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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我不需要得到地下城。”塔砂说,“我就是地下城。”

地下城之书最大的失误在于,它不知道,塔砂并不是个幽灵。

塔砂一开始就对这本书怀有警惕之心,生活经验告诉她,把条件优厚的广告做得铺天盖地的玩意多半是在搞诈骗,和路边没人摘的果子一样,绝对有陷阱在里面。一本自我推销求签约的书,可疑度翻倍了好吗?塔砂又不是哈利波特里那个上中学的小姑娘,还会津津有味地和一本会自动回复的书聊少女心事。

开始她的确被唬住了,以为它知道她什么来历,知道她为什么穿越。可是随着试探继续,她发现地下城之书其实并不像它虚张声势的那样全知全能。地下城之书有塔砂不知道的知识,塔砂也有自己的底牌:随时能舍弃的幽灵躯体,身为地下城的身份。那本书最后的举动反而在自己的失败上画下了关键性的一笔,当这个房间被激活,塔砂的意识在这里点亮,都不需要鼹鼠们打通关节。

这个房间一旦启动,它便回归了地下城的管辖。它属于地下城,那它就属于塔砂。

地下城之书的挣扎停止了,塔砂想知道那只黄眼睛会不会震惊地睁大。

“巢母,你是巢母……”书本喃喃自语道,“但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深渊?这不可能,地下城核心启动的同时,深渊就应该与这里相连啊?”

它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点可怜,塔砂提议道:“看起来这四百年发生了不少事,比如深渊被毁了?”

“荒谬!”地下城之书冷哼一声,“你或许能毁灭一片云,但要怎么毁灭整个天空?哪怕所有神灵全部陨落,深渊都将永生不朽!”

“那你为什么感觉不到它呢?”塔砂诚恳地问。

书不回答了,开始用一种塔砂听不懂的语言嘀嘀咕咕。

塔砂先停下了穹顶上燃烧的星空,它们大半都由蓝矿石雕琢而成,这么会儿功夫就烧光了一半,想想真让人心疼。她又等了一会儿,地下城之书还是没有要理她的意思,于是塔砂再度开口。

“你刚才说我让一场精美的交易变成了一件低级、没品的闹剧,现在我给你一个重新演讲的机会吧。”塔砂说,她让鼹鼠们从书上走开,转而用尖牙利爪对准了书页,“你看,我本身就是地下城,并不需要一本地下城之书来画蛇添足。所以我为什么要留着危险又无用的你,而不是把你变成一堆废纸呢?”

第7章 成功的契约

事实证明,在涉及生命安全时,地下城之书能变得相当言简意赅,外加能屈能伸。

他们最终达成了共识,塔砂帮助地下城之书找到深渊出现的问题,除非后者背约,不然不能摧毁它,也不能对它造成无法恢复的损伤;地下城之书则必须告诉塔砂这个世界的常识,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得撒谎,不能做出任何有损塔砂利益的事情。他们签订的契约有一百年的效力,一百年后塔砂得放它自由。

现在塔砂能用一个名字来称呼地下城之书了,契约需要真名。书有一个非常冗长、人类舌头难以发音的名字,塔砂决定取这个名字开头相似的音节,叫它维克多。

或者“他”,这本书中的住客是个雄性恶魔,在四百多年前深渊与天界的战争中运气不好,只剩下残魂附在书中。

契约并非平等协议,而是一份主从契约,塔砂是主人。她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好心,这本书开始可想哄骗她签订奴隶契约呢。得到地下城之书的拥有权之后,塔砂自然而然学会了深渊语——就是书页上像花纹的东西。它们狡诈地在之前那份契约边上写下了附加条款,签下名字的灵魂将与地下城之书融合,以这种方式获得地下城的权柄。所谓得到力量云云果然是文字陷阱。

主从契约则更像雇佣制,尽管也存在主人死了仆人也活不了的问题,但总比一念之间能摧毁附属方灵魂的奴隶契约好,是吧。

顺带一提,他们此前用来交流的那种语言是亡灵语,一种所有死亡生物的通用语言。塔砂觉得这种学习新语言的快捷方式真是方便极了。

塔砂一回到大厅,等待多时的阿黄立刻小跑过来迎接她。此前她让量产矿工们下去参战,命令阿黄留在上面,不想让下面的可能出现的危机弄死这只与众不同的小宠物。它看上去等得急坏了,绕着塔砂团团转,好奇地观察着她身后被其他矿工搬上来的书本。

“一只地精?”维克多震惊地说,“你把核心之力分给了一只地精?!”

他念“地精”的腔调像一个洁癖在谈阴沟里的鼻涕虫,说起来此前他也把鼹鼠叫成地精来着。塔砂看了几眼阿黄,依然觉得它看起来挺可爱。

“地精是什么?”她问。

“最低级的土元素傀儡,构建地下城的最基础单位,只能打得过哥布林!”维克多说,“核心就是地下城的生命,核心之力不可再生,不可回收!”

“哦。”塔砂说,依然不太有概念,“什么是哥布林?”

“……非常弱小的类人魔物,成群结队劫掠的胆小害虫,一个人类农民就能打死一只。”维克多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一般地下城之主最多只会把核心之力分给一位最看重的副手,充当地下城的副君或管家。它能让一只吸血鬼子爵直接跨级成伯爵,能让低级法师得到高级法师的知识,能让一条青年龙与成年龙对轰!”

“那能让地精变成什么?”

“变成聪明一点的地精。”维克多没好气地说,“最强壮的蚂蚁也是蚂蚁,谁会把本源之力给这种东西?你的本能就这么教你?”

“我觉得它挺可爱的。”塔砂一本正经地说。

“深渊啊!”书页沙沙地叹气,“什么样的地下城会生出这种傻瓜?”

这样看来,“巢母”大概是地下城自主诞生的空白意识,塔砂推测。这本书擅自给她找了个起源,她也乐得让对方误会,隐藏自己穿越的最大秘密。

“我,和一个与我签订主仆契约的恶魔,哪个是傻瓜?”她回敬道。

“那是个失误,我不知道你是巢母!”维克多争辩,“我受创严重才不能探测出幽灵和地下城产物的波动——即使如此,我也能感觉到方圆数百里中经过的魔物!在我全盛时期,我的声音就能让海妖俯首,一个句子就能窃取一个王国。我是银舌头的收藏者,一万个秘密从愚者心中流到我的箱子当中;我是谎言之蛇……”

“好好好,现在我知道那些虚假广告词来自哪里了。”塔砂嘀咕,“咱们能谈点实在的东西了没有?”

穿越后一个月,塔砂终于明白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片不科学的大陆,除了居住着各种生物的主物质位面(也就是俗话说的“人间”)外还有天界与深渊。天界住着诸神,深渊住着恶魔,两者互为死敌,他们来到这片称为埃瑞安的大陆上,发展各自的信徒,向对方宣战。

“你们干嘛不直接打?”塔砂插嘴道,“关人间什么事?”

“天界和深渊互斥,两个位面在这个世界的两极点,主物质位面是联通两者的中转站。”维克多说,“人间太过脆弱,大恶魔和神明来不及穿过它就会被排斥回原来的世界。不过,眷族和信徒就另当别论了。”

魔物通过地下城爬上大地,天使在神殿里降临,大恶魔和主神留在各自的家乡隔空对弈。不断有受神或恶魔眷顾的种族出现,也不断有族群在战争中灭绝,埃瑞安无比辉煌瑰丽,也无比残酷。

“在我陷入沉睡之前,地面上的种族正在发疯。”维克多悻悻地说,“德鲁伊说服了一些龙,中立的森精灵因为愚蠢的原因参战,矮人不知怎么的从内战中停下来,谁能想到兽人能和其他种族联合?几支人鱼长了点脑子;西边那群深渊信徒和北边的女巫暗通曲款,他们的领头人欺骗了我们,让他们不用向深渊献祭也能使用魔法……总之,因为这些意外同时发生,在这个地下城被攻击前,局势不太乐观。”

“你们兵败如山倒。”塔砂直白地说。

“上头的局势也不见得好。”维克多幸灾乐祸道,“我遇袭休眠之前,已经有一部分渎神者找到了通过意志而非祈祷使用神术的方法。你该知道人类有多喜欢趋利避害、背信弃义吧?想想看,要是不用奉献身心也能得到神一样的力量,谁还会给天上的家伙当奴隶?”

“奴隶?”

“生前付出一切,看诸神心情得到施舍;死后灵魂也归他们所有,这和奴隶有什么不同?”维克多哼了一声,“我们做交易的时候至少会说明白交易和内容呢。”

鉴于这家伙此前还想骗人付出灵魂,塔砂对他评价神族的说辞保留怀疑态度。

“可你现在感觉不到深渊。”塔砂说,“是不是天界胜利后把深渊通向人间的道路堵上了?”

“堵上?你以为通道是什么?”维克多嗤之以鼻,“我们不是第一次胜利,也不是第一次失败,无论哪一方是胜利者,总有另一边的棋子能偷偷在地上行走。风水轮流转,最后总会再度开战,哪怕我们和他们都按兵不动,主物质位面的种族自己还会掀起战争呢。埃瑞安的魅力就在于混乱,等你来到地上,你准会看见另一个精彩的战场。”

“真糟糕。”塔砂说,脑中出现一片伤痕累累的废土。

“只在你是弱者的时候。”维克多说,“但你是个地下城啊,亲爱的主人,你还有我!”

书页戏剧化的翘了翘两边书角,像行了个礼。

“我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还被契约绑在您的手心,除了老维克多,您在这个未知的可怕世界还能相信谁呢?我对您而言可以像猎犬一样忠诚,绵羊一样无害!只要您分我一点核心之力……”

“不要。”塔砂说。

“为什么?”维克多卡住了。

“我已经分出一部分了。”塔砂复述它刚才的说法,“核心之力可是不可再生的啊。”

“但您甚至分给了一只地精!”维克多把书页拍得哗哗直响,“一只地精!而我是个上千岁的大恶魔!”

是啊,塔砂想,傻子才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一个超可疑的恶魔呢。

于是她说:“因为阿黄比较可爱。”

书啪地一声合上了。

“别闹脾气。”塔砂叩了叩封面的硬皮,“继续说地下城的事。”

“问地精去。”维克多闷声闷气地说。

塔砂不理他,继续问:“你之前告诉我,地下城就像深渊的前哨,那么士兵从何而来?”

“大部分来自深渊。”书不情愿地打开了。

他们的契约虽然没让维克多服从塔砂的全部命令,但要求他回答一切问题。至于书对塔砂的看法?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塔砂也没打算和这家伙亲亲热热交朋友,细节不必在意。

“地下城本该联通深渊。”维克多说,“地下城之心,也就是那块红色石头,本身就来自深渊底层,受深渊意志眷顾。每个地下城启动时,地下城主能感觉到地下城范围内主物质位面与深渊的连接点,充分献祭后,就能打开两者之间的传送门,深渊种族能源源不断地来到地下城中——深渊非常大,越低级的魔物越多如蚂蚁。”

“我没感觉到连接点。”塔砂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等等,你还没有激活火焰符文?激活它!符文召唤的小恶魔来自深渊,没准那能直接开启通往深渊的通道。”

维克多的声音雀跃起来,塔砂却再次摇了摇头。

“你必须帮助我找到深渊出现的问题,契约里说好的!”维克多不满地说。

“对,在一百年以内。”塔砂回答,“我不会在能自保前贸然去你危险的老家,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就只能去地面上抓了。”书说,“捕获一定量的生物,解构它们,你就能复制出一支军队。唔?你可真是非常幸运。”

“怎么了?”

“我感觉到了地面上的魔力波动,非常非常微弱,刚好是你能打过的程度。”书黄色的眼睛看着天顶,“走吧,带上你的老鼠,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抓上几只哥布林。”

第8章 兽人少女

玛丽昂发足狂奔。

她的腿上打着绑腿,脚下却没有鞋子,赤裸的双足就这么踩在安加索山粗粝的岩石上。大片棕色皮肤从那条麻布制成的裙子中裸露出来,对一位十六岁的少女而言,这条五年前制成的裙子已经太短了。

或许不该叫她少女。

如果有晚归的樵夫抬起头来,他一定会为看到的景象大惊失色。什么样的少女才能在山林间跑得这么快,在背着一个比她更高大的人的时候?这姑娘健壮得像匹小马,但她背着的人更要高上一大截,半个身子都挂在她不算厚实的肩膀上。那人影痛苦地哼了一声,玛丽昂的耳朵抖了抖,转了个方向。

只要看一看她发间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便不会有人把她当做人类少女看待。那对犬科动物的耳朵机警地转来转去,而她尖尖的脚指甲倒钩般扣紧了大地,让她能在险峻的山道上疾跑。她已经奔跑了太长时间,汗水粘住了她的灰发,即使是玛丽昂,也不可能永远奔跑下去。

“把我放下来吧,孩子。”高大的乘客说。

那是个满面胡须的老头,层层叠叠的沟壑布满了每一寸皮肤,像树皮似的。他看起来太老太老,让人很奇怪他还能动,更奇怪岁月居然没让那伟岸的躯体萎缩——如果他的脊背已经因为衰老佝偻,那这个人年轻时会有多魁梧?这问题无关紧要,他已经很老了。

“不。”玛丽昂说。

她回答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简短,一次比一次疲惫,可是答案从未改变。山风在他们耳边呼啸,带来火油、烟尘、猎犬和人类的气息。玛丽昂希望她能闻到“那种猎犬”的气味,那种以红色猎犬冠名、人类用来辨识和追逐异种的探测器,可它在设计之初就特意回避了猎物的感知。

老人没再劝说她。

玛丽昂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见灰白的胡须,在出发之前,它们本该是棕色。橡木老人的根深深扎入地下,在安加索的死亡荒地上沥取洁净的水,结出橡果。橡果招来食用橡果的鸟儿,它们又引来各种捕食者,整个流浪者营地的人们都以此为生。他在那里居住了数百年,直到该死的侵略者挥舞着刀剑和火把冲入荒野。

在他们不得不带走橡木老人时,地下的根须没法同行。他的双足中流出绿色的血液,很多人都哭了,老人抚过他们的头。

他们已经逃亡了整整四天,玛丽昂的齿间有山鼠的血味,橡木老人却只喝了一点清水。他需要一片沃野去扎根,一棵古老的树怎么能承受住石头山上的逃亡?可他们没有休息的奢侈。头一个夜晚玛丽昂爬上山岗,她看到远方的大火冲天而起。流浪者们辛苦搭建的房屋被付之一炬,橡木老人留在原处的根须和枝干化为灰烬,那些筑巢的小鸟和松鼠成功逃跑了吗?玛丽昂想知道,玛丽昂不会知道。

那里曾是她的第二故土,她仅存的家。

离开流浪者营地的第二天他们遭遇了第二次袭击,那时候玛丽昂还与所有流亡者待在一起。带着红色猎犬的士兵袭击的疲惫的流浪者们,七个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稍后又有两人掉队,一人重伤不治。“我们应该甩掉他们了!”失去孩子的寡妇歇斯底里地说,“红色猎犬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外找到我们!”

这是真的,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流浪者营地的住户全都是埃瑞安的弃民,有不少人很清楚士兵们猎杀“异种”的伎俩。“我们本该安全了!”寡妇哭号着,玛丽昂能感觉到很多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她不是近年来唯一一个加入流浪者营地的外来者,但玛丽昂是唯一一个,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的家伙。异种血统越浓厚,红色猎犬能搜寻的范围就越远,哪怕是玛丽昂本人,也怀疑是自己招来了灾祸。

“我去引开他们。”玛丽昂站出来,“分头走,我去……”

“还有我。”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在流浪者们诧异的目光中,橡木老人站了出来。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对着惊慌失措的人们摆了摆,吃力地压下所有困惑和哀求。“我比玛丽昂的异族之血更加浓厚,如果他们找得到她,他们一定能找到我。”他说他对玛丽昂说:“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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