,可事实却是,她是他灭门仇人的女儿?

这天底下, 怎会有这般道理!

戏文里相爱相杀的戏码演绎到了自己身上, 赵潋如哑巴吃黄连,只能一口咽下,从嘴里一路苦到心坎上。

太后轻轻喘着, 细声道:“莞莞,我已同谢珺谈过,他应是不想你知道这桩旧案的。他说他回来是为了完成先父谢笈的遗愿,亦是为了你。想来谢笈一朝忠臣,他的遗愿必定是光复几代帝王遗德,扶持赵清登位,真正能睥睨九重。”

太后微微侧过脸,神容不复先前明艳照人,柔和如春柳。“莞莞,母后已为你选了一个婚期,宜早不宜迟,九月初十正是一个好日子,想来皇上也会高兴的。皇上有心给谢珺建一座府衙,但,你们若是想,成婚之后也可继续住在公主府里,旁人闲言碎语自不必理会,谢珺亦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赵潋红了眼眶,大有一种在听母亲交代临终遗言的悲凉之感。她晓得,母后只是被抽干了心力,以往有朝廷、有大周的一应琐事大事撑着,太后不得已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实则她的头疼病早已愈加恶劣,如今如被抽了脊梁骨,再无余力应对这些冗事。

她趴在母后胳膊上痛哭失声。

太后苍白的指腹抚着赵潋柔软的长发,细声道:“母后又不是眼下便不行了,莞莞这是在哭甚么?母后还能活到,你和谢珺生儿育女,百子千孙……”

“我……可是销骨之毒……”

她抬起头,眨着泪眼,一瞬不瞬地凝着太后,盼望着太后说一句有的解。

太后幽幽一叹,“这毒源自苗疆,很是霸道凶蛮。这百年间,母后也听说过一例活到三十岁的,但也许是谣传,宫中御医也没实证,证明此毒确实可解。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有实证,又焉能证明便没有?”

赵潋点点头,“我找太医院的人去翻典籍,每个人都去!”

太后道:“其实当年赵蛟喂给谢珺销骨,一是从我之愿,不给谢家留后,二是,允了谢珺多活十年,教他完成遗志,不留憾事罢。前尘往事俱如云烟散,莞莞,即便日后谢珺仍要手刃母后为谢氏报仇雪恨,你切莫拦着。”见赵潋摇头,泪痕满面,她压低了嗓音,艰难道:“听话。”

“他不会的。”赵潋自知没资格替谢珺拿决定,但她便是如此肯定,真到了那一日,他也一定会为她留下余地。

太后忽皱了眉头,赵潋以为她又难受了,忙替太后拉上被褥,但太后只是清咳一声,掩住了嘴唇,“母后累了,你让人将奏折搬给皇帝,辅政大臣摩拳擦掌久了,知晓怎么做的。”

“儿臣明白。”赵潋艰涩地替太后盖上了锦被,拂过香帘,穿过满殿死寂而去。

赵清兀自没心没肺,也不来看望母后一眼,赵潋这回却不劝了。

他和母后之间的结,又何止于太后擅权?

以往从不觉得,眼下知晓之后,再看弟弟,便觉得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颇似摄政王,自有一股独断刚愎、奋其私智而不师古的霸道专横,但幸好,又不太锋芒毕露,勉强算是有章有法。也许是因着年岁商小,心智尚未成熟,也许是揉和了太后的谨严风范。

赵清不自觉抬起头,诧异地瞅着皇姐,“皇姐,你今日怎的如此看朕?朕可是教哪个不长眼的穿错了衣裳,戴错了龙冠?”

赵潋收敛目光,嗔睨着他道:“油嘴滑舌。”

赵清吐了吐舌头,继而似尝到一丝异样,笑嘻嘻又道:“原来是想嫁人了,刻意跑来同朕商量婚期是不是?放心,朕刚翻了老黄历,九月初十便不错,你看如何?”

赵潋一时瞠目结舌。

要不怎么说是母子连心呢。

九月好日子多,赵清定下的这九月初十,正巧也没几日了,若要操办起来当需尽快。

这点赵清自然心知肚明,已让钦天监,连同礼部拟折子去了,“朕不日便将礼单送到公主府教皇姐过目,如今大周与北辽开战在即,朕本有心同皇姐风光大办,但老臣个个迂腐不让,朕还是照着一般公主规格为皇姐准备着。”

赵潋亦不是虚荣之人,赵清可算还知晓分寸,她也心满意足,“那便如此说好。“

赵清狐疑地笑道:“果真是恨嫁了。”

赵潋面颊微红,险些要揍得这小混蛋屁股开花。

等赵潋踩着满宫秋色,信手舀了一掌秋风,再回宫时,正是薄暮冥冥。她出来久了,矗落宫墙之内的锦绣楼阁,映着秋阳黄昏,别是一股暮年之感,如积郁在胸。

她顿了脚步,外罩着的海棠娇红的宫纱轻衣被晚风卷起,将窈窕的一截纤腰半遮半掩。她微微仰目,只见君瑕似正靠着回廊,在满天夕晖里沉默地拈着一朵秋菊。

但目光似乎没落在花儿上,也没落在夕阳上,也不知在凝视什么。

赵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预备故技重施,也吓他一跳,但走到只剩三步远时,君瑕忽一笑,肯定地唤道:“莞莞。”

赵潋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倒一惊,继而娇嗔起来:“哎呀你怎的耳朵这么灵。”

她从身后抱住君瑕的腰,将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汲取着丝丝温暖,好慰藉今日被一番残忍真相和人情冷暖冲得鲜血冷凉的肌骨,“先生。”

好端端地,赵潋又患得患失起来,“算了,我已没法再将君瑕和谢珺分开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君瑕没想到这个,也有几分惊讶,“太后——还是同你说了?”

赵潋颔首,忧心忡忡地咬唇道:“你会不会恨我?倘若不是……”

“莞莞。”他松开那朵黄花,手指落在赵潋置于他腹前的手轻轻笼住,声音低沉,“那与你无关。你知道,我是个爱恨分明之人。”

赵潋反驳,“就是知道,便怕你对我又爱又恨的……这倒也不可怕,怕就怕,你不如意了,就甩手不要我了,我晓得你这人,喜新厌旧最是无情。”

平白受了一阵指摘,君瑕微微攒了修眉,讶然,“公主说话要摸着良心自问,我当真喜新厌旧,早已另结新欢了。”

赵潋当然知道,她急道:“我明白我明白的!我说笑的,你认真干嘛!”

她气鼓鼓地反攥住君瑕的手,没一会又暗皱眉头,“怎么这么凉?吹了风了?”她担忧不已,不待君瑕答话,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蓦地撞见他漆黑无光的眼,心猛失了一拍,惊恐万分:“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第71章

君瑕仿佛才想到有这事, 在赵潋看来那神情甚是没心没肺,只揉着手腕似笑非笑道:“暂时失明了。”

“你——”赵潋喉咙一哽, 说不上话来, 又惊又痛。

君瑕还是寻着她的声音,碰到她柔软的耳朵, 轻轻一揉,“没事。失明也是常有的, 我以往扮成瞎子潜在公主府, 也有段时间是真瞎,连杀墨都未曾察觉。”

那次只持续了七个时辰, 睡了一觉第二日睁开眼便好了。

但君瑕隐隐约约觉得, 血肉之躯中有一股无形推挤之力, 在拽着他的肌肉与骨骼归于分崩离析, 只待一个引子一触即燃,便能冲破关隘,唤醒熟悉的肌骨拆分的痛楚。这是销骨发作的前兆。

距离上次销骨发作不过两月, 这一次提前如此之久,也许是油尽灯枯的兆头……

他的嗓音滞了滞,“莞莞,婚期定了么?”

赵潋揽住他的腰, 抓紧了他的裳服, 听到“婚期”二字,又瞬间绷直了身子,将眼前瘦削而修长的人轻轻环住。君瑕他竟猜到了, 只要她一见了太后,自然是要将婚期提上日程的,如此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没想到果然生了变故,她心酸道:“定了,九月初十。婚后可住在我的府上,但皇弟定要给你在汴梁建一座府宅,你看看,要是愿意搬过去,我们便搬。我一切听你的。”

君瑕噙着一丝笑意,“那还是不必麻烦了,便在公主府也很好,住久了也住惯了。”

赵潋也已明白,君瑕是真不在意无关的人怎么看他的。

婚后住在哪儿其实不重要,无非是有些人有几句闲言碎语罢了,赵潋自己本不介意,只是怕他介意。但君瑕显然也是计较蜗角虚名之人。

他眼下目不能视物,赵潋便趁着他不防备,偷偷将眼角的泪珠儿一擦,破涕为笑,并拾掇拾掇装出笑语:“难怪你装瞎子这么像,原来确实也是半个瞎子!”

“嗯。”君瑕知晓赵潋是成心说笑,免叫他不安,手也反抱住她,“也许明日便好了,应当是间歇发作的。”

但也许会更坏。

最坏的时候,会吞并五感,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怪物,一个人沉沦在无光、无声、无味,亦没有任何触觉的黑暗里,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认。这些他没法告诉赵潋。

赵潋又故技重演,将君瑕横着一抱,抱在怀里,脚步匆匆地往寝宫里去,一面抱着他,一面穿过落英缤纷的漫天花雨,为免叫他因为自己的担忧而挂怀,遂装出一副轻佻姿态,狎昵地占着口舌之利,“师兄,你以前可想过这般躺在我怀里,做一个挣扎不得,叫天天不应的娇媳妇儿?”

说罢她朝怀里的人挤眉弄眼,不过一想到他看不到,赵潋便可惜地“啧”了一声。

君瑕微笑着抱住了她的后颈,真将脸也贴过来了,便真像个蜷缩在丈夫怀里的娇媳妇,“想过。”

“怎会不知道公主殿下的轻浮放浪。”他从容地反击。

赵潋哼了一声,“哼,等会儿有得你求饶的时候。”

赵潋也就占占嘴巴上的便宜,论耍流氓,君瑕远非自己敌手,但真要对他做些什么,赵潋却又不敢。葛太医谆谆教导言犹在耳,赵潋亦不敢造次,尤其是君瑕眼下双目失明,不得不让赵潋提醒吊胆,怀疑是否昨晚纵情太过,教他身体有了不适,才衍生了如此恶果。

她将人放在向阳的竹床上,天色将暮,桃夕渐没,晚烟淡霭掠过嫣红的茱萸树,绕水而生。

赵潋将薄被也拉了过来,君瑕目不能视物,便一直沉静地侧躺着,肤色雪白,如羊脂美玉,不但白净,而且肌肤甚滑,赵潋偶然碰到,指尖多耽搁了一瞬,便不舍得离开。

他这副姿容,差记忆里的谢珺太远了,可眼下这么一瞧,赵潋却再无怀疑。

她曾经凝视着君瑕的双眸,打趣道“这么一看,你还真有点像他”,其实那时也不只是玩笑。

“眼睛只是看不到?会不会疼?”赵潋抚过他的眉骨。

温热的指腹滑过眉棱,轻柔,带着一种呵护的味道。君瑕牵起薄唇,眼睛轻轻阖上,“不疼。”

赵潋便将他又放下来,替他垫了一个枕头,“若是还有哪儿不适,一定记得告诉我,若让我自己发觉了,我会……更难过的。”说完,她俯下身,在君瑕的嘴唇上温柔地啄了一下,双眸跟随笑容弯如两道月牙,盈满了蜜意,“先生?”

“那销骨之毒有一点是好的,审美倒是一流,教你越长大越好看了。”

这诚然是句笑话。

君瑕亦忍不住,阖着眼睛曳开了唇。

背着药箱的葛太医与王太医终于是姗姗来迟,两人都抹了一脑门子汗珠,从太医院一路马不停蹄赶来。

因他们俩是给君瑕诊脉过的太医,又谙熟销骨,赵潋因而没找旁人。

两人一前一后替君瑕探了脉,又细细检查了一番他的眼睛,王太医藏不住事儿,已开始卖弄:“这毒时常会侵损人的五脏,脏器又连五感。《黄帝内经》说‘有诸于内,必诸于外’,肝开窍于目,销骨是伤着肝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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