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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大内荣之介”眼见那东瀛人现身出来,崔中久已是惊怒交迸,听得刷刷连声,朝鲜众高手全数掣刀在手,人人紧盯那名东瀛人,如临大敌。

那东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压根儿不见气力。只是全场朝鲜武官仍不敢掉以轻心,那“目重公子”则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带着杀意。

甲板上高手环伺,严阵以待。那东瀛人却显得极为镇定,他左顾右盼,忽见崔轩亮眼眶湿红,似有什么伤心事,当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便见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子,浑身浴血,身旁围着几十名船夫,人人都在低声啜泣。那东瀛人轻轻“啊”了一声,想来知道生了什么事。申玉柏冷冷说道:“荣之介,这人为了窝藏你,不惜与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别再做困兽之斗,以免殃及无辜。”

那东瀛人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刻意置之不理,只管走到崔风宪的尸身旁,慢慢跪了下来。崔中久使了个眼色,当下提起了百济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剑柄,转到敌方背后。在这两名高手的带领下,其余武官也缓缓向前,缩了包围圈子。

一片寂静中,那东瀛人握住了崔风宪的手,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众船夫奋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开二爷要是没救你,那也不会死在这儿走开走开别缠着他了”那东瀛人毫无气力,给众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

。眼看机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挥,三名武官同时闪电般探手出来,便朝那人颈、肩、腕各处要--害抓去,那东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不知防御,众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际,猛见那东瀛人手臂堡,竟从崔风宪的腰间抽出了匕,便朝众武官削去。

匕画了半圆,精光所过之处,三名武官的喉咙都要给他割断。看这招来势奇快,足见算计之精、拿捏之准,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虽说站得极近,却都无法救援。眼看三名同伴便要死在当场,忽见黑影闪动,一名男子从天而降,硬生生地踩住那东瀛人的手,逼得他放开了匕。“目重公子”来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刹那间便镇住了场面,只见他左脚微踢,那匕受力飞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风宪的腰间。随即探出右掌,叉住那东瀛人的喉咙,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寻常人喉头受制,定然痛苦挣扎,那东瀛人却是动也不动,只管向崔轩亮瞧去,嘴角勉强挤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谢,又似向他辞行,那“目重公子”手指渐渐缩紧,慢慢地,那东瀛人张开了嘴,舌头外吐,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笑容。崔轩亮呆呆看着那人,蓦然间,心中一酸,好似见到了叔叔临死前的场景,他忽然奔了过去,运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子”身上击去,哭叫道:“放开他放开他”

砰的一声,一招“雷霆起例”击出,竟重重击在“目重公子”的身上,听来宛如雷鸣打鼓,煞是惊人。崔轩亮大哭大叫,正要击出第二掌,“目重公子”已探出左手,闪电般扣住了崔轩亮的手腕,随即肃然转身,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目重公子”很高大,便像一座巨人,本来崔轩亮身长八尺有余,并不比这人矮多少,然而此时双方对面站立,崔轩亮却似成了个稚童。在对方的逼视下,他的膝盖微微抖,想要说话,没了力气,想要动手,没了勇气,最后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眶慢慢转为湿红,开始抽噎啜泣。

“目重公子”咧嘴而笑,把右手一松,那东瀛人便如烂泥般倒下,浑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视着崔轩亮,朝他的俊脸拍了拍,随即迈开脚步,便从少年郎身边擦肩而过。眼看朝鲜众人一个个从面前经过,崔轩亮却只能垂着俊脸,细声抽噎,竟连说话的胆子也没了。眼见崔中久来到身边,冲自己嘿嘿一笑,崔轩亮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只见他转身奔向了甲板,翻开了一只铁箱,只在里面乱翻乱找,好似失心疯了一般。

眼看崔轩亮如此怯懦,众船夫都是暗暗垂泪,忖度二爷的仇是报不了的。朝鲜众武官晓得这批人不成气候,便架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听“咻”地一声响,崔轩亮手中散火光,似有什么东西飞上了天。

全场驹仰起来,只见雾里有道火光,越飞越高,越飞越快,堪堪去到天顶之上,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天顶苍穹散出了一片金光。

烟火炸开了,在这雾茫茫的苦海之中,出了万丈光芒,将大海染成了金黄之色。众人大吃一惊,这才见到一名少年拿着一面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只见他攀到了杆顶处,放声哭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们啊快来人啊”布旗迎风飞舞,旗上所绣正是“日月”二字。崔轩亮凄厉哭叫,拼命挥舞着日月旗,高声向普天下的汉人同胞求救。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见得王纛当空招展,一众船夫忍不住泪如雨下。苦海茫茫,回头是岸,如今三宝公早已谢世了,永乐大帝也已不在了,当此衰微之世,天下汉人分崩离析、自暴自弃,鄙夷同胞尚且来不及,谁还有空来解救他们

眼看崔轩亮异想天开,放声呼救,朝鲜武官都忍不住哑然失笑,自知方圆百里内并无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

。堪堪踏上了行板,猛听“咻”的一声,雾气里腾起了一道火光,随即传来“轰”地一声爆响。

天空变色了,慢慢被染成一片血红,雾色中望去,竟是如此璀璨壮观。

众船夫全傻了,只因这道烟火便是三宝公舰队的“红火星”,当年西洋宝船前哨左翼的号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将之放上了天,这是怎么回事呢一片愕然间,忽见崔轩亮遥指远方,凄厉哭叫:“看看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了三宝公来救叔叔了”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来莫过三宝公,声望之高,说来便如海神一般。听得“三宝公”之名,众船夫如中雷击,一个个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声哭叫起来:“三宝公三宝公”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听海面传来操桨声,远方雾气隐动,真个有船来了。

朝鲜众人心下一凛,全都驻足下来,只见浓雾中飘扬一面旗帜,上书“宣威”二字。十七年前三宝公最后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舰队共有十五舰,为帅字舰正是“宣威”,朝鲜武官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忌惮,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舰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子”则是定力过人,眼见情势有变,反而不急于离开,只双手抱胸,凝视着远方。水声哗,远处真有划桨声传来,只见那面旗帜益接近,慢慢破开雾气,驶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手上还拿了一面大旗,上书“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鲜武官实在忍俊不禁,全都放声笑了起来,众船夫则都呆傻了——看先前号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军到来,谁知雷声大、雨点,原来是这么一叶孤舟,岂不惹人捧腹噱

一片笑声中,那竹筏已从两艘大船的缝隙中驶来,只听得竹筏上传来呼喊:“船上的朋友,方才那号炮可是你们放的么”

听得竹筏上有人问话,老陈、老林都想来答,奈何朝鲜武官在一旁监视着,无人敢吭上一字。众人正嗫嗫嚅嚅间,那崔轩亮却已从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凄厉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来快点”

哗的一声,海面上水波轻响,纵起了一条人影,只见那人在船身旁一点,身形便又拔高数尺,众人眼前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个男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人轻功极高,竟是个练家子。朝鲜众官咳了一声,便向“目重公子”看去。那“目重公子”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只垂下脸去,点了点头。一旁柳聚永立时走上前去,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杀机。

眼见朝鲜众官环伺在侧,那人却也未加提防,自管自地摘落了斗笠,又把蓑衣脱了下来,只见他背负一口长剑,身穿一袭皂白长衫,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却是一名少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说话,猛见地下满是鲜血,倒卧着一具尸体,不觉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怎有人死在这儿”崔轩亮泪流满面,抽抽噎噎,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林、老陈也是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反倒是两名婢女还能说话,她俩手指那群朝鲜武官,哭道:“他们是坏人他们拦下崔老板的船,胡乱杀人少侠快给咱们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凛,急忙去看那批武官,只见这帮人全数带着刀剑,正打量着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声,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眼看又有人来找死了,朝鲜众官全数垂下了头,彼此互望一眼,却是谁也没接口。那白衣少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们是聋了么地下躺着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给你们害了快说”

他口气森严,好似在号施令;

。只听脚步沉沉,那柳聚永已然走上前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峻,把手朝路边指了指,示意对方让开道路。

白衣少侠不为所动,反而双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对手挑衅。柳聚永笑了笑,一语不,只管垂下头去,拇指慢慢推开剑柄,轻轻吸了口气。老陈颤声道:“少侠……这人的武功好厉害的,你……你千万心……”

那少年满面微笑,摇了摇手,正在示意无碍,猛听“铿”地一声大响,“大武神王剑”离鞘斩出。但见甲板上火光四溅,竟正正斩上了那白衣少侠的背心,这一剑毕竟还是得手了。

万籁俱寂中,人人停住了呼吸,崔轩亮也是张大了嘴,正等着白衣人血流满身,倒地而死,却听他笑道:“好快的剑,不过斩错了地方。”说话间他转过身子,露出了背后斜挂的那柄宝剑。

“好啊”少侠神色潇洒之至,甲板上立时响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欢呼都自真诚。原来这白衣少年性情自负,适才青铜古剑斩来,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宝剑挡架,只管转过身去,以背后的兵器挡下对方的杀招。这招好看是好看,却不免太过行险,只消落剑处差之寸许,抑或是自己的宝剑锋锐不及对手,立时便要给人腰斩了。

看这“大武神王剑”乃是朝鲜远古神兵,先前斩刀坏枪,人所共见,谁知却无法斩断白衣少年的佩剑,足见这柄剑定有重大来历。若是崔风宪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来历,只是众船夫并非武林中人,崔轩亮也属年轻识浅之辈,自都认不出人家的来路。那少侠挡下了柳聚永的突袭,已然技惊四座。他挡住了朝鲜众官的去路,眼见他们还抓着一名男子,双眼紧闭,好似晕了过去,不觉又是一奇,道:“这人又是谁为何会给你们押着”

他探出手来,正要去拉那名东瀛人,猛听“嗡”地大响,“大武神王剑”当胸再斩,说时迟、那时快,那白衣少年一个后仰翻身,便避开了对方的青铜剑,随即握住背后神兵,运力疾抽,但见一道白虹划破雾气,光芒万丈,竟逼地众人别开了脸。当地一声巨响,嗡嗡之声盘旋上天,只见“大武神王剑”晃了一晃,再看那名少侠,手中也握着一柄宝剑,剑身笔直,剑面上铸有篆字花纹,见是“峨眉羽士”四个字。

“峨眉山白眉剑”崔中久蓦地吃了一惊,“你……你是白璧瑜的什么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云天。你称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点儿。”说话间挽起剑花,三剑连环,便朝柳聚永圈去。峨眉高手来了,众船夫都是吃了一惊,看那白衣少年报上名号,自称“白云天”,他出手时衣衫飘飘,宛如仙家出尘,手上招式也甚为俊秀飘逸。那柳聚永也不答话,“刷”地一声劲风破空,手中长剑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剑”反击而来。

当当当当,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击声,只见白光如虹,正是白云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则是“高丽名士”的青铜古剑。双方以快打快,招式绵密,每回宝剑相触,便要爆出一阵刺耳锐响,竟使甲板上开满了火树银花,煞是耀眼。

双方越打越急,彼此专攻不守,招式险恶,每一剑都是斩在对方的兵刃上,一时间不知对撞了几百几千下,慢慢地,柳聚永呼吸加促,竟给对方逼地退后了。这并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对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宝剑太过锋利,双方兵刃每回相触,自己的“大武神王剑”便要嗡嗡大响,火光炸开处更见细铜屑飞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这口青铜古剑定要毁于此役。

眼看“高丽名士”有所不敌,“百济国手”便要上场了。那崔中久提起了“百济刀”,拐着那条瘸腿,缓步而来,猛听“刷”的一声,“百济刀”抽将出来,只见刀光如雪,甚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观两人激战,随即两手握柄,缓缓摆出了双手剑式:“霹雳上杀”;

“百济刀”形如日本刀,其名为刀,实为双手剑。刀身重二十斤,握柄处极长,出手时须得双手来握,看这招“霹雳上杀”气凝如山,出手时仅有两式,一式称为“豹头击”,一式则为“独劈华山”,倘使对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会连人带剑给他砍为两段。

那白云天见得“百济国手”上来,却是丝毫不怕,一面与“高丽名士”拆招,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崔中久,神情潇洒,似乎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将宝刀高举过顶,正要上步突击,却给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凛,回头一望,却是“目重公子”来了。“目重公子”沉眉敛目,冷眼旁观,眼看柳聚永脚下连退,渐渐不敌,忽然间凌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竟离鞘而出,竟已飞了过来。听得“嗡”地一响,“目重公子”屈指轻弹,刀柄给中指弹过,顿时刀身旋转快绝,直朝白云天射去。

一时间,白云天面前烈风大作,那单刀还未来到面前,一股刺眼强风便已袭来,逼得他睁不开眼。他心下大骇,万没料到敌众里还藏着一位绝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闪避,岂料那柄单刀半空旋飞,仍朝自己胸口射来,似已算准了自己的退路。眼看对手的武功深不可测,那白云天更是惊恐,情急下只能回转了宝剑,便朝单刀硬架。

当地巨响过后,单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面八方,船上众人大惊失色,各寻掩蔽之所,崔轩亮也扑倒了两名婢女,就怕她俩受了损伤。

“夺”、“夺”之声不绝于耳,甲板上钉了一整排刀屑。转看那白云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宝剑非但给震得脱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鲜血淋漓,竟给刀屑钉出了十来处伤口。一路噔噔噔地退到了船尾,脸上满是骇然。

那“目重公子”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区区一招使出,便将不可一世的白云天打得一败涂地。他斜过了眼,环顾全场,似在问还否有人上来挑战。半晌过后,他把袍袖一拂,众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东瀛人,正要上船离开,却听白云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们这般倚多为胜,欺侮于我,可别怨我找帮手啰。”众人听他还要寻找帮手,不禁都是一奇,白云天却不打话,只从腰间取出一只的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唢呐形体虽,声腔却大,登时远远传了出去。

“呜……呜……”瞬息之间,雾气深处也传来了唢呐声,悠扬及远,久久不息。

雾中深处有回应了,朝鲜众人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人到来,只听白云天鼓气呐喊:“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慢慢的,雾里唢呐声益清澈,但觉海面剧烈起伏,似有什么巨物逼近而来,正感骇然间,猛听“砰”地大响,朝鲜战船给狠狠撞了一记,带得商船上下震荡,众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却不约而同张大了嘴,齐朝右舷仰望而去。

“呜……呜呜……”右舷浓雾破散,朝鲜战船旁静静驶来一艘巨舰,它比崔风宪的船大了两倍不止,看那西桅杆悬着一面方旌,大书“隆庆”,右侧另有一面号旗,见是“宣威”。正中则是一面锦绣王纛飞扬在天,高书“日月”二字。多少年过去了……日月旗,那驱逐鞑虏的旗号,终于重现在大海之中,一时之间,众船夫热泪盈眶,人人都跪倒下来,痛哭失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前后九桅十二帆,舰体之大,冠绝天下;

。这便是三宝公留下的最后遗迹。曾经名扬海外的巨舰,随着永乐大帝的过世,便一一给朝廷拆毁遗弃,如今这硕果仅存的巨舰再次现身,如何不让众船夫心神激荡

呜呜……呜呜……唢呐声相继响起,苦海中一字排开了三艘巨舰,“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庆朝残存的“宣威四舰”。这四舰中以“宣威”为帅字,余为战座舰,护卫前方两翼。诸船以虎头浮雕在前,彩绘凤凰于两翼,望来便如大鹏金翅鸟,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情势急转直下,中原的战船已然开抵,此时“宣威舰”挤开了朝鲜战船,船头便与崔风宪的船尾相接,听得砰地一响,行板放落下来,随即走上了一群人。中国的援军到了,但见为之人身穿金甲,头戴金盔,四十出头,却是一位“督师总兵官”。看他虽作武官打扮,却是丰姿儒雅,飘飘然有出尘之貌,端的是上国仪表。一旁另有十来名随扈跟随,人群最后则站着一名中年美妇,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师的亲眷。

甲板上乱成一片,满地刀械,有个男子倒于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师眉头紧皱,转头去看那白衣少年,却见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轻伤。忍不踪地一声,道:“云天,爹爹不是要你过来察看情势么怎地又打了起来”白云天听了那中年男子的问话,登时指向朝鲜武官,大声道:“这些人强凶霸道的,好生可恶,孩儿一时看不过眼,便和他们动上了手。”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待见对方的战船高悬王纛,上书“朝日鲜明”四字,忍不住摇了摇头,责备道:“你又来了,你当这里是峨眉山脚,由得你不分青红皂白、胡打一气么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你可曾问清楚”

白云天咳了一声,道:“这……这孩儿倒没问。”

那督师叹道:“胡闹,胡闹。瞧瞧你,成日里逞勇斗狠,这可又挂彩了吧”话声甫毕,那中年美妇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么云天又受伤了快去找大夫来。”

那中年美妇白皙美貌,与白云天有几分神似,当是他的娘亲无疑。果然白云天低声便道:“娘,一点轻伤而已,您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大惊怪的,好生丢人。”那美妇娇嗔道:“丢什么人你打架受伤,娘连瞧都不能瞧”

那中年美妇温柔秀美,看她细心捋起儿子的衣袖,已在替他包扎伤势,不胜爱怜之色,似为儿子死了也甘心。那白云天却是一脸尴尬,只左右张望,想来大庭广众下,就怕给人见了笑话。

白云天手臂擦伤,大腿上也给割破了几处伤口,便惹得娘亲呵护备至。可怜崔风宪倒毙在地,一身是血,却是无人闻问。只听咚地一声,崔轩亮跪了下来,啜泣叩:“大人民的叔叔给他们杀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给咱们主持公道”

眼看崔轩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头紧皱,道:“张勇,过去问问,瞧瞧生了什么事”此时白云天的宝剑还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随扈,将之拾起,却是那张勇了,只听他问道:“你们是朝鲜国的人么”

那“目重公子”自高身份,不屑来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鲜景福宫带刀统制申玉柏,不敢请教将军名号。”那随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舰水师教谕,张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参见张将军。”

当时中华国力冠于东海,海船出航时,有如天子巡狩,气势自也非凡。那张勇受了他一礼,却不应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见朝鲜武官人人带刀,船上还架起了洪武炮,全数对准了甲板;

。不由蹙眉道:“申统制,你们大张旗鼓地夹住这艘商船,却是想做些什么”

申玉柏忙道:“回张将军的话。我等奉敝国主之命,前来此地追缉倭寇。谁知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贵国商船之上,咱们无可奈何,只有拦停了船,登船搜捕。”那随扈哦了一声,眼见朝鲜武官还架着那名东瀛人,便问道:“这子就是统制口中的倭寇么”申玉柏忙道:“没错。此人十恶不赦,残贤害善,我们已将他拘捕到案,一会儿便要押回国去受审。”那随扈不置可否,左顾右盼间,又见崔风宪倒在地下,便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会死在这儿”

申玉柏忙道:“这位便是这艘船的船东。他不知为何,硬是要窝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逊,之后争吵叫嚣,最后还和咱们动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剑自卫,以致有所死伤。”“胡说说”崔轩亮冲了过来,凄厉哭叫,“你们几十个打他一个,还说什么自卫”正要上前厮打,却给众船夫架了开来,两名婢女也急来相劝,都要他稍作忍耐,让本国官长调处。

那随扈眉头深锁,道:“几位朋友,不是我要说你们。这朝鲜、中华本是一家,自该以和气为上,你们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杀了呢”

申玉柏叹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船老板也是有功夫的。咱们若不出手自卫,恐怕现下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咱们几位武官了。”说着低声又道:“张将军,我方赶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咱们的船早些离开。”那张勇还未言语,手上却已多了一只木盒,正是申玉柏塞来的。他愣了一愣,掂着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当下悄悄将之打开,惊见里头金光闪闪,竟是放满了金条。

申玉柏附耳道:“张将军,贵我两国,和气为贵,还请您替咱们打点打点。”

此时中原的战船势大,共有四艘巨舰前后抄夹,对方若是执意刁难,朝鲜战船恐怕要吃上大亏。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礼,那张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军爷……您不能拿……”

众人愕然,转头去看,却又是崔轩亮来了。只见这孩子哭红了眼,跪倒在地,紧紧抱住了张勇的腿,哭道:“军爷……您是咱们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们的钱,您若是缺钱用,人这儿也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捧于掌上,不住啼哭。张勇又羞又怒,喝道:“谁说我要钱了你把手松了”举起脚来,往崔轩亮身上一踹,碎银滚得满地都是。那崔轩亮一不敢还手,二不敢松手,只顾抱着那人的腿,呜呜啜泣。

那张勇给这么一闹,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申玉柏,道:“这事如何处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问问我家大人。”正要转身,却给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但见来人瘸了一条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张勇的肩头,含笑道:“这位将军,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张勇愣了愣,道:“你……你认得我家督师”

崔中久微笑道:“久闻白璧暇白督师出身峨眉,一身剑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动公卿,号称‘书剑双绝’,在下久在异邦,却也仰慕得紧,不知今日是否有缘拜见”崔中久长年在官场打滚,深暗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那“白督师”亲自上前,捋须微笑:“这位是‘百济国手’崔中久崔大侠吧”

那崔中久听得对方认得自己,心下自也欢喜,忙欠身施礼,说道:“不敢、不敢,白督师之前,谁敢自称什么大侠只是我等虽远在朝鲜,也知‘靖海督师’白璧暇文武双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厩状元,今日一见,果是神采飞扬,‘书剑双绝’之号,绝非虚传;

。”白璧暇心下得意,脸上却不好太过快意,便道:“崔大侠客气了。适才犬子举止莽撞,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崔中久惊道:“原来那位少侠是您的公子难怪动起手来凌厉无比,咱们要是少练了几年功夫,恐怕就见不到大人了。”

崔中久甚是机敏,官场功力不知胜过申玉柏多少倍,几句话说去,白璧暇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侠说笑了。我这儿子艺成不久,初生之犊,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侠手下留情,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说得兴起,便挥了挥手,道:“云天,过来。”

话未落音,脚边立时趴来了一人,只听他悲声啜泣,道:“大人……民的叔叔给他们杀了,大人……你得给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轩亮又来了,他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眼见双方相谈甚欢,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生怕他们化敌为友,便又跪了过来,大放悲声。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见得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烦。便皱了皱眉,道:“你别跪在这儿,起来说话。”那崔轩亮其实只是个孩子,一辈子在叔叔呵护下长大,哪里见过什么大场面只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泪,模样极为可怜。

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轩亮……”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三宝公留给我叔叔的。”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三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三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

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兄弟,你说令叔是三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为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双名风宪,他过去是三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当年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雕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沉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众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别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太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娃娃啊”

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有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三十出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三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夫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

。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携鲜人离开”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

张勇叠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子,当作抚恤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

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百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

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接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干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子吧,别再闹了。”

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地看着地下的金子,泪水扑簌簌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学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一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携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孝,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凄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你的臭钱了走开走开”

那美妇毫无武功,啊的一声,身子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子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这孝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子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臭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去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

。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纷纷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凄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

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路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孝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夫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舱门,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

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作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把这孩子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子,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三来“百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他手持匕,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子,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愤图强,把武功练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子。”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

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链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

听得点苍掌门来了,众人都是微微一凛。要知方今武林虽大,论到剑法一项,却以武当最纯、峨眉最强、点苍则是最奇。点苍山中多藏宝剑,剑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是门中练有一样绝技,称作“云门飞剑”,整整失传了三代,直至这位“不孤子”接下掌门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现人间。

方今点苍一脉虽只寥寥数人,却是个个身负绝艺。崔中久不动声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不孤子,神态戒备。那不孤老道却也无意动手,只把崔轩亮带开几步。柔声道:“崔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有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对么”崔轩亮大哭道:“对我爹爹就是崔风训‘崔无敌’崔风训‘广成公’崔风训你认得他么你认得他么”

崔风训名气极大,不知胜过胞弟多少倍。听得“崔无敌”的名头,白璧暇登时“啊”了一声,才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当年永乐帝座下八虎之后,倒真是觑他了。只听不孤子叹道:“崔广成、魏友逢,皆是永乐帝座下名将,二人一内一外,并称‘龙帅虎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有那帮乳臭未干的后生辈,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此时白璧暇回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

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子,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人;

。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学会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吗”

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文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有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太忘恩负义了”不孤子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著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气得俊脸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子,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不孤子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白,白璧暇、白云天父子俩则是浑身抖,目现杀机。众人听不孤子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子俩怒冲冠,随时都会翻脸动手,不孤子却也不怕,只笑道:“兄弟,咱们并肩作战。的给你,大的给我。”

崔轩亮对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只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地向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

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僵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于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子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快过来救人啊”

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声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声一片,人人都在寻找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着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打着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子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僵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僵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才还握住我的脚”

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作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双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才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尸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采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

。”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

王魁笑道:“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

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蝎”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他,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蝎,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螯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子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

寻常毒蝎体形不大,至多两三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蝎子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只见那毒蝎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子。”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蝎,心放回了竹笼,然后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子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询问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堡,却都晚了一步。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极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行,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子,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们向后退,放他过来。”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份非同可,一见他要自投罗,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在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品:无相无形掌。“目重公子”心意已决,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一边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子”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

。他目光一瞥,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堡,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

眼看中年美妇成了他的护身符,那“目重公子”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

“娘”白云天狂喊一声,飞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剑”嗡地一声,便从儿子腰间离鞘飞出,霎时剑锋展开,光彩夺目,他不待文绉绉地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剑柄,便已飞身跳起。那白云天则是使出了一招“蜻蜓点水”,俯身飞掠,便要将娘亲抱开。白家父子同心协力,一个扑前抢救,一个提剑斩杀,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岂料“目重公子”掌力丝毫不缓,来势远比自己为快。白璧暇见自己离对方足达八尺远近,那“目重公子”却离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长请你相助”

“嗖”地一响,那不孤道长见得同胞遇险,二话不说,把背一弯,背后长剑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头飞去。这剑来势奇快,后先至,转眼便飞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于是自杀。

点苍高手横空飞剑,靖海督师近身来袭,连那白云天也运起了毕生功力,直朝娘亲扑去。两大高手联手出招,那白云天虽然稍弱,功力却也不可觑。只是三人虽说绝学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妇。

“无相无形掌”,新罗掌法第一绝学,威力岂同可眼看“目重公子”的重掌即将袭来,那美妇却只呆呆傻傻,浑不知生了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有人吐气扬声,砰地一声巨响,整艘大船剧烈晃荡,但见甲板向左倾斜,那美妇站立不稳,立时扑跌在地。

“嗖”地劲风刮过,“目重公子”的掌风已从那美妇头顶扑过,却打了个空。又听“锵”、“锵”两声巨响,白璧暇、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来,那“目重公子”把背后石棺一转,顿时火花飞散、石屑纷飞,不孤子的“九霄剑”、白璧暇的“白眉剑”,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乱中,白云天总算飞身而来,他抱住了娘亲,母子俩滚在甲板上,摔作了一团。大船椅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惊魂甫定,都不知生了何事。“扑通”一声,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众船夫探头来看,只见那东瀛人潜入了大海,随即消失无踪。

东瀛人逃了,靠着中国诸大高手合力拦阻“目重公子”,终于还是让他成功脱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子”怒之极矣,陡地双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势慑人之至,背后石棺上下震动,竟尔喀喀作响。棺板上的封条给这股力道一激,蓦地“咝”、“咝”连声,已尽数崩开。

此时吼声不绝于耳,石棺更是轰然作响,棺缝旁已飘出了一股黑气,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东西,似要闯出来了。当此异状,满船上下莫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向后急退。却在此时,一只手掌伸了过来,将棺板压住。听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子”吐气扬声,手刀直劈而下,劲风狂烈,锐不可当,却见一人脚下微转,踏出了半圆,让过这惊天动地的一劈,但仍牢牢按住石棺盖板,竟不让“目重公子”来开;

众人心下一凛,霎时之间,上起督师随扈、下至婢女船夫,人人屏气凝神,全都看向了这个人。来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顶,身形极高极瘦。却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样应是“宣威舰”上的宾客,可样貌甚为眼生,诸人反复端详,却还认不出来。

一片猜测中,那和尚却只面向“目重公子”,合十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击失手,何苦多作杀生还请罢斗吧。”

那“目重公子”一语不,只是朝那和尚脸上打量,只见此人肤色斑驳,好似三四十来岁,又似五六十岁,全然瞧不出真实年岁。只不过这人身材很高,虽在合掌弯腰间,却还是比“目重公子”高了几寸。想来身长至少在九尺以上。双方面面相觑,谁也没动上一步。看这“目重公子”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杀手,辄是雷霆万钧之势,难以抵挡。旁观众人屏气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担忧。这僧人却也定力过人,始终双掌合十,垂不动。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子”将身子一转,便又把石棺负到了背后,想来是让步了。众人看在眼里,都松了口气。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问下属道:“这位僧人是……”那张勇附耳道:“这人是个少林僧,在刘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凛:“少林寺的人”

“阿弥陀佛……”那和尚见众人望着自己,当即合十宣佛,自报姓名道:“贫僧法号,上天下绝。”听得那人自称“天绝”,众人全都微微一愣。少林寺门规森严,近百年来以“法弘德圆,灵慧渡空”八字定辈,寺中年纪最长者,乃是年近百岁的“法显大师”,至于近十年新收的沙弥,则都是“灵”字定辈,上下八代中,实无这个“天”字,却不知这位“天绝”从何而来一片寂静中,“目重公子”却也不加理会,只朝己方的战船走去,眼看这人便要离开,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人追了过去,怒道:“等等你险些打伤了我娘,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众人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师之子,少侠白云天来了。听得砰地一声,“目重公子”脚步一顿,已然沉下脸色,冷冷向后望来。双方目光相接,那白云天见得对方的眼神,不觉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的背后。低声道:“爹,那人差点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这句话当真管用,白璧暇再计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见船上众人都在望着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剑”,走上前一步,沉声道:“朋友,在下中国靖海督师白璧暇,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如何称呼”督师大人亲自仗剑问话,岂同等闲但听“宣威舰”上传来车轮滚动声,炮眼开启,已然伸出了十来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乐帝于安南起造的“交趾炮”,前膛填弹,炸力深远,最适合海战,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师夫人的一根指头,眼看白璧暇杀气腾腾,替老婆出头来了,申玉柏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这位是我朝鲜国主的至交‘华阳君’,适才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听得“华阳君”三字,白璧暇不觉哦了一声,道:“华阳君可就是那位‘入宫不跪、见王不拜’的平壤华阳君么”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华阳君’正是我家主公,适才他险些伤了令夫人,过意不去,来日必会当面向她郑重致歉,还请督师见谅。”官场中人,最善算计人情,那白璧暇虽说满面不悦,可对方是朝鲜要人,自己若要下令开炮,来日朝廷必也会来查问此事,届时朝鲜国王不但不会是自己的外援,恐怕还是个可怕至极的敌人;

想起广结善缘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气骤降,一时无喜无怒,淡淡地道:“也罢,内子毫无伤,华阳君致歉之说,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闻‘华阳君’大名,难得海上巧逢,却也算缘分一场。”说着走上前去,朝“目重公子”的肩头拍了拍,以示友善。那“目重公子”也眯起了眼,朝他点点头,算是两国英雄喜相逢了。申玉柏松了口气,道:“多谢督师大人,咱们这回很承您的情,来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买卖,白云天心下不忿,大声道:“爹这人差点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子嘻皮笑脸,插口道:“一条人命一百两,打死两个还有地找。”

白璧暇定力过人,此时儿子怨怼,旁人讥嘲,他仍是不见喜怒,只淡然道:“云天,先扶你娘回去。张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们要起锚了。”

白云天心下不满,可父亲有命,却也不敢违背,只得扶起了娘亲,返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马即将撤离,崔中久便也扬声怒喝:“大家还愣着做什么快下海找人啊”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朝鲜众武官纷纷跳下大海,四下搜捕那名东瀛人。

呜呜……呜呜……朝鲜战船吹起了海螺,两船一先一后,便要驶离了。那“鬼医”王魁自始至终专心守志,身旁虽说打得惊天动地,眼光却不曾离开病人一眼。崔风宪挨了海蝎毒螯后,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脚却是剧烈痉挛,面色也是越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轩亮拉住了王魁,惊道:“怎么办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别慌。”取出了一包役,撬开了崔风宪的嘴,尽数洒了进去。那役当是解药,应能破解蝎毒,可此时崔风宪筋肉僵冷,面色黑,一条命去了已九成,那役洒在嘴里,也无法吞咽。崔轩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给毒死了。”

王魁打开随身药箱,取出了一根银针,朝崔风宪颈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这“水突穴”属“足阳明胃经”,主治吞咽、咽喉肿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银针入崔风宪却是筋肉绷紧,不曾感应。王魁嘿地一声,道:“不行,他气血衰败,穴道失感,得让他站起来。”

不孤子抱起了崔风宪,让他起立直身,王魁取来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役虽给化开了,崔风宪却不会吞咽,嘴边药水淋漓,尽数流了出来。

崔轩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间,肩膀上却按来了一只手掌,温热轻软,只听他淡然道:“施主,让我来吧。”说话间伸出指来,便朝方才那“水突穴”轻轻一点,哧的一声,劲气透体而入,崔风宪立时喉咙滚动,那药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玑佛指天绝老弟可来了。快、快,快点他的气舍穴,别让他呛死了。”听得“天绝”二字,众人都是急急转头,只见崔轩亮身边站着一人,正是适才与“目重公子”说话的那位和尚。

正看间,崔风宪喀地一声,喷出药水,竟又剧烈呛咳起来。那和尚便又点出一指,朝颈部内侧锁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气逆的“气舍穴”。崔风宪受了指力之后,呼吸转顺,药水便又平顺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点他的‘缺盆’、‘库房’、‘乳中’、‘关门’,‘大巨’这五穴,让他肠胃蠕动。”那和尚出手如风,五指如轮,转瞬便点了胃经五大要穴,认穴既准、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针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个少林和尚,认穴本事不输大夫啊。”当下又说了十来个穴道名称,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办。看两人一个做、一个说,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当真是合符若节,分毫不差;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崔风宪呼吸渐顺,脸上黑气消散,手脚也不再痉挛,慢慢脸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让他躺下吧。”

两旁船夫急急取来担架,不孤子抱起了人,让崔风宪平躺下来。眼看叔叔捡回了一命,崔轩亮心下又悲又喜,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谢几位大侠,谢谢、谢谢。”不孤子见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着人而已,你谢我做什么倒是老王给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唷。”崔轩亮满心感激,便率着众船夫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人终生难忘,不敢请教先生大名,日后做牛做马,也要给您回报。”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做牛做马,那就不必了。老头儿姓王,名魁,少时医狗医猫,中年医人,晚年医鬼,朋友们晓得我专和阎罗王作对,便赠了个‘鬼医’的外号给我。”说着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这位天绝老弟也给你出力不少,你也给他道声谢吧。”

不孤子笑道:“兄弟别听他的,王先生师承九华名门,是天下第一医术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运气。”崔轩亮磕头哭谢,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绝和尚将他扶了起来,轻声说道:“施主无须多礼。佛门中人,普渡众生,此为贫僧职责所在,施主何须言谢”

不孤子哈哈笑着,搂住了天绝僧的肩头,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这么多宾客,我就只选天绝老弟和咱们同舱,你瞧瞧,这可捡到宝啦。”王魁笑道:“你别夸口,你初见他时,可也没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来的眼光可言”崔风宪喃喃地道:“你们……你们之前不相识么”不孤子笑道:“王魁和我是哥俩好,不过这位天绝老弟却是在刘家港认识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熟了。”崔风宪更惊奇了,又道:“刘家港你们……你们是要上哪儿去啊”不孤子笑道:“这回魏宽六十大寿,广邀天下群雄,咱们都是去拜寿的。”

崔轩亮讶道:“你们……你们也是去给魏叔叔拜寿的”不孤子正要回话,却听“宣威舰”上唢呐高鸣,一名随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们要开船了,还有人要上来么”

先前众人手忙脚乱,只在给崔风宪诊治,朝廷众人一一返回舰上,他们也是不知不觉。那“鬼医”王魁本是船上宾客,听得召唤,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子却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这儿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鸟气。”

王魁迟疑道:“这……这不大好吧……太失礼了。”不孤子呸了一声,道:“失礼个屁。”说着问天绝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

天绝和尚含笑道:“僧追随前辈骥尾,随遇而安。”那王魁面色迟疑,还未说话,但听脚步声响,那张勇上前来了,说道:“王大夫,您是咱们船上的贵宾,白督师吩咐,要咱们恭请您回去。”

眼见白璧暇站在船头等候,王魁更显得为难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随扈望了望,低声道:“不……不了……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张勇见说不动他,无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声,却听脚步轻响,那白璧暇居然亲自过来了,听他沉声道:“王大夫,万岁爷临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万不能怠慢您。请您早些上船吧。”那崔轩亮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不觉吃了一惊,万没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还识得当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声道:“白大人,病人伤势沉重,随时有变,我得在这儿看着。”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无法勉强,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炼制的‘玄黄大正方’,药材可都齐备了”王魁支支吾吾,翻开了随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龙蛇胆、苦海毒蝎……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皱眉道:“王大人,这帖药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这三个字,请你切莫妄用;

。”

一旁随扈登时喝道:“究竟差了哪几味快瞧仔细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间,忽听不孤子道:“老王,你还少采了一味药。”王魁愕然道:“什么差了哪一味我怎么不知道”不孤子道:“奴才脑。”

王魁惊道:“奴才脑这……这该上哪儿采啊”不孤子伸出手来,悄悄朝白璧暇的脑袋指了指,低声道:“喏,还是热的。”饶那白璧暇修养过人,听得此言,却也不禁嘿嘿两声,冷笑了出来,众随扈则是咬牙切齿,纷纷戟指大骂:“老狗贼你骂谁是奴才”

不孤子笑道:“谁是奴才,我便骂谁,怎么这也碍着你们了”

白璧暇恼羞成怒,想他贵为督师,今日却是灰头土脸,不说妻子险些给人打伤,现下又给人连番羞辱,但他不愿多做纠缠,当即深深吐纳,道:“也罢,王大夫既然不愿上船,末将也不敢强留。张勇,你过去问问,看看还有哪位宾客未曾上船”张勇斜着一双怒眼,四下提气狂喊:“还有人要上船么咱们要走了”话声未毕,忽见舱门打开,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们的船可是去烟岛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尔正总算现身了,看这老头儿好生机警,大难一过,便又出来露脸了。张勇见此人面生,料来不是船上的宾客,便也懒得理会,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众武官掉头便走,徐尔正慌忙道:“几位将军,老朽姓徐名尔正,辞官前是太常寺少卿,请你们留步啊”

徐尔正退隐将近二十年,乃是树倒猢狲散的一类,众随扈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走得更加快了。徐尔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声:“且慢老夫是徐忠进的叔叔”铁头徐忠进,诛奸又杀佞,此人是当今刑部侍郎,乃是徐尔正的亲侄儿。果然大名一出,众随扈立时缓下脚步,纷纷朝背后望来。徐尔正见说话管用,赶忙陪笑道:“几位将军,老朽有个学生姓刘,己卯年进士,脸上还生了颗大黑痣,不知诸位相识否”

方今朝廷里己卯年点进士的,只有三位姓刘,而其中脸长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书刘正。霎时之间,人人肃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带领转身,齐来参见:“宣威舰四品督师白璧暇,拜见大人。”

“免礼、免礼。”徐尔正擦去满头冷汗,道:“白督师,敢问你们那儿还有空铺么可否给老夫安排则个”“大人,您太客气了。”白璧暇一脸亲切,他握住了徐尔正的手,含笑道:“前太常寺少卿玉趾亲临,‘宣威舰’上下蓬筚生辉,末将必当待以上宾之礼,来,快请上船来吧。”

徐尔正松了口气,忙道:“茗、秀,收拾细软,咱们要换船了。”两名婢女听他又要投靠新主,都慌了手脚。忙道:“老爷,您……您不管崔二爷了吗”徐尔正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战危的,咱们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先换艘船坐坐吧。”说着转过头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声道:“‘丹青书剑志,投笔报国心’,白督师,这是您的佳作吧”

听得对方记得自己的诗句,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听了。”徐尔正责备道:“什么辱不辱的白督师的诗词带着英烈侠气,豪迈慷慨,尤其是那股报国之心,更是跃然纸上。单以文采而论,不知胜过那些翰林进士多少倍……您如此盖世文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白璧暇不由感慨万千,叹道:“大人说笑了,白某一介武夫,岂敢与天下文学才子争锋”

听得此言,徐尔正又“啧”了一声,责骂道:“大人,您又来了其实您虽只是举人出身,可文学造诣之高,却是当朝罕有其匹,怎能自暴自弃呢依老夫微见,大人若要再上一层楼,当务之急不在升官,而在养望;

。”

白璧暇吃了一惊,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将还得再考一次进士了”徐尔正细声道:“大人此言差矣,现下您是四品督师,动见观瞻,您要是考中进士了,人家定会说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议论;可要不幸落榜了,难免又要引人讪笑,到时人人都在您背后指指点点,说您不知天高地厚,硬来丢丑卖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叹息痛苦,扼腕道:“难、难。”徐尔正忙道:“大人,想要跻身士林,一点不难啊,依老夫之见,其实您这进士考还是不考,乃是细枝末节,真正要紧的是修身养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来……我这儿点您一条路……”徐尔正官场本领非同可,这段话娓娓道来,当真是引人入胜,处处玄机,直听得白璧暇欲罢不能,忙转过头去,怒喝道:“张勇李成9不快给徐大人挑行李去”说着又紧紧握住徐尔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见如故,快请上船来,咱们今夜来个秉烛夜谈……”

甲板上脚步纷纷,两名大人边走边寒暄,几步路走去,已是相见恨晚。对崔轩亮等人已是视而不见。茗、秀却是重情义的人,她俩提着行李,来到崔轩亮面前,忍泪道:“崔少爷,谢谢你这几日的款待,我们……我们这就走了,请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顾你叔叔。”

一场苦海余生,崔轩亮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见得两名婢女也要离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谢谢你们与我共度患难,我……我……”

想起此行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见,崔轩亮内心伤感,泪水竟然扑簌簌落下。那两名婢女见他如此多情,内心更加不忍了,那茗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崔轩亮擦了擦脸,一旁秀更是泪水潸潸,啜泣出声。

一曲离歌两行泪,徐尔正早已登船了,两名婢女却还依依不舍。正洒泪间,却听一名孝讶道:“你们怎么啦为何哭啊”众人回头一看,背后却来了一名道士,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背后负着行囊。他见崔轩亮望着自己,便又问道:“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儿啊”

崔轩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谁”那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子,我师父是不孤子。他说白督师是一条狗,那些军爷便把咱们轰下船啦。”说话间果然传来张勇的叫骂声,一件件行李便从宣威舰上抛下,想来都是不孤子的家当。背后又来了一名道士,踢倒了他,又踩住了他的屁股,接连践踏,十分凶狠,两名婢女满心惊奇,崔轩亮也是一脸愕然,道:“你……你又是谁了”

那道士俨然道:“贫道便是点苍行三的玉川子,人称‘飞剑夺红’便是我。贫道三岁打猛虎,五岁斩蛟龙,七岁上贵州遵义,力战百名儿童,抡过婴儿武赛大头牌,我师父可曾和你提过我的事迹么”

眼看这孝儿老气横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轩亮张大了嘴,还未说话,却又见一脚飞出,将那孩童踢倒了,只听得怒吼连连:“放屁婴儿武赛大头牌是行二的天川子,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你这蒙吃蒙喝的骗子”又来了一个道士,却是叫做天川子,他气力极大,压住了师弟一阵乱打,那玉川子哭道:“赤川子快来救命啊天川子又欺侮我了”崔轩亮讶道:“天川、海川、赤川……你们……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话声未毕,不知从哪儿窜来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齐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点苍七雄”

甲板上满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戏玩闹,还有相互殴打的;

。猛然间猛兽咆哮,河东狮吼,狮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就地一声怪吼,直吓得点苍七雄跳了起来,齐声惊喊:“这是什么怪物可是狗么”、“这不是狗,你没看它长了猫眼这是猫。”、“哪来这么大的猫这是虎。”、“虎头上有王字,它可没王。”

七名道士议论纷纷,围着狮子,只在臆测怪兽的身份。两名婢女忍俊不禁,便与崔轩亮一同放声大笑。正要同孝儿玩耍,却听远处传来张勇的喊声:“两位姑娘你们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你们了。”

两名婢女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该离开了,离情依依间,内心实在难舍难分,正泫然欲泣间,却听赤川子讶道:“两位姊姊,你们怎么哭了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茗、秀低声道:“我们是要去烟……”话还在口,心下一醒,这才想起崔轩亮与她俩一般,俱是朝烟岛而去。这番离情泪水,却都是白流了。

两名婢女俏脸一红,互望一眼,船上随扈耐不住烦,便只站在宣威舰上,提声大喊:“姑娘快了最后一次叫你俩”催促频仍,两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只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舰直奔而去。

崔轩亮还有两行泪,遥寄海西头,眼看两名婢女走得快,不觉内心苦闷,仰头看去,忽见宣威舰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际。看那人年约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面貌俊雅,却是峨眉少侠白云天。

宣威舰是大船,远比民间商船来得高,两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轩亮呆呆仰望白云天,只见他瞥眼过来,二人目光相遇,那白云天神色怫然,想是不高兴看到自己,只见他转过身去,一个不巧,竟然碰上了茗、秀,便把她俩撞倒了。啊地一声娇呼,两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轩亮大惊失色,正想狂奔过去救人,但人家白云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卷住两名少女纤腰,将她们救了起来。双姝脸红过耳,屈膝敛衽,便向公子爷答谢,白云天则不改倨傲神气,挥了挥云袖,转身便行。

眼看双姝望着白云天的背影,崔轩亮心头大震,仿佛给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完了……白云天俊美潇洒,武功高强,爹爹又是当朝新贵,胜过自己千万倍,茗、秀这番撞见了他,定要坠入情了。

崔轩亮痴痴遥望宣威舰,好似远远听到了茗、秀的笑声,想是给白云天逗地咯娇笑。崔轩亮内心苦闷,仿佛给戳了百来刀,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一旁赤川子见了,不觉讶道:“大哥哥,你又怎么了可是肚子痛么”崔轩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对……我的肚子好痛……”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崔轩亮越想越苦,正要低头啜泣,猛听身边传来呼喊:“少爷,少爷……”崔轩亮身子给人拉着,正魂不守舍间,猛然间脑袋一疼,竟给人狠狠拍了一记,听得一人狂吼道:“少爷咱们是否该启程啦”崔轩亮啊了一声,急急掉头过来,这才见到了老陈,他一脸茫然,道:“启程启程去哪啊”老陈大声道:“去烟岛啊你不去求亲啦”崔轩亮这才想起烟岛还有个大美女魏思妍,正等着自己过去热烈追求,想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霎时精神大振,忙道:“对对对,该去烟岛了,咱们快开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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