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拿戈经常耻于说出自己的名头,从前他被称为“大头目”,或者干脆就叫本名,亲切随意,跟兄弟们一块喝酒的时候尤其畅快,可小姐一句话,他不得不将自己连升数级,从铁山大头目变成铁山大将军。
每次有客人到访,小姐总会得意洋洋地宣称,“中原有大将军,铁山也有,瞧瞧他,威风不?”
拿戈这时就得像一只受到招唤的孔雀,昂首挺胸地在客人面前走两步,展示他那身夸张的镀金铠甲,头盔上过长的羽毛经常影响他进出帐篷。
兄弟们笑话他,但他们也各自拥有“将军”、“校尉”一类的头衔,互相间半斤八两,拿戈最害怕接待中原人,这些家伙总是哈哈一笑,从不加以评判,却更让他脸红。
西域都护官庞靖是个例外,进入军营一见到迎面走来的拿戈,他就停下脚步喝了一声彩,“好一位铁山大将军,别离我太近,跟你一比,我可自惭形愧啦。”
拿戈快要五十岁了,最大的特点就是个子高,从前大头神还活着的时候,这一点并不突出,现在,他走到哪里都显得鹤立鸡群,事实上,他被父女两人先后指定为副手,个头儿正是重要原因之一,对罗宁茶来说,还要更重要一些。
高大的拿戈却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孔,两只眼睛总是弯弯的,年纪渐长,弯的也就越发明显,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他也的确是个好说话的人,抢劫的时候总是给对方留点盘缠,有时还会语重心长地劝诫:“以后别走这条路,不安全,宁可多绕点远,安安全安到家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碰到抵抗,他的原则是痛快杀死,别啰嗦,也别折磨。
拿戈最大的爱好是跟兄弟们痛饮,不分尊卑地打闹取笑,因此他立刻对庞靖产生了良好印象,倒不是因为中原人的称赞,而是对方那副不拘小节的随意态度,正对他的脾气。
他见过龙王,每次都觉得扭捏不安,过后会庆幸自己没有加入龙军,天天一本正经地陪着脸若冰霜的主人,他可受不了,听说龙王极少饮酒,那就更难以忍受了。
拿戈哈哈大笑,高耸的羽毛向后倒去,“啥形愧不形愧的,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
庞靖走过去,站在拿戈身边,仰着头,右手遮在眉间,用夸张的语气说:“我的笑话肯定得跟羽毛一样轻,才能飘到你的耳朵里,啧啧,大将军,你的这般兄弟们知道你长什么模样吗?”
拿戈笑得更欢畅了,他个子虽然高,也没到需要随时仰视的地步,但他就是喜欢这种玩笑,顺手在庞靖肩上一拍,发现这位中原来的官儿竟然站得很稳,伸出大拇指赞道:“你也练武功吗?难得难得。”
铁山士兵们受到影响,也都放松下来,与庞靖带来的随从们亲切地打招呼,整齐的队伍瞬间就露出原形,拿戈不得不伸臂推搡,护着客人直奔主帐。
罗宁茶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心中疑惑,等到大将军与客人勾肩搭背,跟一对喝多的酒友似的晃进来,她就更不高兴了,可还想着给庞靖一个好印象,于是正襟危坐,身形微侧,没有马上开口。
拿戈看到屏风上小姐的身影,立刻收敛行迹,放开庞靖,咳了两声,正色道:“夫人,西域都护官、平虏将军庞大人到了。”
铁山将士对罗宁茶内称小姐,外称夫人,拿戈也是失误多次才记熟了。
“将军远道而至,妾身未能亲迎,还望海涵。”屏风后面的声音轻柔和缓,仿佛寡居的贵妇,又有一点初成少女的羞涩,拿戈心中暗暗称赞,觉得自家女主人真不是普通人物。
庞靖好像也被屏风上的优雅身影与这仙女一般的声音迷住了,呆呆地望了一会才开口,语气中没有一点调侃的意思,“请罗夫人恕罪。”
“将军何罪之有?”罗宁茶诧异地问。
“我不远万里从中原来到璧玉城,见的人倒也不少,却遗漏了最该见的人,好比进入宝库,只在金银旁边打转,竟然忽略里面的稀世珍宝,实在是有眼无珠、俗不可耐,这就是我的罪,罪不可赦。”
第一次见面就敢如此调笑,丫环们都觉得这个中原人胆子真大,罗宁茶天生懂得如何应对各种各样的赞美,因此没有马上开口,留下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像是恼怒,又像是接受。
跟其他男人一样,庞靖表现出慌恐不安,拱手说道:“请夫人原谅我一时失态和胡言乱语,实在是……唉,我输了。”
“将军此言何意?”
“我与萧王途中相遇,他对我说璧玉城有一颗天下无双的明珠,一见之下如入仙境,任何人都会失去分寸,我当时耻笑于他,连说三句不可能,我之所以一直没来拜见夫人,其实是不想让萧王得意,本以为一个多月的准备足矣,谁知还是不能自持。”
“将军谬赞,妾身实不敢当,何况,你连我什么样子还没看见呢。”罗宁茶的语气没有多大变化,但是没生气就已相当于鼓励。
庞靖长作一揖,“名花之香余韵悠长,所过之处皆有痕迹,夫人之美怎是区区一块屏风所能掩蔽?我又要请夫人恕罪了,但愿移去屏风,许我一睹芳容,别无他求。”
“将军如此说话,可不像是萧王殿下的朋友。”
“萧王有意激我,令我耽搁一个多月才来拜见夫人,这种朋友不要也罢,何况他在中原的位置朝不保夕……”
“什么?”罗宁茶惊叫出声,这回的声音不是假装,依然动听。
庞靖急忙捂住嘴巴,“哎呀,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夫人不必多虑,全是我一时胡说。”
罗宁茶咳了一声,几名丫环巴不得立刻退下,她们个个腰酸腿疼,实在不想再挪动屏风。
拿戈有点犹豫,自己显得多余,可他又不想让小姐第一次与中原人见面就单独相处,罗宁茶似乎也有自己的考虑,说:“大将军留下,他是铁山基石,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拿戈立刻挺起胸来,心想小姐要是总这么会说话该有多好?
罗宁茶起身,缓步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却只露半边身子,目光低垂,像是第一次离开出生地的小鹿。
庞靖痴痴地望着璧玉城最有名的美女,脸色变得像龙王一样苍白,半晌无语。
罗宁茶很满意,退回屏风后面,说:“妾身一个弱女子,仰仗父恩,得以继承这支铁山军队,乱世飘摇实属不易,将军若知道些内情,还望实言相告,免我措手不及之祸。”
庞靖咬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夫人开口,我怎忍拒绝?其实夫人也不必太为萧王着急,殿下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一向极受信任,很有可能化险为夷。”
“有备无患,况且我也想知道能不能替萧王做些事情。”
“这个……好吧,其实我是不该透露的……”
“大将军,你把耳朵堵上。”罗宁茶命令道。
拿戈一愣,他刚刚还觉得小姐会说话,没想到就接到这么一个尴尬的要求,他宁可退出帐篷,也不愿意像奴才一样塞住耳朵当摆设。
“夫人误会了,大将军一看就是嘴严的人。”
罗宁茶却已下定决心,又说了一遍,“将耳朵堵上。”
拿戈无法,身上又没有巾帕一类的东西,只得从战袍上撕下一角,分为两块,塞入耳中,自己先喝了两声,发现的确隔音,点点头。
“庞将军这回可以放心说了。”罗宁茶顾不得演戏,恢复了本来声音,带着几分娇蛮与强横。
庞靖似乎没有注意到,神情略显凝重,“还是因为千骑关之战。”
“那一战怎么了?”
“有传言说萧王冒领军功,他当时率领的中原军队一败涂地,是龙王打败了北庭人,将功劳让给了萧王。”
“中原军队战败是萧王与龙王事先计划好的,有什么可怀疑的。”
“夫人说得没错,不过中原朝堂也有派系,萧王的敌人总是不惜代价寻找漏洞。”
“萧王深受皇帝信任,怕什么?”
“就怕龙王这边口风不严,皇帝正因为信任萧王,一旦得知他冒领军功,才会更加愤怒。”
“哈哈,龙王的嘴没人能撬得开。”罗宁茶对这一点非常肯定。
“龙王当然没问题,可龙王的手下呢?个个嘴严吗?中原派来调查军功的正副使节接连遇害,必然引起朝廷的怀疑,又有北庭小阏氏的指控,这时只需要再加上一点证据,就能陷萧王于危难当中。”
罗宁茶沉默了一会,“你呢,到底是萧王的朋友还是敌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既非萧王的朋友也不是敌人,没有证据我不会编造,若有证据,我也不会隐瞒。罗夫人想为萧王做点事,那就提醒龙王小心提防手下,萧王的敌人会许下极大的好处,想不受诱惑可不容易。”
罗宁茶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说漏嘴,又沉默了一会,问:“什么好处?”
“中原对西域的策略是不变的,总得扶持几名西域人并立,萧王掌权,自然扶持他喜欢的人,萧王的敌人也是如此。”
罗宁茶的心开始活动了,她知道一切内情,可惜手里没有明确的证据,突然间,她产生本能式的疑惑,没见到自己真容之前尚且痴迷得晕晕乎乎的庞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镇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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