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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

猫咪瞪着一双褐色的,水晶玻璃球似得眼睛充满深情地望着它的小主人,还用头顶不住地蹭着宁小北的下巴。

阿兹猫是爸爸问两条马路外的邻居讨来的一只小橘猫。像他们这样的老宅子都有老鼠,所以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养猫咪。

原来宁家的老猫小咪死了之后,家里一度鼠患成灾。奶奶二楼的樟木大箱子都被咬出了一个大窟窿,她那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缎面衣料都被咬破了,急得她让儿子赶紧出去问人家讨一只猫咪来镇宅。

这小橘猫刚来家里的时候不过巴掌大小,刚断了奶。

说来神奇,小猫咪来到他们家的当晚,一直盘旋在房梁上的簇簇的声响就不见了,那时候这猫儿还不怎么会走路呐。奶奶说老虫(老鼠)闻到家里有猫咪的味道就不敢造次了。

更不要说几年后,阿兹猫已经是个捕鼠界的行家里手,更是凭借着一身好功夫,打遍附近几条弄堂无敌手,成为此处猫中小霸王。

一开始阿兹猫继承了它前任的名字,唤做阿咪。不久后电视里放开始播放动画片《蓝精灵》,反派格格巫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只橘黄色小猫咪,叫做阿兹猫。那只坏坏的卡通小猫长得跟阿咪一模一样,于是小北就给这个小橘猫换了个洋气十足的新名字。

这个梦简直太好了,居然连你都梦见了。

宁小北将猫咪搂在怀里,左手从上到下不断地揉着它软滑光亮的皮毛,摸得小猫咪舒服地直打呼噜。

如果说梦见奶奶还是在情理之中,那么梦见童年时候饲养过的小猫咪,则让宁小北简直就是大吃一惊。

他记得那是2000年夏天。

正当他和爸爸告别老宅,坐上搬家的卡车前往新房去的时候,被他抱在怀里的阿兹猫突然尖叫一声从车窗里跳了出来,窜回了早就搬得空空荡荡,一片狼藉的老弄堂中。

他和爸爸当即下车,追了过去,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它。

之后的一个礼拜里,他几次回到这里,在一片残砖破瓦中试图搜寻阿兹猫的身影,最终一无所获。

后来推土机和挖掘机开进了弄堂,这里拉起了黄线,成为了拆迁的工地,他也就再也进不去了。

他记得爸爸当时说,人家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无情无义。

其实他们不知道,猫咪最重感情,心底是最软的,就跟它们肚皮上的毛一样软。阿兹猫一定是放不下老宅子,放不下奶奶,所以它选择留在老宅,留下来守护奶奶的魂灵。

那时候的自己哭得眼泪哒哒,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养过什么宠物。他害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锥心之痛。

阿兹猫,好咪咪。

想到这里,宁小北鼻子一酸,放开了抱着猫的手。

阿兹猫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轻巧地落在地上,踱到楼梯旁的猫食盆里喝了几口水,接着跑去房梁上睡觉了。

太奇怪了,那么清晰的梦

宁小北走到堂屋里,看着墙上斜挂着的半人高大镜子,握了握拳头,上前一步。

镜子里穿着一件蓝白海魂衫,下头穿着深蓝色平角裤的小男孩直愣愣地看着镜子外宁小北。

他眼睛细长,眼角有些翘起,一头黄褐色的头发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发根打着不明显的卷子,眼神茫然。

宁小北是天生的自然卷,小时候还好,上了高中之后突然卷的厉害起来。要不是他一贯学习成绩良好,品性端正,老师还以为他是去赶时髦烫头发呢。

除了卷发,皮肤也是白皙的很,鼻子又直又翘,嘴巴又薄又红,秀气得像个小姑娘。宁小北想起他从小在弄堂里有个绰号外国洋囡囡。

镜子里的人不但秀气,而且瘦得厉害,细胳膊细腿在宽大的海魂衫下晃荡着,像是连环画《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

刚进入第一次发育期的男孩正在疯狂地长身体,大概所有的营养都供应到骨头里去了,真真一点肉都不长。

宁小北记得他这一年的时间里总是无时无刻不感到饥饿,除了一天三顿餐,还要吃下午点心,家里的饼干箱子三天两头就要补充粮草。

每天吃饭的时候,奶奶看着自己添了一碗又一碗的饭,总要酸酸地来一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而爸爸在这个时候就会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说,多吃点,争取长到一米八,一米九,参加篮球队,排球队去。

事实证明靠多吃是长不到一米八的。

他的第二次发育是在高一的时候,半学期内长了十厘米,长得骨头疼。不过其身高最终还是定格在一米七十六,多一分都没有。

对了,收养证明

宁小北突然想到了什么,顾不上此刻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噜直叫唤,往楼梯口跑去。

他蹬蹬蹬跑到二楼,环视了一周。

爸爸去上班的时候把二楼的窗户都打开了。夏日的眼光洒在木头地板上,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刚才从阁楼里匆匆下来没有仔细打量,如今终于可以仔仔细细重温一下布置。

这层楼原本是这里本来是奶奶住的,不过奶奶过了六十岁之后说自己腿脚不好,就搬去了楼下堂屋隔出来的小房间里睡。

还算宽敞的屋子里除了床,还放着一整排橱柜,两只单人沙发,一个茶几。茶几边是一个罩着墨绿色灯罩的落地灯。茶几上放着一瓶英雄墨水,一支钢笔和一沓纸。

宁小北记得爸爸总喜欢晚上在这里写写弄弄。他曾经以为老爸是在努力学习,结果几年后,一次他们父子两一起喝酒,宁建国同志不好意思地坦白,其实自己当时是在抄港台流行歌曲的歌词,好在车间里显摆最新学到的流行金曲

他走到近前,低头一看,果然如此。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

抄得是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的歌词,因为是首粤语歌,老爸还在每个字上标注了粤语发音。

宁小北莞尔一笑。

他抬头,眼前靠墙壁新打的一排柜子上放着两套车工玻璃杯,各种飞机轮船模型,一台三洋音乐收放机和成打的流行音乐磁带。

宁建国同志从年轻到年老,就这么两个兴趣拼模型,听音乐。

哦,严格算起来还要再加一个。

烧菜做饭。

每天晚上一到做饭时间,但凡路过他们家大门口的人,没有一个人不驻足狂嗅的。

和簇新的柜子摆在一起的,是几个年代久远,样子过时的红木大橱这些都是奶奶的陪嫁。楼下堂屋隔出来的房间太小,这些红木家具放不下去,只好仍旧留在二楼。

他在小学三年级前一直和爸爸睡在一起,不过后来宁建国看他一点点大了,总和老子挤在一起也不算一回事。就在阁楼上搭上了一张行军床,又从旧货市场里淘了一张二手写字桌放了上去,算是让他也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通往阁楼的小楼梯就架在右边屏风的后面。

记得以前夜里,他做作业时间晚了,老爸经常爬上来把刚做好的馄饨,汤圆端给他吃。

宁小北吸了吸鼻子,走到靠墙放着的五斗橱边,看着这个跟他人一般高,海棠色的柜子。

这个五斗橱在两次搬家之后仍旧跟着他们,承载着爸爸所有的证件,和宁家所有的秘密。

他把放在沙发前用来搁脚的小凳子搬到五斗橱前,站了上去。接着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拉了一下最上层的抽屉在现实世界里,他就是在这个抽屉里看到了那张让他难以置信,遍体生寒的证明的。

然而,上了锁的抽屉纹丝不动。

不过宁小北一点都不气馁,这个五斗橱有多少毛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跳下凳子,拉开放着爸爸日常换穿的衣物第二层抽屉。

把第二层抽屉放在地上,宁小北转身将左手伸进空空的格子里,从下往上,用力地敲了敲上面一层抽屉下方的隔板。同时右手用力往外一扯,锁头被敲松,露出抽屉的一角。

站在小凳子上,宁小北踮起脚看着里面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证件、账簿,乃至家电说明书。

东西实在太多,宁小北干脆把东西一点点都挪到了茶几上。

幸好宁建国收拾东西的习惯始终如一,最重要的东西永远都压在最底下,宁小北很快就刨出了一个牛皮卷宗袋。

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绕开袋子上封口的白线,宁小北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推到茶几的另一半地方,从里面抽出了宁家的户口本以及他的出生证明和收养登记证。

收养人:宁建国被收养人:吴保森。收养人将被收养人姓名改为:宁小北

看着泛着淡淡黄色的纸片,宁小北积蓄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了下来。

都说做梦是为了弥补现实世界的不足,让人在最不设防备的时候能够得到一丝丝喘息的机会,怎么他的这个梦却又是如此真实又残忍。

现实世界里自己已经痛不欲生,怎么连梦里都要如此折磨他么?

家里有人伐?建国,小北在家么?

突然,楼下传来叫门声,听着是个女的。

宁小北一把抹去面颊上的泪水,大声地应了一声,有人的,马上来。

没想到他才刚站起来,手臂不小心碰翻了被淹没在一堆文件里的英雄墨水。昨天晚上宁建国给钢笔加完墨水,可能没把瓶子拧紧,蓝黑色的墨水顿时倾泻出来,洒了半个台面。

宁小北吓得急忙扶稳瓶子,眼疾手快地将瓶子附近的几份文件抽了出来,又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抹布盖在墨水上,防止墨水范围扩大。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张纸张的边角被墨水染到。而那张被大大咧咧摊开在茶几上的领养证明,更是被染了一大块墨水渍。

惨了,这可怎么办?

捧着被污损的证明,宁小北欲哭无泪。

小北,在么?小北?

楼下的叫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宁小北慌乱地回头,却惊奇地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叫门声变成了手机的铃声。

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会有手机?

宁小北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底打飘,浑身骨头疼。

再睁开眼,淡黄色的灯光映入眼帘。

被主人扔在双人布艺沙发上的智能手机在第N次循环播放铃声后偃旗息鼓。

宁小北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脑袋,一脸茫然。

他呆呆地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客厅,正对自己的是去年刚买不久的小米电视,左手边的餐桌上放着一堆爸爸生前买来却没有来得及吃的保健品。

右手边通往阳台的过道上,挂着黑纱的照片被供在临时搭起来的小灵台上,黑白色的宁建国同志正对着自己微笑。

自己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地板上,难怪浑身腰酸背痛。

宁小北愣了一会儿,然后扶着腰起身,去抓陷进沙发里的手机。

差不多三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事打给自己的再看微信,工作群里十几个@自己的信息,都是各种棘手问题。

连办丧事都不放过我?

宁小北无奈地叹了一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下午干脆去一趟公司。

他昨天夜里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那张领养证明,又惊又痛,伏在沙发上哭了半宿,也不知道怎么滑到地上去了,还做了那样的梦

他长叹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张轻飘飘的纸落在他的手边。

宁小北低头一瞧,可不就是被他捏了一个晚上的领养证明么。

他苦笑一声,下一秒却脸色一变。

这纸上什么时候沾了那么一大块墨水?昨天他看到的时候,可没有这块污渍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虫,沪语,老鼠。过去老人家对于老鼠有种莫名的尊敬,不敢直呼其名。除了叫老虫还叫它大先生老先生。

是的,这篇文章主人公是穿来穿去的。不过还是在90年代多些~~

第3章 再见老爸

午后的地铁空空荡荡的,每个车厢里都只有小猫两三只的乘客,和早晚高峰时间段鞋子都要被踩掉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

宁小北现在在一家电商公司做运营。公司离家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在上海这种通勤时间简直可以让人羡慕地流口水。

不过今天宁小北觉得自己状态不佳,头晕脑胀,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干脆地选择了地铁出行。

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工商管理,毕业后曾经在几家外企任职,一度做到中高层。

最近几年,随着各大电商平台的兴起,上海和杭州的电子商务公司扎堆,薪酬待遇远超了原本在上海人民心目中工资最高的外国公司,成为了香饽饽。

宁小北考虑再三,在前三年也离开了外企,通过熟人介绍,进入了这家当时刚刚起步不久的电商企业。

公司发展得很是不错,外包了不少大品牌的业务,团队从十几人发展到了如今将近百人,光宁小北手下就同时带着三个快消品team。

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双十一大促了,为了准备这年度盛典,宁小北最近真可以用日理万机来形容。

差不多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回家,别说双休了,基本上天天都扑在工位上。

这家公司的工资和奖金确实很高,短短几年内宁小北就攒足了首付,他卖掉了原来拆迁分到的公房,在一个不错的地段买了间带电梯的公寓。

不过房子买好后他也不怎么回家,即便是回了家,也不过是洗一把澡,睡个觉,然后又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差不多三个月都没和父亲见上一面,都不知道宁建国的身体已经差到了那种地步

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天天坚持给自己做宵夜,用纱罩罩着放在餐桌上。而他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之后,压根没有胃口。于是这份宵夜就变成了老头第二天的早餐

想到这里,宁小北不觉地发出了一声哽咽。

他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边坐着的乘客。发现每个人都只是看着自己手里闪动着的手机,并无人发现他的异常。

因为疫情的关系,所有人都带着口罩,让这个冷漠大都市的人情又疏离几分,恰好缓解了宁小北心中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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