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 你所生活的无垠的世界, 不会是在别人掌心滚动着的、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呢?
***
当他有意识的时候, 最先拥有的感官是听觉。
他慢慢捕捉到了外界的响动, 听到的最多的是孩童牙牙学语的稚嫩嗓音。
这个小孩的父母似乎很忙, 很少在家一起陪伴她, 平时负责照顾陪伴的都是保姆。
后来女童长成了能够清晰吐字的小女孩, 每天从学校回来后总是雀跃地想和父母分享点什么。
“陈妈,我爸爸妈妈呢?”
“小姐,他们忙生意还没回来呢。”
“……哦。”他听出小女孩想故作轻松地应答, 但毕竟年纪太小,那点遮掩的本事不够她藏住心事。
但是那个保姆装作没有察觉,因此没有开解她, 也没有陪伴她。
后来小女孩长成了少女。
她长大了些, 也开始学着任性。从前的保姆被换掉,新来的更加温柔, 只会对她百依百顺。
而忙碌的父母开始面对渐渐叛逆的少女。他们大多心思放在事业上, 不经营婚姻与爱情, 对于忤逆他们的孩子也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 实在解决不了的矛盾由时间来冷处理。
——出一趟差, 国内或国外, 几天至月余不等,等回来时事情已经翻篇了。
后来她十八岁成人礼,有人送来礼服与珠宝, 她打开衣帽间的门一个人慢慢挑选。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一种期待的情绪。
后来她居然真的打开了尘封的这面柜子, 目光逡巡在收藏在里面已久的各色宝石上,最后目光定格在他这里。
透过一层薄薄光膜似的屏障,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样子。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额头留一点蓬松柔软的刘海,柔和了一张漂亮妍丽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流淌着一层浅浅的光亮,还有喜欢与惊叹。
她说:“这条项链真好看,我怎么从来没留意过?”
于是他陪她度过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天——她的十八岁成人礼。
那一天无数人陪她笑闹,还有男孩对她告白。
只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想起过这条项链。
她从来不缺这些,面前只会不断被人奉上更漂亮、更精巧的各色首饰。少女在烂漫年纪的喜爱浪漫、多情又残忍。
转瞬即逝,喜新厌旧。
他被重新尘封进柜子里,而此后她的脚步再也没有为他停留过。
他却拥有了更清晰的感官,静静地陪着她从少女蜕变成愈发迷人的女人。
得到过光再失去,从来不是什么能让人愉快与心平气和的事。随着时光推移,他了解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人生、她的喜好。他想要的也不再只是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他清楚自己想要得到她。
既然无法到她的世界里去,那么就让她进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吧。
***
温热的水流被双手掬入掌心,接着轻轻扑在脸上。
水声响了好一会。
“小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钟虞轻轻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抬手关了水,“好,我就来。”
上楼来叫她的阿姨退了出去,将房门重新掩好。
钟虞直起身,抬眼看向镜子里。昨晚她睡得不太好,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色。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钟虞随手抽了几张洗脸巾把水珠擦干,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打开瓶瓶罐罐涂抹。等她下楼去吃早餐时已经从头发、妆容到裙摆无一不精致。
阿姨和厨师已经深谙她的习惯,掐着时间重新热好了牛奶和餐点。钟虞走到餐桌前随便吃了点,然后就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刚要发动车子,手机就忽然震动了起来。钟虞低头看了一眼就接起来,“妈?”
钟母说话通常开门见山,这次也是一样,“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儿子算个青年才俊,你有没有兴趣见见?”
钟虞当然知道自己母亲的标准和要求,能让对方评价为“青年才俊”的必然非常优秀了,但她却根本提不起兴趣,“算了吧,妈,我最近没那个心思。”
“你怎么回事?上回生病之后就变得无欲无求的。”
钟虞无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锁骨之间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不想将就而已。”发觉自己不自觉又做了这个动作之后她立刻放下手,接着随意道,“强扭的瓜不甜,你就别再替那位朋友推.销啦。”
钟母也知道自己和丈夫的商业联姻从来不是什么好榜样,因此没再多说,叮嘱几句注意身体之后就挂了电话。
钟虞把手机放在一边。这个电话又让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些事。
前段时间她醒了之后发现时间果然依旧停留在原位,随后钟家的企业很快起死回生,但她却病了一场。
那几天她总是头疼、犯困,好像大脑使用过度疲倦到了极致。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是思虑过度需要静养。
钟父钟母觉得有些愧疚,于是又在为钟氏奔走的忙碌中抽空关心她。
钟虞为了不让父母察觉端倪应付得也很累,她擅长伪装情绪但不代表她喜欢这么做,尤其是在伪装了自己这么长一段时间以后。
好在钟氏回春,她的身体状况也好了起来,钟家境遇重新变好,就像过去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些回忆却清晰得像是刻在回忆里的一样。
钟虞深呼吸舒了口气,发动车子离开住处。
副驾的座位上放着她的手袋,里面正躺着一张画展的门票。
从前她偶尔也看画展,但是现在对此的态度和感觉却截然不同了。甚至这一次她没有再约朋友一起,而是选择自己一个人前往。
举办这个画展的场地并不算太大——这是一个非常小众的画展,来看的人寥寥无几,零星分散在一楼场馆的各个位置。
停好车进入场馆后,钟虞随意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幅画走过去。
她是抱着某种微妙的意图来的,当然,也是想给自己找点能够静心的事情做。
逛画展的感觉让她想起了不少画面,但是陈列在这里的画却和那个人画的风格截然不同。
这一点足以让她慢慢地脱离浮躁和难以沉心静气的状态,开始真正欣赏这些作品。
很快,她目光被几步外的一幅画吸引了。
那幅画里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坐在画架前,画板上的画还是一副不够完整的半成品。而真正让钟虞驻足的是男人面前那个画板上的内容。
她有些怔愣地走过去。
画板上未完的半成品是……从前时嘉白画的她?
看上去实在太像趴在温泉边的那一幅了。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是其他来看画展经过这里的客人,钟虞被这动静弄得骤然回过神来。
她回头瞥一眼身后,然后又重新转回来看向那幅画。
然而这一次,画中的那幅画却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不再是趴在温泉边的女人,而是一幅风景画。
……怎么回事?她眼花了?可是她刚才盯着看了那么久,如果是看错那也错得太离谱了吧?
钟虞又尽可能地靠近了一步,反复确认那上面的确只是一幅风景画。
她蹙眉,忍不住有点怀疑自己。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钟虞也没再多在这幅画前停留,而是转身背对着走远了。但是脑海里却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很多“过去”的事。
她有点头疼地叹了口气。这下画展也没心情再看,径直就往大门走,打算直接离开。
刚回到现实世界的那几天,她梦里总是会断断续续地出现回来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景梵就那么在她眼前一点点消失了,和周围那些风化归零的事物一起。
那时她还处于震惊与茫然中,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原因。等醒来后才发觉一切湮灭都始于他对自己说出的那三个字。
所以,只要被攻略者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她就是能成功的,这也是唯一能够放走她的方法,但结局是世界会坍塌毁灭。
两种选择,对于他们各自来说都是冲突且无法权衡的局面。
她不知道景梵到底是怎么诞生、又怎么创造那个世界的,但他在她心里已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并且她对他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愧疚和这些情愫缠在一起,让她每一次想起来时心里都沉甸甸的。
走到门口时,一阵冷风忽然由外向内地灌了进来。
钟虞拉紧大衣衣襟的时候抬眸往外面看了一眼。
下雨了?
看样子雨势并不大,她估算了一下从门口到停车位的距离,并没有多远,大概能一路小跑着过去,顶多狼狈一点。
钟虞将头发别到耳后,手挡在头顶后钻入细密的雨幕中。
地面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地势不够平坦或者低洼的地方还有浅浅一层积水。她垂着眼目光落在地上,小心避开这些地方。
忽然,视野中闯进了除了绿植与水泥地面的第三种颜色。
是男人黑色的笔挺裤腿和一尘不染的皮鞋。
钟虞脚步一顿,按理来说她只需要绕开对方就好,但是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
对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心忽然跳得飞快,目光一点一点往上移。
笔挺的黑色西裤,然后是黑色大衣的下摆……
钟虞直接放下手抬起头。
面前高大的身影穿着常见的黑白两色西装与大衣,一手抬起撑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上戴着一块银色腕表,在雨幕中泛起一点金属冷光。
男人被黑色雨伞挡住了大半张脸,伞沿还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雨水。
她只能看到线条熟悉而明晰的下颌与嘴唇。
一瞬间,钟虞大脑中一片空白,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下一秒,伞沿微微上抬,露出轮廓深邃而英俊的脸,还有灰色的眼眸。
他目光动了动,看着她勾了勾唇角。
“好久不见,阿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