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大姑娘。”
“是啊!转眼我已经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陈瑛勾住宋太太, “伯母, 走!我带您去看看。”
傅嘉树和宋舒彦跟在后面,宋舒彦比他往前半步,就不想跟这么个东西并排走,偏生傅嘉树死皮赖脸, 过去勾住他的肩膀,这小子比他个头高,而且身材还略魁梧些, 平时又是骑马, 又是天天锻炼,力气还大, 宋舒彦一下子扯不掉他, 跟牛皮糖似的, 真烦人。
看了外头的铺面,几个人往里走,走过一个院子,里面是一排厂房,一间房里,厂房里老师傅在料子台上裁剪,边上还有五个女工在踩缝纫机,另外有四个女工在锁扣眼和钉扣子,另外一个绞了湿毛巾铺在衣服上,用电熨斗整烫完工的衣服。
“要是就做普通的衣裳呢?现在这些工人倒是都够了。只是咱们这里原来的东主留下了几位做旗袍的老师傅,手艺都十分好,要是不做好的旗袍呢!只能等他们走了,可旗袍要好,没有拿得出手手的绣花,又是一个问题。我也想着要去挖角,可好的绣工师傅,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请得动的。”
陈瑛带着他们来到做旗袍的车间,比起做连衣裙的车间,这里冷清多了,三个绣花师傅正在绣花,宋太太走过去低头看,构图在她看来有些杂乱无章,配色?不晓得是不是现在这样是时髦?她是觉得,如果说手里功夫不到,真不能用如此繁复的色彩。
在绣繁花的时候,她确实也会用多层色彩,她会劈丝进行层层绣,一根丝线劈开分成两绒,一绒再分八丝,1丝又分八毛,两三毛合股这样细微的绣线,一层层堆叠,绣出一朵花上颜色的层次,乃至于光影的变幻。
宋太太又去看几件旗袍,确实这样的手工的旗袍,如此精细的盘扣,配上现在这几位绣娘的绣活,她都替几位老师傅可惜。
“这位太太,您看就这种绣活,我做一件浪费一件。”一个老师傅在边上说。
“婶子,我这里的绣娘就是这点本事。您看?”
宋太太也不评价这些绣娘的本事:“我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时兴什么样的花样,就带了几块我最近自己闲来无事绣的小东西来,你先看看,行不行?要是行,我们再商量,我怎么按照现在时兴的样子带她们来绣。”
傅嘉树跟陈瑛说:“六姐姐,婶子的脚可能一下子受不了,要不找个地方,我们坐下说话?”
宋舒彦暗骂自己还不如傅嘉树细心。陈瑛也是愧疚:“看我!去我办公室。黄师傅,您也过来一下。”
刚才那个带着气的老师傅,跟着一起进了陈六小姐的办公室。
宋太太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了随身的包,从里面拿出来几块绣品。
陈瑛接过宋太太的绣品,第一块是以粉蓝色的缎面为底子,因为在绣线有极细的金秀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在阳光下有着若隐若现的金属光泽,层次丰富,色彩绚烂。
黄师傅接过这块绣品:“这回是我配不上这样的绣功了。这不是该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给人欣赏的吗?”
而陈瑛此刻手里的秋菊图,不是传统那种,而是有西洋油画的感觉,菊花显得浓艳看上去很立体,陈瑛摸上花瓣,花瓣也是凸起的,宋太太解释说:“苏绣讲究平整,这是潮绣里的垫高绣,会有浮雕的立体感,这是我师傅当年吸取各家绣技所长,教给我的。”
陈瑛只想要个老师傅,现在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位作品可以传世的大师,看看这个构图,看看这个针法,陈瑛也是大户人家养大的姑娘,女红针织当然会,只是不可能像宋太太那样精通:“太美了,婶子,您这个手艺实在太厉害了。这些花纹哪里会过时?再说了您这块还是结合了西洋构图技法呢!这还说是不时兴了?还有什么时兴的?婶子,现在流行给顾问的头衔,您就是我的工艺美学顾问。”
宋舒彦坐在那里,想着母亲家里有那么多被埋没的绣品,自己和父亲就是个不懂欣赏的俗人,是不是可以?
他抬头:“六姐姐,我看你前面的店铺很大,是不是让一间沿街的铺面出来,专门给我妈,橱窗里展示你们的旗袍,墙上挂着我妈这些年绣的绣品,我妈带着几个绣娘,坐在那个铺面里绣花,来来往往的顾客都能看见,就是让更多人能看见我妈的绣品。”
“不行,不行!我不会招呼客人。到时候人来人往,我还得接待。”
陈瑛生怕宋太太不来,连忙说:“婶子别担心,我专门派人来接待,您只要静静地在那里绣就行了。还有您只是指导绣娘绣花,只定制花样构图,您的绣品不做旗袍。”
傅嘉树也说:“婶子,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提出来,让六姐姐改。反正咱们不累着,就是让更多人看见您的绣品而已。”
“妈,试试!”
宋太太看着陈瑛原本也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在大变故之下,如今撑起了这么一大块事业,她点头:“我试试。”
“太好了。婶子,我立马派人在旗袍这块给您撤一个铺面的位子出来。到时候绣娘在窗子底下安安静静地飞针走线,您在边上或是画画,或是绣花。”
“陈老板,现在有了这么厉害的绣花师傅,我做旗袍的劲头也足了。”
“那是。我原本还想着,自从陆师傅跑了,我真怕留不住黄师傅您呢!”
陈瑛想要留他们三个吃饭,傅嘉树跟她说:“我们得去华美去看《碧玉簪》,戏文改好了,去看看效果。就去华美那里吃了。”
“我去给婉儿打个电话,我们一起去她那里吃饭。”陈瑛打了电话给唐婉儿,“她在呢!谁叫她不肯让绣花师傅给我,现在我找到绣花大师,我得去她面前炫耀炫耀。”
傅嘉树低头笑:“六姐姐,你这个炫耀不是多余?姮娥这里婉儿姐姐不是占了大股,她两头占便宜。”
“所以,要去她那里吃饭。”陈瑛勾住宋太太的胳膊,“婶子,跟我的车走。”
如此,傅嘉树开车,宋舒彦坐副驾驶位子,侧头看窗外,实在不想理这个玩意儿。
“舒彦兄,你这样不理我,有意思吗?我看你也想开了,以后安安心心做我们俩的哥哥了。别这样,行不?”
“别拿对付小瑜那一套来对付我,我不吃的。”
“切,我对小瑜那一套,你可想象不到。”傅嘉树骄傲地说。
宋舒彦知道跟他说话,那就是给自己添堵,自己怎么会交友不慎,落到如此地步?
“舒彦兄,这事儿我们还得平衡,让宋叔心甘情愿地离婚,且不能跟你真的父子离心离德。毕竟你们父子一心,才能真正扛住东洋人倾销,要是这事儿真闹到你们父子决裂了,那可真随了东洋人的心了。”
宋舒彦冷笑一声:“这事儿我就靠你了。毕竟你抢了我老婆,我居然还能跟你坐一辆车里,请你帮忙出主意,一起设计我亲生父亲。”
幸亏静安寺路到南京路就是直直的一条路,就是走过来也不远,要不然傅嘉树真怕宋舒彦再发火,把他按在地上再捶一通。
唐婉儿还在办公,他们先去戏班子看排练,舞台上还没上妆的演员给他们唱新改的那一出“王玉林跪送凤冠,吴将军重金礼聘”。
王玉林的母亲已经唱了那心肝肉,宝贝肉,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一段,此刻正在要求儿子跪下。
李秀英推拒:“我不愿与他夫妻和,我情愿递茶端汤将您当成亲娘来侍奉。”
王玉林的母亲,走到儿子面前唱:“伊情愿递茶商汤奉我,真是我贤惠格好媳妇,难怪伊勿肯夫妻和,怪阿林是从前太恶毒。阿林呀,今朝若是夫妻和,除非侬状元跪地去认错。”
王玉林满是冤屈:“儿是天子门生,万岁御笔亲批的新科状元,怎能向娘子跪下?“”
看到这里宋舒彦仿若看见了自己,台上这个王玉林的想法跟他当初何其相似。王玉林不晓得他想要的娘子经历了什么吗?这个时候连跪一跪都委屈了?
王玉林的母亲嗔怪儿子:“老婆都勿着杠哉,还讲啥格新科状元,天子门生!”
台上王玉林不情不愿地下跪,婆婆接过凤冠送到李秀英面前。
宋舒彦差点哼笑出声,就这?按照这个标准,他那样都能够秦瑜原谅一百遍了。这么轻易原谅,这种人压根就没有反省,这个李秀英之后的命运恐怕依旧堪忧。
他又看自己妈的白发和皱纹,跪一跪能补回他妈这么多年的青春吗?
原本应该是李秀英接过凤冠,此刻一个家仆来报:“老爷,吴老侯爷请了媒人来家里求娶我家小姐!”
演李父的老生站起来,揉了耳朵:“你再说一遍?”
“吴老侯爷为沙场凯旋的吴将军来下聘了!”
看见这一幕,宋舒彦居然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81章
宋舒彦的这一声笑让傅嘉树侧目相看, 宋舒彦站起来,伸手掐住坐着地傅嘉树的脖子:“恨起来的时候,真想一把掐死你个死东西!”
陈瑛看向装出一脸害怕的傅嘉树:“活该。舒彦, 好好打死这个坏东西!”
“姐姐这话说的, 我家舅兄,胸怀宽广,怎么会呢?”
宋舒彦低头跟傅嘉树说:“你不要有机会,要是有机会,你信不信?”
“放屁,我怎么可能给你机会?”
台上, 李秀英正在推拒吴家求婚,此刻李家老仆再来报:“吴将军求见。”
就像京剧里男花旦可以婉转动人, 绍兴文戏的女小生也可以英气勃勃,这位小将军手捧凤冠, 边走边唱:“五年前, 风雪路,蒙恩人救下命一条。五年来,时时刻刻未敢忘半分……”
小将军唱出了和李秀英的前缘,五年前侯府蒙受不白之冤, 小将军一路逃命,身受重伤的小将军,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 倒在了路上, 是李秀英命把他拉上马车,用暖汤焐热, 给他包扎止血, 救下了性命。
等吴家翻案, 沉冤昭雪,李秀英已经定亲许配给了才子王玉林。小将军细数心声,因为她已经许配良人,即便有天大的恩情,他也不敢上门道谢,怕连累恩人清誉。如今归来听说恩人蒙受不白之冤,已经归了娘家,未曾进家门,先谴父亲前来提亲。
小将军威风凛凛进来将凤冠交给父亲,与那王玉林不情不愿下跪不同,他撩起袍服双膝跪地:“吴蕤谢过李小姐救命之恩。”
李秀英立马避开:“小将军乃是护国功臣,岂可跪我一小女子?”
“若无小姐搭救,岂有吴蕤今日。若说有功,吴蕤的功劳皆是小姐的。”小将军从父亲手中接过凤冠霞帔,唱,“今日进宫见君王,吴蕤不要金万两,只求凤冠霞帔求娶李家女郎……”
此刻媒婆出来问:“个么不好办哉!现在就问问各位小姐太太,你们说两位公子应该选哪位?”
这个媒婆举起戏票:“这张戏票有两联,上头乌纱帽的是王玉林,头盔的是小将军,你们想让李秀英跟谁成亲就把票投给谁。哪一方胜出,就送海东牌花布六尺,如果在华美百货女装部做衣服,可以享受工费半价!”
戏看完,在华美吃了午饭,宋舒彦和傅嘉树一起把宋太太送回了家里。
傅嘉树要去兴华厂,宋舒彦也让傅家树送他到海东,海东还有一大堆事儿。
宋舒彦下车之时骂他:“你好好琢磨琢磨,不仅是纺织机要稳定,还要能准时交货,不要整日动这些歪脑筋,就晓得给我们父子设套。”
“哥哥这话说的,咱们是兄弟,都是为对方考虑了最好的路,就是没有我,小瑜也不是能被逼着接受王玉林的李秀英啊!你说呢?”
“滚。”
宋舒彦上办公楼。
宋老爷补了一个上午的觉,中午看见饭桌上依旧是一碗阳春面,还有张妈那副死样怪欠的脸,他得意:“张妈,你晓得我晚上要去小瑜那里吃好吃的,所以故意让我吃得清淡点,晚上好多吃点,对吧?”
张妈翻了个白眼,没跟他说话,转身走了。
宋老爷摇头,要不是看在明玉的面子上,他会让张妈这么嚣张?
吃掉阳春面,宋老爷坐车子去海东厂,到办公室里,看见儿子正在跟会计讨论,他咳嗽一声。
会计见老东家进来站起来,宋舒彦说:“我基本上都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等会计往外走,宋老爷把办公室门一关,往宋舒彦对面的椅子里一坐,问儿子:“今天早上你是什么意思?晚上你护着你母亲,怕我醉了伤着她,我能理解,早上呢?我清醒着,想跟你母亲好好坐下来谈谈。我和你母亲都一把年纪了,你要不是去留洋,回来再给我闹出这么多事来,儿子都应该可以满地跑了。你就不想我和你母亲能好好的,夫妻和睦,一起过儿孙绕膝的生活吗?”
宋舒彦答非所问:“我陪母亲去陈六姐姐那里看过了,母亲愿意去六姐姐那里做顾问。”
“这不是胡闹,我们家缺她那几个钱?”
“她自己也不缺那几个钱,但是她的绣品可以被人认可。”宋舒彦说道。
“不要搞七捻三了。今天晚上,我们父子跟你母亲好好开诚布公的谈谈,她想要什么让她说出来。哪怕是让我把几个姨太太都安置了,以后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也可以商量的吗?这下你满意了?”宋老爷看着儿子站起来,伸手想要抽儿子,又缩回了手,“你啊!什么时候能真懂事起来?”
宋老爷走出门的时候想起一件事:“那个事情昨天你一闹腾也没商量,刚好趁着今晚一起商量了。”
“我跟小瑜已经说好了。晚上一并商量了。”
“行。我去车间里转一圈。”
宋老爷哼着小曲儿,往楼下去,车间里经过改善,工人们正在有条不紊的干活。以前看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的工人,现在都会带着笑,给他鞠躬叫一声:“东家好!”
这种感觉还真不赖!
秦瑜早上嘱咐了素芬和阿芳,让她们给她备好几样菜,知道老宋好吃肉,秦瑜还特地让素芬买了大肘子,她要回来给伯父烤德国猪手。
下午三点,秦瑜从洋行回到家里,素芬已经把大肘子按照她的要求处理干净之后,放了香料和盐进行卤制之后晾干。
按照上辈子在德国正宗烤肘子的办法,隔夜先腌制会更好一些,不过这个年代,就是傅家的冰箱,也就是一个加了保温层的大箱子,放了冰块之后,起到保鲜作用,天天要买冰块,费用可真不便宜。有这点子冤枉钱还不如家里这几口人吃好喝好。
秦瑜穿上围裙,在烤炉中升起碳火,把猪肘放进去烤。
傅嘉树从云海搬了一箱子啤酒和一箱蝌蚪啃蜡回来,另外拿了一堆猪排、牛排、香肠和西餐调料回来。
他去拿冰桶把啤酒和蝌蚪啃蜡冰镇着,顺带给秦瑜开了一瓶:“先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