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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节

可这句话就像一把密钥,撬开了他心里最锈蚀的一把锁。那蓄积依旧却从不出柙的怒焰烧将上来,让他的眸色发亮,面目竟变得有些扭曲。

他一字一字地在唇舌间浸润着,风雨欲来。

“我藏污纳垢,枉为君子?”

江夜雪森森然嗤笑出声:“岳辰晴啊岳辰晴……世上谁都可以这么说我,唯独你不配。你知道你在与谁说话吗?”

笑声猝然断裂陡地拧紧。

江夜雪拂袖回头,目光瞪着岳辰晴的时候里头爬满仇恨充着血丝。

他一把搦起岳辰晴的衣襟,紧盯着那张脸,唇齿充满恨意地叩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句子——

“如果不是我救你。岳辰晴。你早就是一具冢中骨一个泉下人了!是你的活,换却了你所谓的那个君子的死!!”

这腔扭曲的仇恨积压了太多年,当它真的喷薄而出的时候,令江夜雪恨得浑身都在细密地发抖,他猛地将岳辰晴松开,力道太大,以至于轮椅往后滚了一圈。

江夜雪仰起头,他眼眸通红地瞪着岳辰晴,而后环顾着象征着岳家最阴狠法力的浑天洞,环顾那些只听从岳家当家召命的阴尸,目光瞥过被尸僵草麻痹了肢体的墨熄,瞥过浑浑噩噩的小兰儿……最后落到昏迷于地受伤极重的慕容楚衣身上。

他的胸口好像被一根细小的针狠狠地刺了进去,痛并非无法忍受,却让他呼吸沉滞,让他眼圈发红。

他狠戾地乜过眼,恹恹地望着岳辰晴。

再一次重复那句诅咒一般的话:“是你的活,换却了你所谓的那个君子的死……”

岳辰晴不明白他具体在说什么,可单就这几个字便已足够令他面色如土。

岳辰晴低低地:“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夜雪冷笑。

空气中腥味浓郁,见证这一切的不可回头。

而只有江夜雪自己清楚,其实二十多年前,如果他选了别的一条路——什么大杀戮便也不会有,岳家的一切,他所要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二十三年前。

摆在他面前的,曾有两条路。

——

那一年,年岁尚幼的他被母亲唤到了偏房里。

饶是过了那么多岁月,他仍能记得母亲谢氏那张姣美极了却也阴郁极了的面容。

她对他说:“夜雪,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屋内焚着令人昏沉沉的龙涎香,昂贵的熏香缭绕着同样衣着精奢的谢夫人,她满头珠翠,雪玉色的藕臂上戴满了金钏银镯。记忆里母亲一直是这样穷奢极华的打扮,未必好看,但她爱极了这样的绚丽。

因为那代表着岳钧天对她的宠爱。

在重华教坊,绮年玉貌的琴女多如黍米,而能够平步青云,走到她今天这一步的,又有几人?

谢夫人自傲于她曾经的成功,又无限忧虑于她今后的处境。她很清楚,岳钧天与慕容凰是有婚约的,而她的野心并不止步于做一个低三下四的妾。

为了独占岳钧天的心,她使出了浑身解数。非但自己平日里极尽讨好丈夫,更是将江夜雪领到了府邸当时最贤德的一个宋先生门下,请宋先生在教授他炼器之术的同时,也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所以江夜雪年幼时与母亲接触不多,反倒常与宋先生一道读书论话,老先生是个良善端正之人,也教得他温文谦和,宽容修雅。

如此努力之下,岳钧天自然是被谢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他那时候更是对江夜雪无限满意,酒至酣处,甚至还曾说过自己百年之后,想要让江夜雪继承岳家,成为这个炼器世家的宗主。而听到了这一句话的母亲,哪怕明知是一句醉言,亦是欣喜得搂着江夜雪亲了又亲,无限欢喜。

但只可惜,岳钧天再是好色、再是风流,也终究是个寡恩之人。谢夫人也是深知他脾性的,所以短暂的欢愉后,她依旧会忧心忡忡地对江夜雪讲:“你莫要看你爹如今待我们都好,但那个人总还是要入主岳府的。一旦那个人过了门,你与我就只能低三下四地做人,那日子不会好过。”

而这一天,谢夫人将他唤入房中,拉着他的手,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会儿。忽地将他拥入怀里,紧抱住他,对他说:“阿娘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

“娘……?”

女人哽咽半会儿,才道:“雪儿……慕容凰……慕容凰要嫁进岳家了。”

“……”

“是在下月初一。”谢夫人将他放开,手却仍紧攥着他的衣袖,犹如攥着救命的稻草,她双眼通红地盯着他,那双美目一点儿不美了,全是仇恨与偏执。

“雪儿……娘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阿娘……”

“我们一定要去争,去斗,去抢。你明白吗?”

可江夜雪那时并没有任何争抢的意思,其实母亲迷恋的那些钱帛也好,地位也罢,他都并不在意。眼前拥有的这一些他早就觉得足够了,甚至太过丰奢,如若令他选,他倒更喜爱书中所述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闲适日子。

只是望着阿娘那双哀哀的,甚至近乎偏执的眼,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他一贯心善,不愿令人伤心,又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你放心吧,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娘不会平白让她把你的东西都夺走,娘也不会随意地任你欺负。”

“这岳府就只有你与阿娘是一条心,夜雪,雪儿……阿娘的好孩子,阿娘以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也一定要向着你娘,知道吗?”

“一切都会回到我们手里的。”

他眨了眨眼睛,他是个很早熟也很早慧的人,他不苟同自己娘亲对权财的极度渴望,但他清楚她卑微的出身,明白她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也知道她唯恐朱楼崩塌的恐惧。所以他能在心里与她和解。

只是他无心争斗而已。

慕容凰嫁入府邸的那一天,她的母亲盛装打扮,尽态极妍。她本就是琴女出身,从前过惯了曲意逢迎的日子,拾掇出一张精致的笑脸来对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她知礼地恭迎她,谦和地忍让她,卑微地奉承她。

江夜雪看着心中不是滋味,便在喜宴开始,宾客满座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那觥筹交错的大厅。

天色很暗,晚来落雪。

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想起后院梅花开得正艳,就打算去那里折两枝摆到母亲,还有先生的屋里。于是踩着咯吱咯吱的细薄新雪,一路行去花园。

而后他就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白衣若雪的少年,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站在大雪里,仰头看着粉墙黛瓦边的老梅树。

——那是他与慕容楚衣的第一次见面。

第172章 年温柔生慕时

那一年, 他和慕容楚衣都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又青涩。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瞧上去好像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若真论起辈分来, 其实是他的小舅舅。他还以为这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小公子, 偷偷跑到院子里赏花。

慕容楚衣心情瞧上去不是很好, 看梅花正看得专注,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直到一角绘着云天鹤影的青色油纸伞从他头顶探出,遮住了他的雪,也挡住了他的花,他才吃了一惊,蓦地回头。

江夜雪朝他微微一笑,很有兄长的姿态:“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慕容楚衣睁大眼睛, 先是往后退了一步, 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渐渐从惊讶变成冷淡。他没有回答江夜雪的问题,而是直接道: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问题问得简单粗暴没有礼貌, 对方看样子也不想和他废话。

但是江夜雪的脾气很好,君子如玉, 如琢如磨, 他虽然年纪小, 却也时常在包容与照顾别人了, 所以他微笑道:“我姓岳,我叫岳夜雪。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家啊,你在看的这株梅花, 也是我最喜欢的。”

对方闻言不知为何眯起眼睛:“哦?你就是岳夜雪,谢依兰的那个孩子?”

江夜雪陡地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而且还呼错了,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着恼。

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伸手把这少年拽过来,拽到自己宽大的油纸伞下,温和地教训他:“听好了,我娘名叫谢兰依,不叫谢依兰。还有,雪很大,你再这样傻站着就要着凉了。走,我带你回花厅去找你家长辈。”

对方却啪地一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他的手:“没规没矩。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江夜雪失笑,莞尔道:“你这孩子……”

“孩子?”慕容楚衣摘下斗篷帽檐,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额发,严肃地看着他,薄淡的嘴唇一开一合,认真道,“岳夜雪,我是你舅舅。”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去探那少年的额头。

边探边笑道:“你啊。你可是冻坏了,烧着了脑袋……?”

这一番闹剧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更多细枝末节,江夜雪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慕容楚衣颇不高兴地拂袖离去。而等大婚宴后,他随着母亲去拜会正房大夫人,并且给大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发现梅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居然就立在慕容凰身边,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白衣少年竟真的是他的小舅舅。

名唤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虽与他住一个府上,平日却不爱与人接触,十日里能有三日露面已是十分难得。江夜雪初时还想与他说说话,但是碰的冷钉子多了,也就罢了。

宋先生教过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一心要求自己修养如竹,慕容楚衣不愿与他过多来往,他便也不去强求。

只是世上的人并非都如他宋师父一样平和善良,慕容凰与岳钧天成亲后,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人态度的变化。那些曾经总随着他谄媚逢迎的人是最早消失的,而后一些长辈对他的笑容也不再似往日般热络。

他只是为人和善,并不是迟钝,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也都很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与人温柔,不爱计较什么宠辱得失,所以也并无所谓什么。

唯独谢夫人的怨戾越来越重,让他感到一些忧虑与苦恼。她总是对他说,今日岳钧天又赠了慕容凰什么样的首饰,那些首饰要多少多少钱,多么多么珍贵。又或者对他说,今日慕容凰又置办了怎么样的行头,添置了什么模样的衣裳……

时日推移得越久,她的话语便越难听,有时甚至都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听得江夜雪微微皱眉,却因为她是他的娘亲,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他也不是没有宽慰过她,可只要他说一些开导她的话,她便瞪他骂他,说他“不求上进”,“不知疾苦”。

久而久之,江夜雪也只能不复多言了。

再到后来,谢夫人对慕容凰的妒恨心病变得日渐严重,而待到慕容凰有孕后,她的恨意简直令她面目扭曲。

慕容凰是王族,又是正室,所有人都摘星星摘月亮似的哄着她。所受的优待是谢夫人哪怕怀着江夜雪时也从未感受过的。

仆人们见风使舵,对两位女主人态度上的差距变得越来越鲜明,甚至有些往日受了江夜雪不少照顾的小厮也开始变得阴阳怪气。谢夫人恨得厉害了,就对江夜雪说:“你看看,你说什么以德服人,说什么随遇而安,你服了什么人?你的日子又怎么安了?”

江夜雪心里虽有些不好受,却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并没有错。求富贵易,求问心无愧难。

只是渐渐的,就连父亲都为了照顾慕容氏的感情而对他显露出疏离的意思,整个宅邸除了宋先生,再没什么人愿意主动接近他。

他的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也正是那一年的暮春,宋先生生了病,卧床不起,暂时不能教授他炼器之术了。江夜雪便自己琢磨着做了些巧工,可他一向敬重关心师长,不忍叨扰病中的先生,便带着这些器物去寻府中的其他炼器幕僚。

可得到的,却全都是回避和佯作无奈的拒绝。

“不好意思啊夜雪公子,我今日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真是抱歉夜雪公子,老夫身体不适,待好些了再与你切磋技艺,你看好不好?”

“鄙人才疏学浅,恐怕指教不了公子。”

一府问下来,竟没一个是愿意的。

江夜雪抱着他做好的木头机甲,颇有些落寞地低着头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正茫然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住他。

“岳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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