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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西风吹散绮罗香

寒露时节,最恨秋雨恼人。

然而,那秋雨却管自下着,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一夜清商总不息。到天明,便见残叶满地、苔痕湿重,石阶上滑腻腻地,更比往日难行。

慧能高举着手中油伞,将那簇新的缁衣下摆捞至腰间扎牢,拱背缩肩,蹑了足尖儿,专拣那有廊檐的地方走,生恐弄脏了今日才上身的新衣新鞋。

只西风甚劲,那雨星儿时不时便要飘进廊下,泥地上又脏,慧能再是小心,鞋面上、裤角处,总不免要溅上三两点雨渍,心疼得她直皱眉。

皇觉寺有规制,秋冬两季的衣裳隔年发,春夏两季则一年一发。昨日寒露,正赶上宫里送了新秋衣过来,厚实的粗棉布面料儿,里衬为松江白棉布,又软又暖,委实很合她的意,若一上身就弄脏了,不只她自己心疼,管事更会骂。

这一路雨横风疾,好容易上至半山腰,前头现出一带青墙,几枝海棠探去墙外,风一吹,那花瓣儿便到处飘,青石阶上红泪斑斑,倒像点了胭脂也似。

到得此处,慧能不自觉便放轻脚步,行至那光可鉴人的玄漆门前,拉起门上兽头铜环,“笃、笃、笃”扣了三下。

须臾,门内扬起一管脆亮声线:“是慧能么?”

“是,陆姑姑。”慧能隔门露出讨好的笑,收起伞,放下衣摆,抬手抹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竭尽所能将自己捯饬齐整些。

“这就来。”那被她唤作陆姑姑的女子说道。

随着话音,但闻脚步声近,数息后,“咿呀”一声,院门半启,一个穿青衣、束环髻的圆脸女子,俏立于门边儿,见了慧能二话不说,伸手就向她光头上敲了一记。

“哎哟”,慧能抬手捂脑门儿,那青衣女子单手掐腰,一脸地带笑不笑:“好你个小比丘,腿子倒长,十停里有九停都是你讨了这巧宗儿去。”

说着上下打量慧能两眼,嘴角撇了撇:“怎地也不穿干净点儿?主子最讨厌人邋遢了。”

慧能忙又向身上扑打几下,口中陪笑:“这是昨儿才发的新衣裳呢,我拿松枝贮了一晚上,您闻闻,香的。”一壁说话,一壁便将衣袖举到那青衣女子跟前。

青衣女子忙朝后躲,笑骂道:“要死了,你个小蹄子连我也敢作弄,我告诉你说……”

“朝香,外头是谁?”话未了,院深处蓦地有人发问。

极雅丽的一道音线,又有几分微甜,甫一开言,满庭秋雨竟作春温,直听得人心底里也一漾一漾地,汪了水也似。

陆朝香闻言,立时收了笑,回首欠身,规规矩矩地回道:“回主子,是慧能儿来送信了。”

“叫她进来。”那声音道。

陆朝香应声是,先让进慧能,复又将院门重新关牢,二人方沿抄手游廊来至正房门前。

门边设着一具架子,左右各一张绣墩。慧能也不要人提,熟门熟路坐上绣墩,褪去脚上千层底的布鞋,自那架上取了双精致的软底鞋换上,那厢陆朝香已然挑了帘向她招手:“进来吧,夫人正好得闲儿。”

脆亮的语声传进西次间,郭婉便抬头,向镜中睇了睇。

镜子里,是一张绝艳的容颜。

莹白如玉的肌肤,红润的双颊,杏眸似含朝雾,嫣红的唇若晓露湿花,引得人欲撷欲采、欲亲欲近。

容颜如昨,犹似当时年少。

郭婉微侧首,向镜子里抛去一缕眼风。

娇媚的、风情的,却也是幽寂的、寒凉的。

她弯了弯唇,对镜一笑。

十年了。

她在这皇觉寺中静修,至今已有十年。

而这一睇一笑,便是这十年岁月刻下的印记。

美人儿尚不曾老,唯这笑容里的沧桑,抹不掉。

“给夫人请安。”慧能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郭婉的思绪。

她“嗯”了一声,自妆台上拣起一支螺黛,一壁对镜描眉,一壁闲闲问:“今儿又是谁?”

“苦竹先生和……都来了。”吞下那个令人敬畏的称谓,慧能嗫嚅地道,头垂得很低,眼角余光瞥见的,唯一角雪青裙摆。

那裙摆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裁的,轻滑软薄,落在青毡上,烟一重、雾一重,叠了再叠,裙缘下头还露出几层素纱,蓬蓬地倒像云,略一行动,便“沙沙”作响。

光是这条裙子,怕就抵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慧能心下不免咋舌,又有许多艳羡。

这位郭夫人,在她们皇觉寺里,那可真是响当当的人物。

听掌院说,郭夫人娘家姓韩,乃是山东首富,阔绰得不得了。十年前,就因为郭夫人向娘家侄女儿抱怨说吃不惯寺里饭食,住得也不甚舒服,那韩家掌家大姑娘当下就送了五千两银子进寺,又荐来一个擅做精食的厨娘。

有了这大注银子进项,那住持大师再是个清心寡欲的,也得漏出点儿红尘之心来。

于是,一手拿钱、一手办事儿。

先是给郭夫人换至如今这院子,独门独户的,清静不提,且院子里一应也皆是全的,还另设了一间小灶房。

再一个,打水劈柴的差事亦也免了,郭夫人“先天弱症,寒热皆忌”,皇觉寺“慈悲为怀”,自不好做出那等“有伤天和”之事。

至于这“天和”到底是黄是白,那就真只有天知道了。

从那以后,郭夫人便单独开火、独居一院,镇日悠悠闲闲地,过得极自在。

那韩家也极乖觉,自那以后,年年都不短了往寺里送钱,少则一两千、多则七八千,将上下人等喂得足足的,那郭夫人更成了香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巴结,还不定能巴结得上。

除此外,每逢年节,东宫亦常给郭夫人赏东西,光是那头一等的檀香便价值千金,可见其人虽不在,宠爱却不曾衰。

而自六年前萧太后薨逝,那几个曾经得罪过郭夫人的僧侣,不是被罚去后山挑水,便是去净房扫地,住持和掌院愈加小心谨慎,敬着这郭夫人比敬佛祖还诚。

有了这三重因由,寺中凡得郭夫人照应者,那日子也是水涨船高。

慧能便是少数几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因她生得也算干净,行动也规矩,最重要的是年岁小,今年也才十一,两年前,郭夫人便指明由她并另两个小尼专管往里传话。

不过,那两个小尼皆不及慧能伶俐,每每由她拔得头筹,今日亦如是。

而自领了这差事,慧能便觉着,这郭夫人一身的气派,委实了不得。

当然了,这皇觉寺里气派大的主儿,自来颇多。

只是,那些老妃子、老宫嫔再有气派,也总有点阴森森地,说句大不敬的话,委实是像鬼多过像人。

可这位从前的郭孺子却不一样。

只要她往那儿一站,慧能便两腿发软,腰也会不自觉地朝下弯,往常的聪明伶俐更只剩下三分。

打出生起,慧能就呆在寺里,见过太多曾经的风云人物,却从没有一个人能像郭夫人那般,让她如此胆怯,却又莫名想要亲近。

“夫人,您瞧……是不是去见一见?”陆朝香轻细的语声响起,慧能醒过神来,忙垂首站着,再不敢胡思乱想。

郭婉此时已搁下螺黛,正将翘着指尖儿将膏脂点唇,手上动作不停,语声却是淡淡:“下着雨呢,天气也冷,我委实懒怠动。”

言下之意,谁也不见。

陆朝香登时有些发急,又不敢深劝,只得陪着小心道:“夫人身娇体贵,自是经不得这些的。只从四月至今,殿……都来了两回了,今儿又还下着雨。夫人不也说了‘外头冷’?可殿……还是来了,足见一片赤诚,夫人又何苦还为着上回那件小事儿置气到如今呢?”

见她急得额角冒汗,郭婉便搁下盛膏脂的玉盒儿,从镜子里扫她,目中漾着一点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要不……你替我去见一见?”

陆朝香当下面色大变,忙低头:“奴婢不敢。”

“哦,是么?”郭婉面无异色,揽镜自顾,似观妆容,接下来的话头亦再不提这茬:“慧能,你就回说天气太冷,我又病了,请他下回再来吧。”

“哎哟我的夫人,好歹您也定个日子下来啊,也免得人又空跑一趟。”慧能尚未答言,陆朝香到底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郭婉不语。

见她不像恼了的样子,陆朝香多了几分胆气,觑着她的面色陪笑:“到底也是今儿冒雨跑了一趟,若是空口白话地,却也不像。夫人看,要不要送点儿东西过去,也是一片心意?”

郭婉对着镜子蹙眉,旋即又笑。

描得长长的一双翠眉,轻颦浅笑间,恰是远山如黛,拢住春水般的眸。

“罢了,就依你。”她似甚无奈,自袖中取出方帕子,向唇上轻轻一抹。

佛头青纻丝素面儿帕子上,瞬间染上一痕嫣红,一素一艳、一冷一暖,说不尽地靡丽。

“拿去。”将帕子向旁一递,郭婉眸中波光潋滟:“若他细问起来,你就说我委实病得动弹不得,不好过了病气给他,将养上一个月,应该也就好了。”

慧能忙恭声应是,那厢陆朝香笑眯眯地接过帕子,又殷勤相询:“夫人,要不要找个匣子装起来?”

“你觉着呢?”郭婉反问,长眉微挑,面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

陆朝香心头打了个突,忙抬手向嘴上轻打了一记:“奴婢该死,胡言乱语,该打。”

郭婉“噗哧”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罢了,这些戏码儿我也瞧腻了,还不把那手放下?”

陆朝香借坡下驴,陪笑道:“奴婢谢夫人不罪之恩。”

说这话时,她故意拧眉咧嘴,做出那可笑的模样来,郭婉果然被逗笑了,复又摇头:“把东西给慧能吧,也不好叫人家多等。”

陆朝香便去寻了块包袱皮儿,将帕子折进其中,交给慧能,又虎下脸:“仔细着些儿,莫弄湿了。”

慧能忙应了,小心收进袖中,郭婉又道:“至于那位披发结庐的,从前怎么回话,今儿还怎么回。往后他再来,用不着问我,直接打发了便是。”

慧能亦自应下,眼睛却往陆朝香身上一扫

陆朝香正背对着郭婉向她呶嘴儿。

郭婉对这位苦竹先生的态度,委实难以捉摸,她这话也不好尽信,若真不往里传,只怕也不好。

慧能常来此处,对郭婉的脾性亦有几分了解,见状便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她二人的眉目官司,郭婉却是视若未见。

拉开妆台上的一只抽屉,她随手抓了把碎银交予陆朝香:“赏你们的,拿去分罢。”

慧能登时眼睛一亮。

这一把碎银,少说也有一两,抵她三年的月钱呢。

陆朝香双手接了,却是看也不看,转身便塞进慧能手中,口中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奴婢了,奴婢眼皮子再浅,也不至于跟个小孩儿抢东西。”

郭婉杏眸微弯,夹住一丝笑痕:“知道你大方,快去吧,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服侍。”

陆朝香不敢再耽搁,上前一拉慧能:“你傻了,还不快谢了夫人?”

慧能手里抓着银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合什躬腰:“谢夫人赏。”

若不是出家人不兴跪拜,她真想磕几个响头。

“快去吧。”郭婉微笑,将手挥了挥。

陆朝香便拉着慧能退了出来,又点手唤过一个粗手大脚的丫头,叮嘱她:“好生听用,夫人要是叫我,你就说我去外头送慧能。当好了差事,一会儿予你果子吃。”

这院子里服侍的也就四个,除陆朝香并那厨娘外,还有两个洒扫洗衣的,这丫头便专管洒扫,倒有一把子力气,就是人有点傻。

听得有果子吃,那丫头便露出一脸馋相,没口子地应下,旋即往门前一站,又黑又壮,跟门神似地。

陆朝香便随慧能出了门儿。

她不放心慧能,总要亲眼见着东西送到了才行。

二人打着伞跨下石阶,却见那雨又比方才大些,山风掠过,吹得那树叶子上的雨水直往下落,敲在伞面儿上,“噼哩啪啦”一阵响。

慧能忙将伞倾了倾,遮挡树梢落雨,一面便偷眼打量陆朝香。

打从郭夫人进寺时起,这位陆姑姑就一直管着近身服侍,在寺里也住了十年了,论起寺中掌故,她知道的怕是比慧能还多些。

见她鬼鬼祟祟往这厢瞧,陆朝香便抬手敲她脑门儿,口中嗔骂:“好你个小秃尼,看我作甚?是不是方才那银子我没要你的,你不爽利?”

慧能愣了愣,一时间会错了意,扣扣索索地便去掏袖笼,要把银子拿出来分。

陆朝香久经历练,再非当年眼大心空的宫人,又哪里会要她的钱,见状“噗哧”一笑,掩口道:“谁要你这点儿银子?真当我瞧得上?”

见她确实是在开玩笑,慧能暗自松口气,顺势收回手来,讪笑道:“陆姑姑自然不跟我们一般见识。”

因手中银子得保,她自是心情大好,倒又想起件传闻来,左右望了望,便张大眼睛问:“陆姑姑,我前两天恍惚听人说,寺里当年来过贼人,可是真的?”

她方才一径打量陆朝香,便是挂心此事。又是小孩儿心性,听见这等奇事,总想问个究竟。

可谁想,这话音一落,陆朝香当下就变了脸。

不过,很快她便又正了神色,作出一副漫不经心样儿来,抬手拨开一根探至眼前的树叶,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慧能倒也不曾隐瞒,只将声音压低些,道:“圆静师叔她们闲聊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的,说是八、九年前的时候,寺里遭过贼。”

“哦?”陆朝香挑眉,一脸狐疑:“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儿?”

“原来您不知道呀。”慧能拖长了声音,却也并未显得失望,面上神情则是越发神秘,声音也压得更低:“那我告诉您吧,师叔她们说了,也不知是十年前还是八年前,寺里怕是遭过贼,还说那贼人是从后山爬上来,垂了索子闯进寺里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目中有一点畏惧:“陆姑姑您说吓不吓人?那后山可是笔直的悬崖呢,有十来丈光面儿的石头,寸草不生,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他们是怎么爬上来的?莫不是会飞?”

陆朝香面色不动,提起的心却往下放了放。

原来不过是传言罢了,不尽不实地,倒白白唬了她一跳。

说起来,当年那些事儿除住持并掌院外,知情者极有限,这些尼姑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在那里胡说乱道的,并不足虑。

可是,再一转念,陆朝香却又沉下了脸。

流言这东西,一旦传开了,却也不好。

“这事儿我可真是闻所未闻。”她口中说道,笑得很是随意,又有几分好奇:“说起来,这圆静到底是跟谁乱嚼舌根儿呢?”

慧能哪里听得出这话的意味,她此时的注意力皆在脚下,生恐泥水弄脏鞋袜,随口答道:“就圆静师叔并慧通、慧寂、慧空师姐她们几个闲聊,因我去了,她们就再不肯说了。”

陆朝香“哦”了一声,暗暗记下这几个名字,不再说话。

山下便是屋舍,因是住持并掌院、管事等人的住处,修建得颇为整齐,还砌了高高的围墙,一院一院地隔开,地上铺着大块青砖,黄墙灰瓦,却也雅洁。

二人自墙外石路上绕出去,再往下走一段山路,便又现出大片的房舍。

这里便是普通女尼的住处了,一水儿的泥坯大屋,一间挨着一间。

那些罚进皇觉寺静修的宫人,无分贵贱,一律都住在此处。就算是郭婉,彼时初初入寺,亦住在这四人一间的屋子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每日还要挑水打柴,活计很是不少。

自然,待韩家的银子进了寺,她便再没吃过这苦,直是羡煞旁人。

因正值早课时分,众尼皆在前头大殿诵经,此际四下空落,并不见人迹,唯秋雨萧萧、西声飒飒,扫得极干净的泥地上,连片残叶都不见。

转出这片屋舍,便有一条夹道直通山下角门,陆朝香早就盘算好了,便在角门那里看上一眼,亲见着慧能将东西送到了,再行回转。

心头这般作想,她便往前看了看,可谁想方一抬头,前头拐角处便忽地转出一个灰衣妇人。

那妇人身形高瘦、皮肤黝黑,生得其貌不扬,行动间却极敏捷,展眼便与二人走了个对脸。

陆朝香心头凛了凛,面上却擎出老大一个笑来,当先笑语:“哟,这不是杨婶儿么?您这是打哪儿来呀?”

言辞间竟是客气到了十二分,面上的笑几乎是讨好的。

这杨婶儿便是韩家荐来的那个厨娘,管着小院儿的一应吃食,慧能也自识得,忙停下问好。

杨婶儿亦自停步,黑漆漆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只回了个礼,复又低而简短地道:“大厨房。”

“哦,原来您是去大厨房看菜去了。”陆朝香殷勤地道,轻轻巧巧便补齐了对方的全话。

杨婶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她的说辞,不再言声,只往旁让了让,意思是让她们先过去。

陆朝香对这杨婶儿却似颇忌惮,见状并不敢先行,反拉着慧能避去道旁,满脸陪笑地道:“还是您先走吧。”

杨婶儿倒也没客气,略一颔首,便自二人身旁掠过,很快行得远了。

陆朝香在她身后瞧着,眼见得她三转两转,没入大片建筑之中,暗自舒了口气。

这位杨婶儿,她可是一点儿不敢开罪的。

毕竟,她曾经亲眼瞧见过,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妇人,是如何一刀一个、连眼都不带眨一下地,便将那些闯进来的黑衣人,杀了个精光。

只要一想起那满院子的鲜血、残肢与人头,陆朝香就觉得后心发寒,嗓子眼儿发苦,恨不能再狠狠吐上几回才罢。

是的,皇觉寺,确实遭过“贼”。

且还不止一拨。

细算来,从十年前郭婉入寺,至六年前萧太后薨逝,整整四年光阴里,皇觉寺后的山小院儿,至少被“贼”光顾过五次。

而每一次,都是由这位杨婶儿出手,将这些“贼”们送上往生路。

却不知,后山悬崖下的那几十具尸身,这十年来,是不是还能剩下两根骨头?

陆朝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姑姑,咱们就在这里分开么?”耳畔忽地传来慧能的声音,陆朝香立时回过神。

罢,罢,这些陈年旧事,想来作甚?

自萧太后薨逝,她们也算太太平平地活了过来,如今更是出寺在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又何必庸人自扰?

按下万般思绪,陆朝香停步四顾,却见她们正站在岔路口儿,东首便是皇觉寺的几重大殿,往西则是那条夹道。

“嗳,那就在这里分开罢。”陆朝香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什么,板起了脸:“我可告诉你,东西必得好生送过去,但凡有一点儿闪失,莫说是主子了,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见她疾言厉色地,慧能自不敢多言,只唯唯应是。

陆朝香还不放心,又仔细叮嘱她几句,方与她分开。

却说慧能,这一路连新衣新鞋也不敢管了,只一径拢紧袖口,将手缩在胸前,又将撑伞的手盖在外头,生怕那袖子里的帕子沾上半点儿雨星。

这段路颇远,却好在廊檐宽大,又皆是砖地,却比后山好走得多,不消多时,已是山门在望。

那守门的老尼知道她的来历,打老远便笑得两眼眯成了缝儿,直冲她招手:“快着些,外头怕等急了。”

这些人皆得郭婉看顾,自是尽心尽力,连带着慧能也被当成了财神。

慧能忙加快脚步,行至老尼身边时,顺手便递过去几枚大钱。

皇觉寺又非红尘之外的仙地,修孔方经、敬邓通神者,大有人在。

那老尼眉花眼笑接过钱,将山门拉开一条缝儿,装模作样地合什道:“可怜两位施主,淋了半天的雨。”

慧能朝她笑笑,抬脚跨出门槛。

门外石阶下,正立着两个人。

左首男子身形微躬、青衣小帽,一身家仆打扮。

不过,若细看去便会发现,他撑伞的手肌肤白嫩,拇指上的玉扳指更是水光莹润,一看便知,此等下仆,必出自豪门。

而在他身后不远,则立着个穿玄青宽袍的披发男子。

那宽袍不过细布裁制,依大楚衣冠之制,这等服色,多为庶民穿戴。

只是,虽衣着朴素,且年岁稍长,这男子的眉目却极是俊美,衬着颌下三绺长须,宽袍广袖、长发当风,隐隐然竟有几分飘渺出尘之意。

慧能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头行至二人身前,当先向那青衣下仆合什道:“这位公公请了。”

此人正是东宫大监李朝平,深得太子殿下信重,慧能与他见过几回,此时便以“公公”相称。

李朝平忙亦躬腰,客气地道:“小师父有礼。”

慧能侧身避开,又还了一礼,方自袖中取出裹得整整齐齐的包袱皮儿,双手呈上,一壁便将此前郭婉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李朝平倒也没多问,接过东西道了声谢,却不及走,仍旧躬立着。

慧能便又转行至那布衣披发的男子身前,轻声道:“苦竹先生,夫人正病着,今儿也不能见您了。”

那被唤作苦竹先生的男子闻言,神情怅怅。

良久后,他方叹了口气,唇边浮起一个苦笑:“有劳小师父了。”

“不敢,都是贫尼当做的。”慧能的语气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这位苦竹先生,便是山下“苦竹斋”的主人。

五年前,皇觉寺山下官道左近,忽地开了一间茶馆儿,名唤“苦竹斋”,那茶馆的东家,便是这位苦竹先生。

慧能隐约听人说,这苦竹斋其实是韩家出钱修的,而这位苦竹先生,便是郭夫人的生父——原附马爷——郭准。

十年前,长公主并兴济伯都犯了事儿,附马爷郭准犯下了“罔顾国朝、一心为私”之罪,被流配至漠北,时间为五年。

算算日子,那苦竹斋现身之时,正是郭准五年刑满之日,时间上倒也真合得上。

只是,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却并无实证。

“烦请这位小师父,将这两罐新茶转呈郭夫人。”苦竹先生和声说道,回手自身后负着的布囊里取出两只瓷罐,交予了慧能。

慧能忙接过,再等片刻,见无余事,便向二人合什一礼,方自去了。

便在转身的瞬间,她瞥眼见远处角门闪过一角青裙,情知那是陆朝香,想必回寺后,她会在路中相候,二人再一同返转后山。

“呼啦啦”,一阵风陡然拂来,掠过重又紧闭的山门,卷起满地黄叶,又被大雨浇落。

山寺寂寥,满阶湿渍,等在阶下的两个人,各自转身,向山下行去,途中未交一语。

耐人寻味的是,这整段路上,李朝平始终落后苦竹先生数步,躬腰俯首,状极恭谨。

直待行至石阶尽头,远处风雨之中,影影绰绰现出一辆马车的身影,李朝平方才抢前几步,一躬到地:“先生慢走,奴婢不送了。”

苦竹先生脚步微顿,却不曾回头,只背对着他举了举手,和声道:“有劳李大监,您也慢行。”

温润犹似少年的语声,却仿佛经不得这雨横风狂,甫一离唇,便即散去,如同从不曾出现过。

望着伞外绵绵不息的秋雨,苦竹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这半生起落,亦如这一道微弱的声息,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片飘萍,来或者去、生或者逝,皆为梦幻泡影。

然而,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守在了她的身旁,而不是像许多年前那样,负了她,又负了她的娘亲。

“豁啷”,又一阵疾风忽至,那踽踽独行于山道的身影,亦仿似随了这风、这雨、这满天满地的萧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苦竹斋,长长久久地开了下去。

而它守望着的山寺,亦在那一程又一程的春风秋雨中,渐渐苍老、渐渐颓败、渐渐空寂了它的庭院。

海棠开了又谢,梧桐绿了又枯。

许多年后,当人们谈论起载入史册的“孝文皇后”,谈论起她充满传奇的一生时,便总会论一论那间唤作苦竹斋的茶馆,忆及那个孤独了一生的老人,感慨于他“不肯受国丈”,只肯以庶民身份下葬的平生。

而后,人们便会更加感佩于孝文皇后“视百姓如父母,是为大孝”的高风亮节,将其与探案如神、创办泉城女校并大楚女医馆、医病更医世的“神探夫人”,并列为大楚最伟大的女性。

而在泉城女校百年校庆之时,出自当代女雕刻家、女画家裴令仪之手的两尊女子铜像,就此耸立在了了校园纪念堂。

这两尊全身像,正是女校的第一任校长——神探夫人,与女校的第一任校董——孝文皇后。

据称,她们生前是一对至交好友,虽后来各自婚嫁,无缘再聚,可是,她们却在各自的领域互为支撑,为大楚后来的百年盛世,做出的杰出的贡献。

其中,孝文皇后的塑像取坐姿,她身著华美的皇后大衫,双目微垂,似正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而神探夫人的塑像则为站姿。这位据传是神箭手的校长,身负长弓、手执教鞭,双目平视。在她衣带下方,垂落着一枚金牌,那金牌上的“神探”字样,即便隔得很远,亦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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