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耽真的只带两个人来,身穿便装,不着片甲,笑着迎上前来,上下打量徐础,“四弟英姿飒爽,不愧是将门之后——抱歉,吴皇之后。”
徐础也笑了笑,“刚从营中赶来,没来得及换衣。三哥那边可还支撑得住?”
“还好,官兵只是试探,没有真打,仍在外面建造器械,我估计至少要三天之后才能完工。”沈耽转身,向刘有终、谭无谓招手,“咱们兄弟四人有一段时间没聚在一起了,可惜无酒,不能痛饮一番。”
偏殿不小,空空荡荡,大概是平时很少使用,连张桌椅都没有,徐础向自己的卫兵微点下头,示意他们留在远处,然后向沈耽等人拱手道:“三位兄长请恕愚弟招待不周。”
沈耽笑道:“四弟肩负重任,哪有心事想这些?况且我这次来,也不为喝酒,是要与四弟谈谈梁王。”
“三哥请说,我也正在纳闷,梁王这是怎么了,非要在这个时候杀降世王?既不能取而代之,又惹怒降世军,如今城中人情汹汹,许多人要为降世王报仇,我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不知何时又会生事。”
“若非四弟主持局面,梁王怕是早已蒙难。”沈耽无奈地摇摇头。
刘有终上前道:“这件事比较复杂,我恰好参与其中,不如由我来说吧。”
沈耽点点头,脸上神情颇显无奈,看样子很不赞同梁王的举动。
“梁王一直觉得梁军势弱,希望能够扩充兵力,因此与降世军头目私下里联系颇多,许多人同意改换门庭,可是忌惮薛六甲之威,不敢公开投奔。不知是谁给梁王出的主意,据说郭时风在一边煽风点火,劝梁王专门结交那些心怀不满的头目。”刘有终笑了一声,“这种人还真不少,薛六甲显然不是一个公平的人,让手下拼死拼活,战胜之后的好处却都留给自己人。”
徐础道:“诸王都不喜欢降世王,也都有杀他之心,只是……时机不对。”
刘有终叹了口气,“时机这种东西,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
“在梁王眼里是什么模样?”
“那些对薛六甲心怀不满的头目,进城之后大都前去投奔梁王,劝说他当机立断,还说降世军将士全都痛恨薛六甲,梁王若能亲手斩断其头,必能得到数十万人的支持。”
“梁王的确说过‘取代’的话。”
刘有终点头,“不得不又说到郭时风,他是梁王身边的谋士,不进忠言也就算了,反而谄媚事主,盛赞杀薛之计,自称有办法在全城散布流言,令降世军皆来投奔梁王。”
刘有终看来真的不喜欢郭时风,一个劲儿地说他坏话,徐础并不接话,偶尔点头。
“我也要负几分责任。梁王找过我,我劝他谨慎行事,可梁王一心想夺降世军,说什么富贵险中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杀死薛六甲本来就是诸王之意,如今时机正好,等薛六甲回过神来,重新掌控降世军,诸王反受其害。我听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没有再劝下去,只说应该先与诸王商量一下。梁王当时同意,谁想到,唉,他竟然说动手就动手。”
“这就是梁王眼中的时机?”
刘有终点头,“单论除掉薛六甲,这的确是最佳时机,他自己丢掉降世军,再过个两三天,等他明白过来,至少能要回一多半将士。”
“的确如此,但对守城来说,这却是最差的时机。”
刘有终苦笑,“谁说不是呢?梁王过高估计了降世军对薛六甲的憎恨,没想到他的支持者依然众多,没有尊他为新降世王,反而叫嚷着要报仇,连守城都给耽误了。”
沈耽在一边插口道:“听说四弟重整降世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刘有终道:“可吴王只与宁王、蜀王重新结盟,却不来晋军这边,似有疑心……”
徐础笑道:“大哥言重,我不去见三哥,非是多疑,而是无疑,以为三哥必然可靠,能够劝动梁王,无需我去多嘴。”
徐础全身披挂铁甲,十多名卫兵就站在不远处,紧紧盯着这边,他却说自己无疑,对这种明显的谎言,沈耽就像没听出来一样,大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四弟怎么不来,原来是我多心。不过,四弟猜得倒是没错,我已经令梁王认识到错误,他不敢出营,因此求我来见吴王,希望吴王念及旧情,能够救他一次。”
“先平内乱,方能一致抗击外敌。我迄今的所作所为,全是为此。梁王与我相识多年,他若遇险,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过,梁王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总得做点什么。”
沈耽道:“梁王托我带话,就是希望做点什么以挽回军心,可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需四弟指点。”
“大家同样称王,我哪有指点的资格?”
“四弟不必过谦,诸王当中,数四弟最为足智多谋,人所公认,因此危急之时,全都推你为军主。”
刘有终也道:“除了吴王,再没人能救梁王。”
徐础想了一会,向谭无谓道:“二哥一直没开口,可有‘指点’?”
谭无谓一愣,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问道,“啊……我在想如何击退官兵,诸王之间的事我不懂,‘指点’不着。”
徐础抛开梁王的话题,顺势问道:“击退官兵是当前最紧要之事,正要听二哥高论。”
谭无谓看一眼沈耽,得到默许之后,开口道:“兵无常势,随机应变,依我之见,义军不如各自为战。”
徐础笑道:“大家都说合则胜、分则败,二哥却以为相反吗?”
谭无谓一旦开口,就不管其它,只想着如何打赢,立刻回道:“如果原本就是一家,合则胜、分则败。义军来源各异,降世军更是早已分裂为无数团伙,空有其名。早先那一战,全仗诸王配合得好,其实仍算不上‘一家’。薛六甲死后,城中分裂之势越发明显,与其勉强捏合,不如各自为战。”
“勉强捏合还有三分胜算,各自为战,只怕连一成都没有。”
“我之‘各自为战’,非作一盘散沙,乃是要诸军各擅胜场。冀州兵弓马娴熟,堪称精锐,但是人少,此次来攻东都,不专打一面,而是分兵筑围,所谓舍己之长反用其短。诸王若能轮流出战,此起彼伏,日夜不停,数日内必能令冀州兵疲于应付,义军胜算或许更大一些。”
徐础还没开口,刘有终笑道:“二弟此计虽妙,说来说去还是要降世军听话才行。这种打法伤亡必多,莫说降世军,就是诸王本部将士,几轮之后也会生出惧心,拒绝出战。”
“龟缩守城,义军惧意更会日盛一日。举兵以来,义军每每胜骄败馁,无论打过多少次胜仗,再见官兵,仍无敢战之心。无它,官兵自溃时多,义军全胜时少,长此以往,义军便是侥幸夺下半壁江山,也难守住。与其苦等时机,不如现在就硬战一场。”
刘有终笑道:“二弟眼中的时机,与梁王倒有几分相似。”
谭无谓干笑两声,“除了兵法,我一概不懂,看时机经常不准。”
徐础道:“二哥的计策没错,但是需要从长计议。至于梁王——”徐础看向沈耽,“他若是信我,就来我营中一趟,我为他向降世诸将解释,或许可以说和。”
“梁王当然相信四弟,我回去劝说,必要他明日前去拜见。四弟军营还在西城?”
“在四王府。”
天成张氏四王地位尊崇,王府相连,占地广大,因此被徐础征为军营。
沈耽点头,小声道:“我能与四弟单独说几句吗?”
“当然。”
两人走出几步,离卫兵更远一些,刘有终与谭无谓则走向另一头。
“非我多嘴,既然结义为兄弟,有些话我若是不说,便是我无情无义。”沈耽显得很郑重。
徐础道:“三哥但讲无妨,无论什么话,我念三哥的情。”
“当心宁抱关。”
“我从来没小瞧于他。”
“不是那个意思。”沈耽将声音压得更低,“宁抱关手下有一群江东兵卒,四弟应该知道吧?”
“嗯。”徐础知道,当初就是他情急之下建议宁抱关以返乡为名,收拢造反的河工。
“我听说,宁抱关唆使他手下的江东兵拉拢四弟的吴军将卒,颇有人被说动,愿为他效力,暂时没有公开过去,仍留在四弟营中。四弟以吴军为根基,当心反受其害。”
“多谢三哥提醒,我会在意。”
沈耽点点头,轻叹一声,“当初举事的时候,以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现在看来,还得多呼几声才行。世事无常,万物帝、降世王皆不得善终,今后不知还有几人会从高处跌落。望四弟多加珍重。”
沈耽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却更显真诚,徐础差一点也想透露心声,最后只是点头而已。
徐础返回的路上,又去找宋星裁与郭时风,见太后暂时没有危险,叫上郭时风,与自己一同回大营。
听吴王讲述刚刚结束的会面,郭时风嘿嘿笑道:“我一点都不意外,晋王的手段向来如此,先取信于人,再暗中下手。吴王听我一言,不可分兵,也不可相信梁王、晋王,必须先发制人,除此二人,夺其将士,方可自保。官兵没有别的选择,自然会给予吴王更好的条件。”
“若除梁王、晋王,宁王、蜀王必生戒心。”
两人已回到屋中,郭时风确定无人偷听,劝道:“没有心,自然没有戒心。诸王不能只除一个,梁王之前错就错在这里,吴王如今已占据先机,有机会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