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典仪看下尺码就笑:“小祖宗最近胖了些。”
陈大胜摸摸自己的肚子,无奈的摇头:“别喊我那个,我才多大!不胖怎么着?哎,这里面每天都是好东西填着,不胖对不住那些好吃了吖!”
孙典仪笑了起来:“那还不好,要是老祖宗知道您胖了,不知道多高兴。”
陈大胜无奈的放下手臂:“先生才不喜欢我胡吃海塞,你们?今儿又是什么由头?”
孙典仪又笑:“这不马上小年了,接着又是大年,今年又是咱大梁的第一个年,您说呢?”
也是啊,大梁的第一个新年,宫内宫外都暗自出力,势要办出个体面气象来。
等到孙典仪收拾好东西行礼要走,陈大胜少不得又嘱咐一句:“平常布料就可以,莫要做丝绸的,我的份例在亲卫所那边,你们去那边支银子。”
嬷嬷们互相看看,就一起笑了起来,回头说知道了,但是肯定不去,几套布衣而已。
这个小祖宗特别好伺候,从不为难人,给啥吃啥,对于穿戴他也就一个要求,穿布的,不管做的多精致多好看,多奢华的锦缎丝绸的衣裳,他都会原样退回去,不穿就是不穿,跟他干爹一样倔!
人就是这么实在,还生就一副甜瓜样儿,看谁都笑,也不仗着老祖宗的势力给任何人脸色瞧,更不提为难人了。
如此,他便成了六局一司最爱的人。
所谓六局一司,便是大梁宫后宫女官们的地盘,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宫正司。
一宫两套班子,太监一套,女官们一套。
陈大胜继续往前走,他现在去下陛下办公的东明殿,那就跟打仗过暗哨一般艰难,莫名其妙就会蹦出一个太监跟他拉关系,套近乎不说,还有这样的……
陈大胜距一个障碍物半丈远的地方,就开始喊人:“江老三!江老三?”
没多久,管着秋兰庭的老太监江德便从角落飞奔过来,边跑边喊:“我就说今儿早起喜鹊叫,闹半天是要见贵人了,来了,来了!小祖宗,您老怎么来我这破地方了?”
陈大胜记忆好,宫里不管什么地方,他认一次,绝对不会认错,人更不用说了。
看着一头汗的老太监,陈大胜便让他喘喘气:“绕个近路,你先别着急,缓缓气儿。”
老太监笑眯眯的喘息几下后问:“哎哎,还是您心善体贴,那小祖宗有啥吩咐?老奴保证,一定给您办的利利索索的,我保您……”
陈大胜现在已经会拒绝人了,便指着面前的雪地说:“我没事儿给你办!是那个,你捡起来,看看是谁的?还给人家。”
江老三一看顿时就笑了:“哈哈哈……我当是什么呢,得了,得了!这就给您捡起来,我捡起来……哎呦,这手艺,还有鸳鸯呢……”
老太监过去捡起一个绣的极精致的荷包,等他抬头想再巴结几句,陈大胜已经躲瘟疫般的跑了。
老江德笑的不成,左右一看,便看到秋兰庭角落飘过水葱色的裙角,他就面露讥讽的冷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咱老祖宗什么人,小祖宗什么人?呸!想得美!”
他们背后早就商议好了,绝不让那些贱人染指他们小祖宗。
他一招手,又过来俩小太监口称爹,这江老三就让他们去找人,要是新进的就交给各自的嬷嬷教训,要是前朝的就撵出去。
这宫里女人多,偏偏还是男人的就没几个,于是这小祖宗就成了新目标了。
好在他这人脾气特别古怪,见到什么女子都不抬脸去看,路上要是遇到什么帕子荷包,那是绕的远远的看都不看,实在没办法,也是一脚就迈过去。
后来路上的东西实在多,他也厌烦就彻底戳穿,谁丢的就让人还回去,好绝了那些女子的念想。
可事情就未必如他想的那么简单,只是没人告诉他罢了。
他还真以为就还回去了呢。
再后来,这事儿便成了后宫娘娘们的闲嗑儿,都觉着有意思,可……心里都却是佩服的,果然是人品贵重,佘大伴到底会挑人儿。
那前朝多少勾搭搭的花样流传下来,皇爷都中过几回套子,后宫就多了三美人……看看,这世上总有君子不是。
陈大胜真是一路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到了东明殿外,先生今天又加班,陈大胜也不急,就要了个小桌子躲到避风的地方,取出先生写的佛经,开始照着抄录。
这些佛经上的字儿他是认识了的,就先生对着佛堂给他念过几次,他背下来,再找了一张做字帖,边背边写,一来二去便会了,只是这字儿七叉八叉的着实难看。
可他先生不在意,每次他写好,先生就欢欢喜喜的拿去焚烧。
陈大胜没有进殿资格,抄写的地方就是个殿檐,不过他也不冷,身边有小太监给端了火盆。
大约写了四五张,那边殿门便有人出来。
先生说,人得知道自己的重量,才能到外面去称量旁人,他其实就是个六品小官儿。能去东明殿直接面圣的,随随便便都比他高好几级,所以面上的礼节必要走到。
陈大胜端正行礼,却不见出来这人再动弹,等到他纳闷的抬起头,眼神便微微一缩,心道,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了你很久了。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如今就是过的再好,也不能忘了他身边曾经有一千九百九十三条冤魂再~添个羊蛋!
他等啊,等啊,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陈大胜在心里演练过千遍万遍,如此便按照演练的那般,他恭敬而肃然的又行礼道:“末将~拜见老将军!这么大的雪,万想不到您会进京来……”
这人是谭二他爹,太子少师开国候谭守义。
只上次见到这老头,他还是满头青丝意气风发,而这次却已经是白发苍苍,面露悲容了。
他双眼也红肿着,显然,这是在皇爷那边哭了一场了。
谭守义自然知道陈大胜是谁,甚至他今日进宫也是两个目的,一是来见见陛下,凭着二小子生前与陛下的交情,再表示一下忠心。
这二来,就是来找陈大胜等人,想了解一下他二儿去世那天晚上的情形……不是他自信,凭他的二小子,这世上若有排名,连江湖人算上,他二小子必然在前十。
可是二小子下葬,竟连个全尸都没有?
谁能杀他?谁又能把他的身体砍……砍的补都补不全?
这段日子,谭守义一个完整的觉都没有睡上,他一合眼,便是二小子血淋淋的站在高处,无言笑着看他……
他的儿啊,儿啊!
真疼死他了!
不管面前这个人曾经是不是他家的契约奴,如今人家已经攀上了这帝国最大的高枝之一,做了那佘青岭的干儿子。
如此,问话便不能如从前一般,还得客客气气的请教。
只他绝对没想到,这个他根本没印象的老刀,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相当客气的施礼,还按照谭家军的习惯,称呼他为老将军。
这是没有忘本?还是心中有鬼?或~在掩饰什么?
一生半辈与人勾心斗角,谭守义却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双眼便又红了。
问陈大胜:“你,想必就是陛下新封的城门侯,陈经历了吧,你~竟记的老夫?”
陈大胜肃然答:“怎会不记得?长刀营建成,入营那天老将军来过。那天将军与您喝了不少,一连几日脸上都是笑的……将军那人,很少笑的……最后那次是去年四月二,将军生辰,老将军您来送酒,又跟我们二将军坐了一会,您走之后,咱们将军~就在营门口站到天亮……”
谭家的事情,再没有比在谭家军里呆过的他更熟悉了。
谭二最后是真疯,他不是装疯,他是已经摒弃人性化为狂魔,才彻底没了人性。
而这魔!就是面前这人,还有他身后的那些人一步一步逼迫而成的。。
他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谭守义心口针扎般疼,他捂着心口位置好半天才说:“却不知~陈经历此刻可当值?若忙,老夫便宫外等你。”
陈大胜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不当值,老将军可有事?”
谭守义点头,看着他道:“想,借一步说话,不知~陈经历可愿意?”
这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当朝从一品的大员,他手里掌着陛下的重兵,却依旧能制怒,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而自己又算什么?
陈大胜点头,左右看看便道:“那您这边请。”
他不预备与这人在宫外有任何接触,他现在就是皇爷的人,如此便坦荡的指了一个方向,准备众目睽睽之下与谭守义交流。
捎带么,也向他亮一下自己这个年入不到两百石的爪子,准确的说是年入一百二十石,而对面这老头,他年入两千三百石。
相差十倍。
陈大胜指了地方,谭守义便迈步向那边走去,这么大的年纪,冒雪从邵商过来,一路车马劳顿,又面君奏事,可他的步态却丝毫看不出半点疲态,走的是虎虎生风。
陈大胜在他身后让半步跟随。
谭守义找自己到底有何目的呢?
他最近读书,跟着先生是从增广识文开始的,先生并没有从一般蒙学开始教,却说增广识文最适合他,那里面写的是做人的经验,他的学习就得从学做人开始。
增广识文是一本实在书,不像一般蒙学那般能轻易鼓励起人的凌霄之志,它会明明白白的把人性人心刨开给你看。如现在,他就想起那句: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先生说,这句话是用自己的心去体谅别人的心,可他又说也可反着意会。
如此,若他是谭守义,他会怎么想?
一个大世家的宗族头领,如果他进京,是把儿子的死亡真相放在前面呢?还是把家族稳定放在前面?
自然是稳定的,谭家从来不是谭二的,更不是谭守义的,在这个姓氏背后,有着二百石,三百石……直至更多的,更多的凶手。
所以,他不过就是问问,想让自己心安?
哼!休想!
一处外廷角落,有亭四面漏风,陈大胜带着谭守义过来,立刻就有小太监抱来遮风的棉帘子盖了三面。
两盆上等的松香炭被迅速摆到角落,亭中鼓桌铺上了锦缎的桌布,鼓凳上了锦缎棉垫。一壶热茶,两个宫造山水彩绘鼓肚杯,三碟尚食局制的小点心,具都被悄然无声的铺排好,那些人便悄悄的退下了。
即便是从一品,谭守义在宫里也没有这个体面,如此,他便再次打量了一下陈大胜。
陈大胜却恍若未见,倒是提起茶壶,帮谭守义斟满水杯,又双手举起送到他面前说:“天气凉,您老先暖和暖和。”
“劳烦陈经历了。”
“应该的。”
看着谭守义缓缓喝下热茶,陈大胜想,如此,我便与你来个将心比心吧。
雪越下越小,衬的宫内造景甚美,陈大胜坐在谭守义对面,却谁也没看谁,都安静的看着外面的风景。
三杯热茶过后,陈大胜便有些莽撞的道:“其实,老将军便是不来,我也是要找您的。”
谭守义闻言一愣,扭头看下陈大胜:“哦?陈经历此话怎讲?”
陈大胜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若似深思,又若是忍耐一般……最后他到底年轻,到底是忍不住便说:“末将觉着,我们二将军可能是大将军害死的!”
一只茶杯从谭守义手里跌落,就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谭守义本来想立刻站起来,怒斥面前这个奴才瞎说,放屁!简直胡言乱语!
然而杯子落地的破碎声,却令他冷静了下来。
这是宫!这里不是谭家,这是宫!而它背后的支配者之一,却是这小子的干爹……
四个小太监跑过来,安静的打扫,安静的换了一套瓷器,又安静的转身迅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