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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节

童金台一脚踹开他骂道:“走开,马屁精。”

踢开管四儿之后,他才站在议事堂门口,拿着自己的盔头毫不在意的对着雕花石柱子磕了两下。

甭管那盔多值钱吧,反正童金台不太在意,倒是这院子里的一众亲兵,打杂的低等小吏习惯了众位将军的召唤方式,便一个个从犄角旮旯纷纷跑出,笔直的站在童金台面前。

童金台就满面恨铁不成钢的骂到:“你们是死人不成,瞧瞧这街里成了什么样子了?那一个个的都得寸进尺的成了啥样子了?你们能呆就呆着,不能呆明儿都给我回金吾卫去,咱这边没你们的饭碗……”

陈大胜的屋子挨着议事堂,他换衣裳很快,最后还自己端了一盆水出来,坐在廊下一边吃下厨送来的甜瓜,一边洗脚,捎带看他兄弟发官威。

童金台就站在台阶很过瘾的继续训:“……今儿就一个个的都给我听好了,往日爷们不爱搭理你们,那是因为你们拿咱这里当跳板就呆不了几日,素日你们倦怠点子没啥,大热天的一身汗,谁也不爱忙活,其实老子也不爱忙活……”

崔二典就撑着厚甲叮叮当当的走到陈大胜身边坐下,贴着他老大耳朵说:“头儿,挑唆几句哈,瞧见没,好大的官威呢。”

陈大胜把瓜皮都啃的薄如蝉翼,一边吃一边推开他骂道:“愁死了,这新老衙门交接就这点麻烦,你赶紧滚去换了这身,不重啊?”

他们这地儿,其实从前是人家工部的一个大工房院儿,现下亲卫所来占地方了,工部自然不愿意,就扯皮了呗。

崔二典不想走,就嘀咕:“我到想走,老三媳妇娘舅家开金铺子的,我每月就五百钱,这生打生的去给媳妇儿定东西那不是贵么!我说头儿啊,这都几年了,好歹让嫂嫂给我们长点花销啊,我也是这么大的老爷们了,没的六品老爷出门,一身丁零当啷的合起来才五百个钱儿,不够花啊,真的,我就恨不得从这盔甲上撬金片子卖了……”

手里的瓜瞬间不甜了,陈大胜就无奈的叹息:“做梦呢?这段时日谁跟她提钱,那就是你嫂子转生八辈子都深恨的仇家,要提你提去,我,我反正是不敢……”

耳朵边,童金台威风八面的安排声不断传来:“你们五大人今日可是关键的时候,所以都把你们能见人的衣衫找出来,都给我穿戴起来!你们工部的人,咋就个个像个打铁的匠人呢?忒不讲究了,恩,不好不好!

我说你这头发也给我理顺溜了,这长的难看的今儿就躲起来……再把你们二大人那套金镶的玳瑁茶碗端过去,把我屋里那几个茶罐子找出来,都给你们五大人送屋里,那个谁……对,就是你,去账房支点银子,街口点心店上好的茶点再去弄上十盒八盒……”

陈大胜无奈插言:“至于这样隆重么,你赶紧回去吧,二典等你呢!”

童金台却一晃脖子解释::“哥,你不懂,咱老五他现在不一样了,咱这是给他制点声势,那必须是体体面面,这才能显示咱家大业大的,不然那回头那边一堆人,好给咱小五欺负了去?”

“欺负什么?”

还在热闹的庭院里,就传来一声不该在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却是不该在这里,已经换了一身道服,趿拉着木屐,笑的很温和的胡有贵。

陈大胜有些惊讶,便问:“这么快?怎么来这边了?咋?有事儿?”

胡有贵却帮着童金台散了人,坐在陈大胜身边说:“没事儿了,都让他走了。”

众人惊讶,二典就问:“这么快么?就走了?”

胡有贵点点头,笑的不是很在意的说:“对呀,还要做什么?撕心裂肺对着哭么?人家如今也有了新媳妇,也有了新孩子,这一家一个日子,你指望他能如何?给你跪下磕三?那我回头甭做人了。”

陈大胜递给自己兄弟一块甜瓜,胡有贵开始弯腰一顿啃,啃完接过小丁递来的帕子擦了嘴,这才不在意的说:“那时候小,就觉着心里始终憋着一口不平气,我做梦打过他,骂过他,甚至杀过他……可是现在,又能跟他说什么?把你的苦,你的为难,那些不堪的事儿都跟他说一次?再告诉他这都是因为你造孽,都是你害的!说完了,没了!再然后呢?”

他看着院子里的几个人?众人也不说话,就都看着他。

胡有贵就对着上空笑笑,满面讥讽的说:“然后他给你赔不是,说他错了,还说以后会对你好,请你原谅他……从此便如何?这件事就过去了么?过不去!我过不去!

最后又回去了,便是不回去,因为他赔不是了,那些龌龊的,霉烂的都会来烦着你,就告诉你,你爹知道错了,也赔不是了,你还能如何?

难不成杀了他?你娘不知道他恨人么?你娘到死了都没怪,你又凭啥去怪,人家才是夫妻。再然后呢?你的一切不甘一切苦难,因为他赔不是了,对他而言就过去了?便再也不能提及了?”

众人无言,胡有贵一甩瓜皮,拍桌子恨声道:“如此还不如不说,我就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告诉他,我就宁愿把那些曾经遇到的,遭受的都放在心里,我还就不体谅了!我要留着这份恨支撑着,我想起来我就能愤恨一次,我理直气壮的愤恨,这样我才好过,我不给他一点舒服的机会,就永永远远让他心里堵着一个疙瘩,我这才能舒服,对吧?”

他摊着手笑道:“他也别来我眼前晃悠,反正我有靠山,早晚升官发财,到那时……他的日子就每时每刻都会想起我,他不能安静,便是安静了,也总有人会逢年过节问他,那是你儿子啊?为何你们父子不在一处住着呢?他有短处自不敢提,从此便麻麻赖赖一身疙瘩……”

陈大胜点点头,看他又要滔滔不绝,到底递给他一块瓜道:“得得,打住,难为你说这么多话,可真不容易!渴了吧?吃吧,吃吧!这是咱们庄子里第一茬瓜,正是甜的时候,那边送来你嫂子一个没留,就打发人都送来了。”

管四儿有心事,就小心问:“你让他走……”

崔二典面无表情的堵住他的嘴。

胡有贵接了瓜,大力一顿啃,又抬脸道:“恩,我换了衣裳,请他吃了一杯茶,他倒是想问我点啥来着,我说,听说家里如今有不少人了?都挺好的吧……他就不敢说话了。

都不敢看我,人家吧……嗨,其实还真就有福气的,啥时候都有人惯着,管着,从前就拿着我跟我娘垫脚,舍了我们,人家学会做人了,也出息聪明了。这样也好,哦,他跟我说我弟在京里书院呢,后来也没啥话说,我说我有事儿,他就走了……”

童金台哧的笑了:“你吃瓜吧。”

陈大胜点头:“是呀……”

几只蜻蜓就落在夏日庭院的绿叶上,那叶上水珠不多,它们只能不断寻找,虽不远处就有个大池子,可这几只就满心满眼的在叶上寻水珠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众人不说话,就安静的看着,看着它们来,又看着它们去……后来童金台说想去金铺,陈大胜便也换了一双夏日蹬的木屐,拉着胡有贵一起去。

不管旁人怎么想,他们却总是有家的,有了一个就知足,也就不想旁人的了。

可他们却不知道,直到他们走了很远,从衙门口的拐角处就走出胡醇厚来,他身体晃悠着,难受着,就看着儿子的背影哭,起先是小滴,小滴的落泪,后来泪如泉涌。

再后来他哭完了,也就哭完了,眼泪没有更多的用处,也只能转身离开这里,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求,更不能深的走入儿子的心,他不敢,什么都敢,就满心的羞愧束手束脚的上了街边的马车,待拉了帘子,他才利索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次没掉泪,就马蹄子踏踏作响,他就一路拍拍打耳光,一直打到两腮肿如生了痄腮。

四街六市汇集的地方离家不远,童金台媳妇亲戚家的铺子就开在这里。

陈大胜手里无钱,胡有贵没有媳妇,如此人家进去买首饰,他们就坐在铺门口的树下看热闹。

六市口子来往的人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金铺掌柜亲自端着茶点出来招待,陈大胜便问:“掌柜这铺子倒是选了好地方,这买卖定然兴隆呢。”

那掌柜笑的仿若弥勒,却不敢承认发财了,只赔笑谦卑着说:“承您吉言,甭看这地方人多,可两位老爷也看到了,就这地儿赚的不够租钱的,就听个名儿,若说响动,还是我们在南边的几处买卖好,比这儿可是强多了……两位慢用。”

正是吃甜瓜的时令,人家奉上的依旧是瓜,陈大胜他们在家里就吃了好些,因有深刻的饥饿记忆,看见吃,那肯定是要吃的。

只这边的瓜到底不如家里的甜,就一边抱怨一边啃。

讨便宜没够这刻,那街边就来了两辆被婢仆簇拥的体面马车,最后便停在金铺门口。

随着国家稳定,今年初起那些逃离燕京的世家巨族,除却牵扯前朝问题的不敢来,也来不了,那剩下的人家终究是要回来的。

爹就说,这些人对经济是有好处的。

而随着这些人重归燕京,燕京便真的有了皇城气象,如这几月流行给马的当颅,络头,攀胸,捎带……上整一百八十五件金银丝镶嵌而成的错金马具。

陈大胜就见过郑阿蛮那套,他是镶嵌了全套一百八十五件,件件错金还不够,还要镶嵌绿松珊瑚各色宝石,加上一身时兴的彩衣,脑袋上还要插花。

陈大胜都没好意思说,郑阿蛮行走起来,就像老家核桃树上的毛毛虫子,他是五彩斑斓涌动着的,也不知道得意个啥呦。

停在陈大胜不远处的这两辆马车便是如此,虽是拉车马,然而人家正面马具最少也收拾了几十件去,还都是金丝工,没上银丝镶嵌。

心里些许嫉妒,陈大胜就摸摸小褡裢,他省,这里面鼓鼓囊囊依旧是满足着的。

赶车的马夫身形健硕,还穿着体面,待车停稳当了,他便蹦下来将脚凳从车后取来放好站开。

这才有模样俊秀,身穿轻罗绢袄的丫头上前,先是扶下一位额下留有三绺长须,大袖宽袍四五十岁的体面老爷。

这位老爷也很会打扮,脸上还用了一点点细粉提白,人下了车便姿态清雅的摆动羽毛扇子等着,一直等到他的老妻,两个女儿下了车,这才摇摇摆摆,木屐踏的咔哒作响的进了金铺。

陈大胜跟胡有贵都没有体面根子,便傻兮兮的啃瓜看热闹,只看到那些奴婢跟随进去,一个背着褡裢显然掌握主人财权,具有管事身份的中年人从陈大胜身边过去……陈大胜手里的瓜忽就掉下来了。

自己家头儿轻易不会这般激动,胡有贵便不安的喊了一声:“头儿?”

陈大胜吸吸鼻子,站起来左右看看,这才低声说:“见到个仇人,我去里面认人,你去打听下来路。”

胡有贵点头,看陈大胜进了金铺,他这才笑眯眯将屁股扭动一下,看着路口骄阳下两位车夫笑说:“呦,老客那边来的?这大热天,可真不易啊!”

第105章

不是一只知了在树上齐鸣,这盛夏天气热到燎烧的地步,越到晌午,便有一股子将世上一切水分都带走的气势。

胡有贵跟那两车夫搭话:“这大热天,可真不易啊。”

马车距离这边不远,那车夫开始没听清楚,还分辨了下,看胡有贵真是跟他们说话,这才恭敬陪着笑对胡有贵行礼说:“大老爷说的是啊,那前几日下雨还松快些,这几天越发了不得了,您看看这树上的叶儿,都是卷巴的了。”

胡有贵也是一脸噪气的嫌弃道:“热点倒也没啥,就讨厌这树上的知了儿,好不容易晚夕到了,凉快些了,你想睡?真就没门儿,哎!它也不累,就没完没了叫……来来,大热天,都来喝口饮子去火。”

他露着惯有的和善表情,指指装饮子的铜壶,又指指那几块看上去便很解渴的甜瓜招呼 :“这本地头茬瓜儿不错,正是吃的好时令,我才将尝了一块,就怪甜的,都来吃一块儿解渴。”

老车夫也是真的渴了,却不敢过来坐下,只解下车底挂着的葫芦揭开盖儿喝了一口水,这才笑着道谢说:“老爷心善,那是人家铺子招待您的好瓜儿,我们什么样的粗鄙人,怎就敢坐到您的身边,还吃您的好瓜?”

甭看这就是金铺门口的小树荫儿,那也不是一二般的人物可以坐的,尤其是传统世家,阶级更森严,婢仆就怎敢与主人同等高度。

也甭看胡有贵是个穿布衣的,有的人现下还真的有些架子了,他便是不骑错金马具的马儿,那是也不一样的。

人家不来,胡有贵便一脸无趣的拿起一把蒲扇,呼扇几下又问:“真不吃啊?”

老马夫赔笑:“多谢老爷,真不吃,也,也不渴呢。”

他说完咽咽吐沫。

胡有贵特豁达的摇头笑说:“成,你不敢吃,就来这边坐着,就是片树阴儿,能有个啥?谁知道你主家能在那里面呆多久呢?”

老车夫是知道主家要呆多久的,自打入京,他们每天出门就是满燕京金铺转悠着,这天气热,人家主家进铺子能凉快些,他们就只能熬着。

胡有贵又看看因炎热,人迹越来越少的街面儿摇头:“这破天气,就把爷我煮熟消耗干巴了!”

这一说,俩马夫便更燥了。

他们互相看看,到底各自牵着马车去了拴马桩系好,又一起小心翼翼的来到树荫下,还是不敢坐的,却寻了树根的地方,坐在露出来的老根之上。

这边果然凉爽些,人坐下便舒服的叹息。

胡有贵满意的笑笑问:“凉快吧?”

老车夫点头:“哎哎!这地方好呢。多谢老爷仁义,您一看便是个善人。”

胡有贵笑着摇头又问:“瞧着你们主家这阵势就不一般,是哪家的啊?从前我怎没见过?”

俩车夫听这老爷问话,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回道:“回老爷话,咱们是子野蓝家的。”

这车夫是个世仆,说起自己主家,就满面都是骄傲劲儿。

胡有贵现在是不一样,可也不知道世家谱啊,他就砸吧下嘴儿摇头道:“是么?子野蓝家?没听说过啊。”

听他这样说,那年轻点车夫便着急了,就些许提高声音道:“怎么会?老爷可听历代技艺兰闱,常常登名桂榜,才名更是被历代士林传播的子野蓝家,俺们老爷家是俺们老家最大的金门赐第的大门户呢,哎~恩~就那种几百年不断有良才,还名誉四州八海的清贵人家,您真没听过啊?”

胡有贵闻言一滞,他从前倒是听先生说真正的世家贵族,便是婢仆也是读过几本书,还会胡诌几句诗文的,他一直不相信,如今却是见到了。

看胡有贵不吭气,老车夫便拍打了一下小的,转脸跟胡有贵陪着笑道:“他懂个屁!老爷您人在燕京又一身贵气,就怎能不知篮家,您是不屑与这憨货计较罢了,您,您这是逗他玩儿呢。”

胡有贵好脾气的摇头:“嘿!这话说的,你也甭怪他,爷还真不知道子野蓝家,我才来燕京几日,才认识几个人?”

那车夫给了台阶胡有贵不下,他就尴尬了,在那边吭哧半天儿,到底低着头不吭气了。

家里临来时候,大管事的就提前警告过,他们出门要加倍小心,言谈举止更要慎行慎言,万不可丢了家里的体面,更不敢随便给主人招惹祸端。

如今可不比前朝,新帝对世家旧门向来淡淡,且家里在朝中现下也是无人,没办法就只能把家里的两个小姐送到燕京侍选。

马夫心里后悔。甚至想出了树荫躲着,他们宁愿那边大太阳地下晒着,也不想跟这人说话了。

好在也没煎熬多一会子,他们便见那铺子又出来几位男客,这问话的老爷便站起与他们会合,又一起相跟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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