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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那张脸一下子栽倒在了泥土里!

小秋儿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姑娘双手将一块巨大的石头高高举起,恶狠狠地站在她眼前。

“还愣着干啥!”那个姑娘的怒吼声,“站起来,还有两个跑了!”

那姑娘将巨石往旁边一扔,一把将她扶了起来,转身去追那两见事不好立刻逃跑的小太监,不远处还有个宫女打扮的姑娘正艰难地追着。小秋儿站起身来,腿软得无法站立,只能靠在树上,眼泪簌簌往下砸,浑身抖得厉害,泪眼婆娑中她眼看着那两位姑娘一人一个拽住那两小太监往回拉,又将那两个小太监拽到她跟前强摁住跪下!

“磕头!”

留着刘海的那位抬巨石的姑娘,带着哭腔吼道,“给这位姐姐磕头!”

小卓子的身体还保持着双腿跪地,脑袋倒栽在土里的样子,两只三角绿豆眼睁得又大又圆,大股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往外冒,像极了甜腻丰润、粘稠浓郁的紫槐蜜。

两个小太监看到小卓子的惨状,瑟瑟发抖,跟不要命似的磕头如捣蒜,“姐姐...姐姐...姑奶奶...我们错了!是卓公公!卓公公说干这一票,就给我们五两银子!还让我们...”小太监闭了口,“您大人大量!卓公公该死!卓公公该死!我们去年才进宫!家里穷,被爹妈送去净了身,太监都是没根儿的可怜东西!您就看在我们挨了刀,遭了报应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您了!”

小秋儿害怕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含钏。

含钏面色极冷,“哪宫的太监?”

其中一个忙哭道,“回姐姐,小的们是掖庭帮工的!”

含钏再问,“会写字吗?”

两个都赶紧摇头。

含钏从怀里掏出一支雕萝卜花的刻刀——这支刀,从她醒过来就被她贴身揣在身上。含钏将刀往地上一扔,“要我帮你们割舌头,还是自己割!”

小太监的面孔从惊恐、到绝望,再到充满戾气,两两相望,似乎在蠢蠢欲动!

妈的!

反正都要哑巴,还不如拼一把!

其中一个使劲蹬腿想脱离背后的束缚,谁曾料到这宫人手上力气太大,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

阿蝉手上一使劲儿,那太监的胳膊便被“嘎吱”一声卸了下来!

当厨子的,宰鸡杀牛,剁骨刮肉,啥都得干!力气大着呢!寻常的男人都没这手劲儿,更何况几个饭都吃不饱,缺了根儿的宦官!

“老实点!”含钏低斥,冷笑道,“除了五两银子,那小卓子还应了你们什么?!是不是应了你们,等他玩完了,你们也能接着上!?砍你一根舌头算什么?要你们的命,都要得!”

真相被戳破,那两太监浑身如抖筛。

含钏朝小卓子方向努了努嘴,强撑起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杀了一个,和杀三个有甚区别?当哑巴和当死人,自己选吧!”

小卓子的死相太惨了。

后脑勺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边脸贴在土上,一边脸冲着他们,眼睛的焦点似乎就落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

其中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后冲到含钏跟前,横拿起刻刀便往嘴里一划,顿时满嘴是血!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厚重且腥臭的味道!

含钏强迫自己压制住反胃的冲动,看向另一个,另一个满脸眼泪,被阿蝉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被卸掉了,根本无法动弹,小卓子的死相、同伴满嘴的鲜血让他接近崩溃——这两个夜叉是一定会杀了他的!是一定会杀了他的!她们连内宫的太监都敢杀的啊!

命和舌头,傻子都知道选啥!

这个心一横,舌头一屈,上下门牙磕紧,又是一嘴巴子的血!

“滚!”含钏声音压低。

那两小太监捂住嘴,哆哆嗦嗦爬着往外跑!

含钏胸口填满的甜腥的怒气突然消散而去,那股怒气混杂了许多情绪,从胃里、从心里从心里、从喉咙里,一下子冲上鼻腔和眼眶。

小卓子该死!

都该死!

该用刀子一片一片将肉割下来,倒挂在梁上,让血流干净,让风把这具肮脏的躯体吹干,让太阳把他的水分晒干,让秃鹰和野狗把他的肉啃烂叼走!

梦里,小秋儿的死,必定和小卓子有关!

含钏看向小秋儿。

记忆中的脸庞在眼睛里复苏。

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还有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皮肤和完整的脊背。

含钏像全身失去力气,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出来,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还有眼泪...小秋儿还活着...含钏仰起脸来,她这才发现枫叶好红呀,好红呀...

阿蝉也怕得“吨”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捂脸,哭了出声。

小秋儿抱住两个,眼泪打不住地往下流,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成一团。

三个姑娘,一具尸体,缩在灌木丛里,被不远处三层小楼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主子...您看...”那个身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

“强撑出来的穷凶极恶....”那个身影也不知在点评谁,笑了笑,“等她们走了,把尸体套上大石块沉了太掖池,那两个太监...”

做了个抹脖的手法。

似乎在呢喃自语。

“哑巴,能有死人守得住秘密吗?”

第十二章 羊汤拉面

暮色降临,含钏三人神色匆忙地从内宫走回掖庭,三个人在二门埋着头兑了牌子,没叫侍卫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哑着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规矩,宫人出行必得成双不落单吗?”

小秋儿木了木,立在原地,红彤彤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今儿钟嬷嬷让梨桃和我一块儿去内宫送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梨桃说肚子疼,将我一个人抛那儿了,后来...我就遇见了...”

小秋儿没说下去,脸皮变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钏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两银子。

人心,总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虏。

含钏摸摸小秋儿的脑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头,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内膳房,肚子也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内膳房点着两三盏油灯,守夜的宫女儿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见含钏、阿蝉还有个面生的小宫人进来,忙迎过来,“钏儿、阿蝉,你们哪儿去了?白师傅差点派人去找你们!又听说皇后娘娘的人在长乐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宫禁的时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这儿守着等你们...”

油灯昏黄中,倒是瞧不清三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钏糊弄两句,“...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没人带着,我们就迷了路....正巧遇见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儿,就一块儿出来了...”转了话头,“还有食材没?都还饿着呢。”

宫女儿指了指竹篮子,“白师傅给你留了几块饼子,你们将就着吃吧。”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宫女儿一走,内膳房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白师傅留的饼子回潮了,软绵绵的,就像小卓子被石头砸到地上,那根软绵绵的脖子。

含钏一下子没了吃饼子的兴致,再看阿蝉和小秋儿,阿蝉满面呆滞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儿低低地垂着头,两个人像两根木头桩子,动也不动,除却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更大的声响。

含钏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另起了炉灶,拿瓷碗从布袋中挨个儿舀出松子仁儿、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撸起袖子,把面揉成团后再压成饼,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会儿,饼的两面都煎黄了,含钏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饭能让她从别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腻人的甜香、丰富的油脂香和能饱腹的小麦香,从两面锅钻了出来。

炭火将烧饼烤得“滋滋”作响,白芝麻不一会儿也变成了金黄色,含钏戴上厚手套将饼子从炉火里送出来,又用面筛子过了一层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浓郁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唤醒了两个呆滞的人。

“钏儿...咱们刚杀了一个人...”阿蝉呆了半晌,如梦初醒般开了口,“你拿大石头块儿把一个人的后脑勺敲得粉碎,我单手卸掉了一个人的胳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儿,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阿蝉机械地转过头,看含钏行云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着烧饼,不禁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是...只有我做了这个梦吗?”

烧饼炕在灶上。

含钏没应阿蝉的问,转身切了一簇新鲜的韭菜,看锅里还温着白爷爷留下来的羊骨头汤。

汤被练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蹿着气泡,带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炖得骨肉分离。

含钏趁着烧饼没用完的面粉,加水加盐,三下五下揉了一个大面团子,揪出三个几子,神色自然地递给阿蝉,“搭把手,咱撑拉面吃。”

阿蝉木着接过几子,开始了重复地机械运动。

小秋儿呆住了。

两个时辰前,她们刚杀了个人。

而现在,她们准备吃拉面。

小秋儿摇了摇脑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碗撒了韭菜和葱花,喷香扑鼻的羊汤拉面和一个金黄酥脆的奶酥烧饼就摆在了面前。

含钏轻声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儿脑子放空,将一口面送到嘴里,面条上挂着羊汤浓厚的香味,专属于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条劲道爽滑,过水的时间特别何时,刚过芯就被师傅捞了出来,咬在嘴里弹牙紧实。再喝一口汤,大约是熬的时间太长,汤里充斥着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气也融在了汤里,但韭菜还未煮软,口感脆脆的,很解腻。

味蕾终于被打开。

奶酥烧饼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口感重新洗涤了口腔,松子仁儿、胡桃仁儿还有黄糖的甜腻瞬间抢占了刚才被羊汤占据的高地。饼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头。

小秋儿将头埋在羊汤大碗里,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第一次见血的发抖,全都被这碗浓香四溢的羊汤面和这一盘酥脆香甜的烧饼一一化解。

小秋儿吃得很香。

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钏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看破看透的意义,“如果没有砸死小卓子,死的就是你和我们。小卓子,得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而现在...死的是他...不是我们...”

这和梦里,不一样了。

小秋儿还好好地活着吃羊汤面呢...

阿蝉感受到含钏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含钏回之一笑。

醒来这么久,这么久....压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尽。

她感到自己,这才叫真的醒了。

浑浑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难道只有躲避徐慨,这一个意义吗?不敢好好做菜,不敢进内宫,不敢在宫里混出名堂...只因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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