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边听上去也没了办法。
已经大四的安星眼看就要毕业,之前因为一直在准备外交部招考,错过了很多公司到校内的宣讲。所以,如果这次考试不成,她不仅要面临工作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收入没有着落。
安星想想说:“你替我去吧。备用钥匙还放在老地方。”
挂断电话,她翻了一下电子日历,出租信息不过是前天才麻烦家里做中介的好朋友林雅挂到网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要去看房。虽然快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但她却希望这是冬天里,自己听到过第二好的消息。
第一好的消息,是她偷偷放进口袋里的糖,别人看不见,但只要自己轻轻一碰就觉得无比香甜。
想到这,安星微翘的两片嘴唇慢慢弯成了月牙。
那种心情想必就如眼前月落日生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没了云雾的遮挡,天地间所有的东西全暴露在阳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安星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想起外婆说的:“天黑够了,总会亮。”
她第一次听见这话的时候,是二零零二年四月十五日的傍晚3。
那个傍晚,天边的晚霞像火凤凰的尾巴,红得耀眼夺目。外婆接了一通电话后带着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秋千是父亲和母亲出差前亲手做的,妈妈说等他们回来就坐在上面一起陪她看日落,还说,会害羞的天空就像安星红润的小脸蛋,一定很美。
所以,两个建筑师把秋千做得足够宽敞,也足够精致。
她欢喜的不得了。
放学以后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着书包坐在草地上,反复摸着秋千上的每一根红木条。
她不坐,只是轻轻推着它在自己眼前摇晃。
那天,隔着半开的门,她听见外婆在客厅里讲电话。
电话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但不是爸爸妈妈。因为外婆重复了一遍“驻韩大使馆”,之后便是一段冗长的沉默。
或许是那声音太远,外婆听得辛苦;或许那个时候,她的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挂了电话,外婆从房子里出来,安星笑着从地上站起身,露出脸颊上浅浅的酒窝。
外婆走过去说要陪她坐在秋千上看日落。
她点点头,拍干净身上的土渣又仔细摘干净裤管上的草叶才坐下。
那一天的落日像被针芒般的丛林扎破的血袋,把西边染了个通红。哪怕外婆带着金丝边眼镜,都挡不住那抹刺眼的光亮。
看得久了,眼睛累了,里面自然盛着水光闪闪。
外婆以前说过,“我们小安星不爱哭的性子随我。”
不过婆孙俩可是一起哭过一次。
那时,安星从高高的树枝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她疼得哇哇大叫,外婆就守在她身边默默的擦眼泪。
“外婆,天黑了。”
“是啊。天黑够了,总会亮的。等到天亮,星儿和外婆一起去接爸爸妈妈回家,好吗?”
那时候安星不大,还有四天刚满十岁。她生日恰好是谷雨——“谷雨断霜,生百谷。”
她从小就听爸爸说那是象征万物新生的日子,就像黎明之后生起的太阳,所以给她取名“星”——日生,为始。
他们惟愿自己的孩子光亮美好。
但,再亮的日头,也有被乌云遮掩的时候。
安星人生第一场暴风骤雨就在天亮之后。
早上五点,她们上了一辆黑色奥迪。破晓之前星月渐退,穿梭在那样深沉的暗夜里需要更加勇敢。安星拉了一下头上的黑色圆顶礼帽,一言不发的看着前面,心里期待着山云之间迸射出光亮的瞬间。
可惜,一路上小雨淅淅。
两个小时之后她们到达机场。在几个身穿黑色西装,耳朵上挂着线圈的男人带领下,她们穿过一条牌子上写着快速通道的地方,直接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中巴车。
很多年之后,她在师大附中的校门口见过那种车,那时候她才知道它叫“考斯特”4。
车上的人像约好了一样,黑衣肃穆。
安星从下了轿车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大约是因为没等到太阳出来,这让她有些难过,而眼前这些奇奇怪怪的场景也让她有点儿紧张。
下车的时候雨大起来,两把黑色的伞在她和外婆的头上撑开,像两朵开在雨里极为哀伤的花。
她们停在一架飞机的旋梯前,安星坐过几次飞机,却没见过眼前这么小的机型。不长的旋梯上,一个捧着木盒子的叔叔站在台阶下面,他身后还站了一些人。
只是,她顾不得看。
外婆说:“去接过叔叔手里的匣子。”
她盯着那个雕刻的像古屋一样的木盒,第一次感觉到恐惧。那是一种让人不自觉后退跟渴望被安抚的情绪。
安星大半个身子躲在外婆背后,一双小手死死的拉着垂在面前的胳膊,只有眼光,怯怯的看着。
“外婆昨天怎么跟你讲的?”
“和你一起接爸爸妈妈回家。”
此刻的小安星已经泪流满面。
外婆指着面前的黑匣子说:“他们就在那儿。”
长空里一声响雷砸在地上,震得安星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她无法将眼光从木匣子上移开,颤抖的嘴角不停的哭诉说:“你骗我,你骗我。他们还在韩国,我们约定好,谷雨那天才会回来。”
外婆转过身两只手按着她,像两把铁钳,沉重又牢固,好像分分钟就能碾碎那一副小小的肩膀。
安星瞪大眼睛,泉眼似的深不见底又空无一物,只是接连不断的往外淌着水。雨天里光线很暗,但她真真切切的看见从外婆脸上滑落的泪。
沉默的眼泪是这世界上最重的回答,除了接受,让人无力反驳。
两个坚强的人又一起哭了,感觉依然是不变的疼。
只是这一次疼到安星没了哇哇大叫的力气,只剩下呜咽的抽搐。
“去,接他们回家。”
当黑色骨灰盒落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手里时,她没想到,那时的自己,心中竟浮起一丝恨意。怨恨下雨的天,怨恨执拗的外婆,怨恨再也回不来的爸爸妈妈……
怨恨风,吹走了她最爱的礼帽。
四月的机场,世界突然失去颜色,漆黑的乌云盖着暗沉的大地,雨和她的长发一起荡在风里。
四天之后,安星送给自己一份十周岁生日礼物——齐耳短发。
这头短发一留就是十几年,直到这一年的夏天,外婆躺在病床上哽咽的说出她最后的心愿——“星儿,外婆还想给你扎头发。”
她坐在旁边,看着眼前的那个老人,像深秋十分被抽干水分的树叶,枯黄萎缩的躺在病床上。窗外的阳光不论怎样在她身上照耀,都只会让安星更加清楚的看到她脸上刀刻般的纹理和那些数不清的褐色斑点。
那一刻安星忽然发现,时光教不会人们任何事,它只负责失去。
而所有的失去,都曾让她倍感珍惜。
她握着搭在耳边那双干瘪的手,点点头。
入冬的时候安星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她蹲在地上,外婆弓着背,给她梳了一次头发。
虽然马尾绑的有点儿低,还有点儿歪,但安星长了一张鹅蛋脸,那样的发型倒显得俏皮可爱。
她拨了拨额前掉下来的碎发,回头问外婆,“好看吗?”
坐在轮椅上风烛残年的老妪颤巍巍的把她揽在怀里泪如雨下。她的耳朵贴着外婆的心脏,听到那里面跳动的声音就像逐渐远去的马蹄,越来越小……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一起哭。
起风了,安星站在教室门口撩起被吹落的一缕头发。关上手机,把背包放在教室外面的长桌上,深吸一口气,走进考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试这种单独作业的行为已然变得不再那么纯粹。不论是中考、高考还是眼下的国考,似乎都不再关乎个人机会,必要时总要上升到全家意志,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味道。
李霄看着警戒线外的人群问曲柏琛:“你说考试到底为了什么?”
他盯着手里的电动车,一板一眼的说:“有些事情存在是为了证明你行。考试,恰恰相反。”
“难道就为了证明‘我’不行?”话一出口,李霄的脸就绿了。
要知道,这是每个男人都讳莫如深的三个字,哪怕是英雄迟暮都不可能说出口。
曲柏琛瞟了一眼,抬起沉着的左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是为了证明很多人都不行。”
沉默良久的李霄忽然坐直身体,扭头看着校门里一排排亮灯的教室。他无法想象那里正在进行的事情,激烈程度绝不亚于一场近身肉搏。
“那你说她行吗?”他问。
“谁?”
李霄用手指点了点放在一旁的红色证件,嘴角夹着笑说道:“这个考场你还认识谁?”
“不知道。”曲柏琛脸色不温不火,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半点儿起伏。
“真的不认识?”
李霄的问题犹如顽石沉入大海。静默像一团氤氲封着他的口鼻,他一只手伸进口袋,手指反复抠着兜里揣的东西。
几次想开口,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话就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李霄声音不大,好像在试探,传到曲柏琛耳朵里的时候,只剩下含糊不清的音调。他皱着眉,点点头。
“我觉得每个人活着都有他要做的事儿,你替不过来。就好像你现在替人看车,一直替何光辰……”
李霄看了一眼曲柏琛冷峻的侧脸,没再说下去。掏出兜里装着的点一中南海下了车,走到不远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抽起烟来。
把一堆无用的固体通过燃烧转化为更无用的气体在曲柏琛眼里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但是,他坐在车里不外乎两个选择。
要么看着李霄做那件无聊的事,要么盯着停在手边的电动车。此刻,他急需动态的东西占据大脑,挤掉正在回忆的事情。
“一根、两根、三根……”
曲柏琛皱着眉,在心里默默数着李霄捻灭的烟头,看着他头顶萦绕的白烟。
终于,墙里面传来一声长铃。
李霄连忙捻灭刚点着的香烟,把剩下的部分塞回烟盒,走过去拍了拍车前盖。然后转身站直,双手在身前交叠,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没两分钟,他颇感奇怪的转头问:“等什么呢,还不出来?”
“出去?”曲柏琛摊开抓着电动车的手,“你让我飞出去?”
李霄刚板起的脸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