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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

他不挑嘴儿,从前吃不饱的时候,不熟的干猪皮也是当宝贝啃的。

气氛严肃,众位公子互相看看,到底是安静了下来。

后听到有人喊了一嗓子,带人犯,这就有意思了,凡举人犯,皆是案件中的被告和有牵连的人,那来人是谁?

却也没等一会儿,便看到九思堂的小令们开始往这院子里押送人犯。

说来也奇,今日押送的人犯打扮都相当奇怪,有穿戏服行头的,有茶楼子说书的,还有香粉楼子唱大鼓的……甚至还有好几个瞎子,也被人拖拽着,一直喊着救命,又问是谁?

有人脸上的戏才扮了一半,便被逮了来,这一路嘴巴堵着,喊不出声,就吓的一直哭,硬是把脸上的粉都冲刷出两道壕沟,简直是狼狈不堪。

除这些人,还有戏班的班头,粉楼的老鸨,茶楼子掌柜,甚至还有一位教司枋的低等小吏,也被人拖了进来。

若是给这些人一个总称谓,他们便是那说故事的人。

既是说故事的,便嗓门亮堂,大概许被抓的意外,等人一进院子,再摘了堵口,便是满院嚎啕,阵阵南腔北调各色呼冤,那些声音汇集起来便相当的噪气。

场院很大,大到能遛马小跑,可容三五百人,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院儿便满了。

到人齐全了,那领头的小令报告上去,就听到那四部执令里有一位说到:“既齐全了,便打吧。”

这就打了?竟是审都不审的么?

陈大胜他们惊愕的互相看看,接着便被院子里的打嘴巴声吸引过去。

这九思堂办案真是出乎意料,也不用朝廷规定的刑器,就人犯身后两个人押着臂膀,揪着头发让人犯扬起面孔,好方便第三人左右开弓的甩大嘴巴子。

陈大胜长到现在二十出头,也觉着自己是见了些世面的,可他就没见过这样声势浩大的打嘴巴子的阵势。

这九思堂行刑的都是小令,他们打出的巴掌又是什么力道,只没几下过去,便有那年纪大些,身子弱些的说书人被扇晕了过去。

不多时,这院子里就渐渐泛起血腥气味,各种闷响惨叫被扇了回去,拌着牙齿咽进肚儿里,又化作一口口血水流淌下来……

不少人晕过去,却也没用冷水泼醒,就让他们躺着,待一会儿缓和了,睁开眼便又是一阵大巴掌过去,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初看还可,后再看,竟真是残忍了。

尤其是那些靠脸蛋糊口的,这份生意怕是从此不得做了。

人犯挨打期间,便有杂役又往各位公子桌上放了几本手写的话本子。

陈大胜拿起来一看,却是一本叫做《热血谱》的话本子。

这书他知道,是去岁末便在燕京流行起来的新本子,说的不知是哪一朝的事情,讲君主昏庸无道,使得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时便有一群江湖豪客拍案而起,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的故事。

这书里写了各色异人侠士,已经有十多卷了,就广受京中年轻人喜欢。

如今再看这话本子,再想想这地方,又翻开书本看到一些标记过的地方,思索下明喻暗引当中的意思,陈大胜就终于恍然大悟。

他抬眼去看身边的李敬圭还有郑阿蛮,却发现这两人早就明白过来了,正一个个眼泛怒意,双目赤红的瞪着场子里的人犯,身体都气的晃悠起来了。

而此刻再去看各家公子,有明白过来的自是愤怒肃然,然而却是少数。

有想歪的,就觉着是最近张扬过分,亏心事儿做多了,便被皇爷杀鸡儆猴儿了。

心软的低着头,胆小的闭眼发着抖,更有猥琐的盯着几个女先生,也不看脸,就看挣扎之间若隐若现的那些东西,还笑的不似好声,啧啧……真真是众生百态,管什么出身的公子哥儿,一顿巴掌看下去,就什么样子的人都显露了出来。

终于,郑阿蛮忍耐不下去,就猛的一拍桌子骂道:“简直无耻至极!难不成我大梁几十万英魂还未散尽,血都未冷,这功劳竟是旁人的了么?!”

他说完,李敬圭便接上,面目扭曲的骂到:“其心可诛!其心可诛!最好打死了事,只区区几个巴掌?便完事儿了?几位执令这样审案,便没意思了,此案该当转交刑部衙门,深挖严惩不怠才是!”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把掌声便止了。

坐在前面的几位执令站起来,回身一起跟众公子微微施礼,那叫谢五好的执令语气有些抱歉道:“公子们莫恼,此案已经审理清楚,涉案的犯人能抓的自都抓了,跑了的也在追捕当中,这些说书人皆是一些愚人,并没有多大见识,也就是为了几贯养家糊口的银子才信口胡言的,皇爷慈悲,而今已经批了处罚办法,此案实不适大肆宣扬,虽说传言不可轻信,偏偏俗世轻信的皆是传言,还望,诸位公子海涵。”

郑阿蛮胸口起伏几下,到底一拍桌子怒道:“我,我这就进宫见皇爷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李敬圭看看一动不动的陈大胜,到底一跺脚跟了上去。

陈大胜低头又看了一会,便命人卷起面前竹帘,语气没有起伏的问几位执令道:“皇爷该当还有吩咐吧?”

此刻,这谢执令方说道:“是,皇爷命诸位公子从桌上的戏本杂说里,点选一些百姓该看的。”

听他这样说,陈大胜便想了一下自己家起福锅那几出戏文,提笔沾墨在纸上唰唰写了十几个名字。

写罢他又抬脸问:“这些东西可要呈于御前?”

谢执令道:“是。”

陈大胜点点头,接着在纸张末尾写到,望朝中善书者多写底本以备民间参用传播。

便只是这几个字了,他一个只读了一年书的愚钝之人,又懂得什么呢?

陈大胜写完离开,径直就去了宫里,佘青岭一看到儿子回来便笑了,他说:“怎么?我儿竟没有去皇爷面前闹去?”

陈大胜脱去外袍,交给一边的太监,径直走到看他回来,便迅速摆好的菜肴面前,坐下拿起筷子方说:“我是谭家军出来的,立场到底没有两位公子那般正义,只写《热血谱》这人,确其心可诛,本朝倒也无事,就怕后世人当做正史给考了,那便是流毒绵绵无绝期了。”

佘青岭点头,走到桌子边儿坐下,给儿子夹了几筷子他爱吃的菜,看他吃的香甜,这才满意的笑笑说:“这不过就是江湖人看到皇爷不喜,故意寻了那笔头好的人,杜撰出来的鬼话,说白了,不过是以人言裹挟朝廷,讨要几分重视而已,可,到底人言可畏啊。”

陈大胜咽下饭菜,想了下皇爷今日的态度便扬扬眉道:“我看皇爷却没有生气。”

佘青岭轻笑:“不过小事耳,比起这个,皇爷倒是担心今年清理运河的银子不凑手呢,这马上又是春耕,不说民间,今年军屯上所需农具,工部都一时半会调拨不到器料,如今大梁初立,百姓安养生息才是国之大事,至于其它,千丈峻岭几许微草而已,它自顺风倒去……”

恩,就是这样的。

陈大胜想想那些满面是血的人犯,到底摇摇头,端起碗呼啦,呼啦卷了三大碗白饭下去。

直待他饭罢,清了口,佘青岭才对他笑笑说:“其实今日你将走,你三堂哥便来了。”

陈大胜闻言一愣:“我三堂哥?他不是巡视军屯田地去了么?”

佘青岭点头正色道:“正是这样,只他才跟上峰到了福和县主封地,却是看到你的族亲了。”

佘青岭一句话说完,就把陈大胜的两只耳朵震得嗡嗡作响,他满脑袋就是这两个字,族亲,族亲,族亲……

愣怔半天,他便甩甩脑袋,语气颤抖的看着佘青岭问:“爹,爹您说什么?”

佘青岭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我儿莫慌,你三堂哥说,他与上峰巡视到福和县主封地,无意看到你家族亲在人家庄子上做佃户呢,还说是人数不少,能有百十来位呢。”

这,这竟是真的么?

陈大胜连连倒退,一直晃着不清楚的脑袋,他简直难以置信,就嘴唇颤抖,嗓子干噎的啥也说不出来。

他满脑袋就是老家的模样,那大水过来,哗啦啦的一屋一屋的塌房子,两耳都是哭嚎声……而他家的树儿,他家的村儿,他家的族人就满眼都是……

他小小的没有鞋穿,闯了祸就满村子跑,阿娘就拿着棍子撵着打,他就一路哭嚎着逃,而那一路,都是族亲们笑着说:

“哎呦臭头,又招惹你阿娘了?”

“三嫂子快莫打,孩儿小小的懂得啥?”

“乖儿快来九爷爷这边,我看你娘敢来我怀窝打你。”

“老三家,他本就憨,好好的你打他作甚?这是俺老陈家的孙儿……”

“臭头快跑,你娘撵上了!”

“臭头哥!上树!臭头上树,上树你娘就够不到你了……”

第91章

(九十一)

陈大胜不记得自己怎么冲出小院的,就疯了般的往宫门跑,路上他摔了好几跤都没觉着疼,爬起来就跑,吓的路上遇的亲卫就跟了一长溜儿。

穿过那条昂长的宫道,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宫门缓缓闭合起来,而他今日的出宫的令牌还没有换好。

摸摸空空如也的身上,他就吸吸气,叉着腰艰难的喘气几下,转身又往干爹的小院跑,待跑到院子里,这边却给他预备了里衣,注满澡桶,而干爹就安静的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说:“你今日什么都做不了了,时辰已到,宫门已关,再过一会儿满城宵禁,自内宫,外宫,内城,外城,燕京出而后一路三百里,你就预备这样去?”

陈大胜木然的站着,浑浑噩噩中就听到万春阳说:“哎呦~小祖宗,这个时辰你出去也没用啊,您看您这膝盖都摔成这样了,这不是招惹咱老祖宗心疼么?”

陈大胜一愣,低头这才看到两膝的地方,已经摔的没有布料了,而露出的膝盖却已经是血肉模糊。

佘青岭看看儿子,便微微摇头道:“去收拾一下自己。”

陈大胜点点头,由着几个小太监侍奉着下去,待他去了浴房,佘青岭才叹息了一声,看着渐黑的月色蹉叹道:“家~啊!”

说完,他就拢着袖子看着日落月升,天色渐昏。

沐浴完毕,陈大胜便披头散发的躺在交椅上,而他的两条腿就架在脚蹬上,由着旁人摆弄他。

万春阳跪着给陈大胜上药,陈大胜好半天才说:“爹,是我的不是……。”

佘青岭没有抬头,只关心的看着儿子膝盖说:“却有些冒失了,一家父子,无事的,才将皇爷遣人来问,我支应过去了,倒是你,怎就这般不小心?”

膝盖终于刺疼起来,陈大胜便吸吸气,坐起来看着自己磕破的几层皮道:“爹,我三堂哥还说别的了么?”

佘青岭从桌上取了白布递给万春阳,他看看陈大胜的脸色,见他努力平静,终说:“他说,洪顺末年那场洪水过去,你们全族搭伴出去逃荒,不到三月的功夫又因土匪作乱人便冲成了两股,你家一股,那剩下的族人又一股,你家的事情便不说了,就说与你们失散那些族人,他们慌不择路的跑了半月,后看世道实在太乱,也找不到活路,就商议着出去也是死,不若,便回老家一起等死吧……”

陈大胜当下呆愣,简直难以置信的看向干爹问:“他们,他们回去了?可,可我老家……”

还在水里淹着呢。

佘青岭也觉着这个消息太过残忍,却不得不告诉他真相道:“是,你老家还在水里淹着,又遇兵灾,四处也在抓丁,你的那些族人没办法,便一起上了附近的山躲避战乱。”

佘青岭站起来,走到陈大胜面前说:“如此,除了年老体衰的没有熬过饥荒的,你的族人却保全了很多,现下分了两批,一批依旧在你故乡的山上生活,而福和县主封邑上那些是你家远房的血亲,现下是田地不缺,却失了种地的农户,这样~福和县主家的管事才会四处招募佃户,也不知道你这一支族人如何出来的,你三哥并未交待清楚,因还要去找你大哥,他便先过去了,约你明日十里亭会合。”

忽如其来的消息令陈大胜神思破碎,他张张嘴,好半天才苦笑道:“也就是说,若不是被冲散,我们就会随着族人返回家乡,最后躲在山里熬过这场战乱?”

佘青岭长长吸气,摆手让屋子里的人退下,待人都退尽,他才无奈的拍拍养子肩膀说:“儿啊,有时候人就得认命,一条大路向左即生,向右是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得认!就是心里疼死,你也得认!你哥还说……因你故乡四处沼泽,便从未有兵家来争,几次战乱,你族人会躲,便终未被波及……也,也是祖宗有德,到底庇护了一些血脉。”

陈大胜歪歪头,吸吸气,呵呵笑了几声,又将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脖子上的青筋忽隐忽现,憋了半天他才艰难的说:“这,这是……好事对么,啊?爹?是好事对吧!”

他满眼都是那个破庙,那个惨不忍睹的河滩,那新兵营,那不断的骨肉分离,不断的血肉横飞,不断的风霜雪雨,还有不断在耳边号角……

去了,走了,离了,总是失去,越来越远……一切人就笑眯眯的与他告别,最后便猛的扎入故乡村庄老树下的雾霭当中……也看不到人,就偶尔有若隐若现的牛铃铛脆响一下……叮铃~!叮铃~在他梦里缠绕。

佘青岭知道这件事对养子是多么大的刺激,他这一生都很少露出柔软的样儿,且也不希望养子是柔软的,可到底……他伸手搂住养子,到底摸着他的脑袋说到:“我儿可怜,爹心疼呢,我儿,就哭吧,没事儿,没人看到……”

怀里的肩膀耸动几下,终究一声近似于野兽的悲怆闷闷的响了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陈大胜就肿着眼泡,坐着佘青岭的官车出宫,车子一气儿行驶到燕京城外十里长亭,陈家兄弟几个才会合起来。

陈大胜扶着童金台的手,膝盖僵直的下了车。

从亭里出来的陈大忠便面色一紧,陈大胜看哥哥紧张,就故作轻松的笑笑说:“哥,我没事儿,昨晚走夜路,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陈大忠低头看看他膝盖,又上手摸摸,这才点点头闷声说:“以后小心些,疼么?”

陈大胜摇头:“不疼,用的是宫里的好药,路上就能跟你们并马走着了。”

他说完四处看看,就找到靠在树上,眼神不聚的陈大勇喊了声:“三哥,你找到那些族亲,是哪一家的?”

陈大勇愣怔下,这才看向他说:“好几家,带头是九爷爷家的高粱伯,你还记得九爷爷不,最喜欢跟咱爷晒阳儿,抓虱子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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