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眉去古玩店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是午后三时左右,她会巡视下店里的情况,查核一下账簿,校对新进货品,和伙计们聊聊天。这两个时辰,是老夏的自由学习时间,他常常找一处僻静的角落,拿着放大镜对着古籍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沈月眉和老夏的沟通只有日常事务,因为老夏的思想真的和一般人不太一样,难怪老夏家那只色厉内荏的母老虎对自己男人天天守着沈月眉这样的美人都如此放心。
陈振中几次路过店里,看到沈月眉或坐在柜台后专注地和伙计校对账簿,或站在古玩前给客人解说,她穿着青花瓷的旗袍,手里拿着圆润的玉,卷发垂在肩上,一双明眸明媚地流转着,陈振中站在街对面不由得看呆了,送走客人的时候,沈月眉的视线注意到他,只是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开,那回眸一笑,那转身的倩影,魂牵梦绕般萦绕在陈振中心头。他不舍,他想带她走,他再不想失去她,只是她一直说,给我点时间,我还没考虑清楚。
陈振中心里憋闷而压抑,眉儿变了,以前的她不会瞻前顾后,还要考虑什么呢,韩景轩是什么样的人她都知道了,结婚前的恶迹昭著简直罄竹难书,即便结婚后,绮红楼嫖过,和余大少爷设计欺骗过,甚至打过沈月眉,若她幸福,他即便不甘也不会不平,韩景轩这样的人,不能许诺一生一世不变心的相守,不能以赤诚之心对待,工于心计巧于言辞,究竟留恋什么?
沈月眉的话曾经刺伤过陈振中,毫不留情的,在他批评韩景轩的时候,沈月眉说,陈振中,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他其实对我真的很不错。
陈振中感觉心口猛地被捅了一刀,那受伤小兽般的表情让沈月眉心疼不已,她要如何抉择,才能不伤害到在意的人,才能报答于己有恩的人?
沈月眉靠在窗边,想起下午的时候,陈振中佯装客人来店里转,此前他也借此机会过来看望沈月眉,沈月眉皆是提心吊胆,生怕韩景轩忽然出现。不多时,梁焕新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告诉他们韩景轩来找过他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很快他就会发现陈振中的存在。
沈月眉想喝酒,她轻轻跳下阳台,径自来到厨房打开一瓶红酒,倒入高脚杯中,品味着红酒的苦涩与微甜,这一个多月来那曾经沧海的往事又一次浮上心头。
那日夜色将至,沈月眉回到府里,卫兵们很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参谋长夫人,一个眉清目秀的卫兵走进来,告诉她《申报》的两个人又来了,想要当面答谢参谋长。说着,双手捧着两张名片恭恭敬敬递上来。
沈月眉微笑着点点头,低头一看:“《申报》记者 梁焕新”,便接过来揣在兜里。
回到卧室里,她一直伏在桌上看《红烛》,每当看书时有了感悟,会随手在旁边的留白处写上自己的体会,她旋开自来水笔,正要拧开墨水瓶盖,眼神不经意间撇过压在“梁焕新”下面的另外一张名片。
她看到两个字——振中。
沈月眉连忙抽出那张名片。
她手中的自来水笔直直地掉在旗袍上,把旗袍染上一片蓝色。然后,又掉落在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碰撞声。
沈月眉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名片。
“《申报》副主编 陈振中”
沈月眉猛地冲出卧室,不顾凡柔一叠声地疑问,夫人这么晚了您去哪里,她径直冲出大门,刚刚送名片的卫兵见到她吓了一跳,问道:“夫人您要出门吗,要不要坐车?”
沈月眉无论怎么努力都抑制不了浑身的颤抖,以至于卫兵不断询问道:“夫人,您脸色不好,您冷吗,还是快进去吧。”
沈月眉置之不理,问道:“那两个人呢?”
“哪两个人?”卫兵疑惑,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早就走了啊。”
沈月眉回过神来,是啊,从卫兵递名片,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了,肯定早就走了。她汗湿的手心里捏着那张名片,渐渐恢复了理智,说不定只是重名而已。三年前,报纸上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陈振中 罗娅 订婚共赴欧洲留学。
“夫人,您请进。”仆人的声音吓了沈月眉一跳,转身一看,自己已经走过了石子路,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她毫无印象,似乎上一秒还在铁门边,瞬间转移到了这里。
或许女人都是感性而神经质的,仅仅陈振中一个名字,沈月眉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在关上卧室门的一刹那,她背抵着门,眼泪立刻如开了闸的水龙头一般,感情的源头溃然决堤。毛毛对女主人的喜怒哀乐没有概念,自去啃骨头,球球嗓子里呜呜叫着,它的叫声从未如此悲凉。沈月眉的身子沿着门无力地滑落,球球顺势蹭上去舔她的手指,以示安慰。沈月眉抱着球球大哭起来。
她以为她已经完全忘了陈振中,却还可以为他最后一次流泪。这不代表她还可以爱他,只是当时陈振中离开地太过突然,如果他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当年,或许彼此可以更好地走以后的路。
那个夜晚,沈月眉始终没有开灯,她坐在摇椅里,球球在她怀里睡熟了,她抱着它,抚摸着它,在它的温度里感受一点点微弱的温暖。黑暗中,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就这样呆坐了整整一夜。
凡柔来敲门:“沈妹妹,我给你炖了燕窝,来吃一点吧。”
“我不饿。”沈月眉说,她只有嘴唇微微翕动,眼神纹丝不动,依旧呆滞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凡柔一直把沈月眉看做妹妹,此刻关切地问道:“沈妹妹,你不舒服吗?”
“我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沈月眉的声音透出一种由心而生的疲惫。
凡柔虽有几分忧心,却也不好再打扰。
次日,人来人往的上海滩街道上,报童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一边扬着手中的报纸一边喊道:“卖报,卖报,《上海大公报》,蒋军陇海受挫。”
沈月眉为韩景轩收拾行李,这一次不是上战场,而是前去执调停之劳,希望各方撤军,以和为贵。韩景轩像往常一样撒娇抱抱她,摸摸她的脑袋嘱咐她在家乖乖的便一走半个月。
他回来后告诉自己,见到了张少帅,张少帅爱美人的轶事远远多于人们对他政绩的评论,自己对他无感,他倒是抽着雪茄笑着说道:“我听过一个故事,邹忌身高八尺,相貌英俊,他问妻子,我与城北的徐公哪个更美?妻子说,自然你更美一些。他又问小妾,我与城北徐公谁美?小妾说,你更美一些。他又问客人,我与城北徐公哪个更美?客人说,你更美。结果,一日,他见到城北徐公,却是徐公更胜一筹。于是,他明白了,妻子偏爱我,小妾怕我,客人有求于我,才均说我美。见到你,我深有同感,以前我问见过你的人,都说我比较美,还是你英俊些。”
韩景轩走后,沈月眉把藏在首饰盒里的那张名片拿了出来,她按照上面写的地址找到了《申报》报社。这件事若是不做,她内心难安,她一定要探个究竟,她只希望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容,客气地告诉她,陈振中这名字普通的很,同名也是常事。
“请问,”沈月眉对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子问道,“陈振中先生在吗?”
年轻男子上下打量她,沈月眉那天戴了一顶紫色圆边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进屋后依然没有摘下墨光眼镜,她穿一件紫色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整张脸藏在衣领和帽檐下,看不真切,那年轻男子打量她有些奇怪的装束,沈月眉说道:“我要登报,我找陈振中先生。”
年轻男子哦了一声,内心揣测她或许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的真实面貌,或许有什么机密新闻或者难言之隐,他甚至还遇到过更夸张的全副武装掩藏真实面貌的来访者,在报社做记者的,千奇百怪的事都见过也就见怪不怪了,于是说道:“我带你去吧。”
沈月眉轻声说道:“谢谢。”
这一路,耳边似乎不绝于耳报馆中的人声,可却是那样模糊,沈月眉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铿锵作响的脚步声。
“主编,这位女士找您,要登报。”那年轻男子对一位埋头桌边的男子说道。
“好,我知道了。”男子放下手中沙沙书写的钢笔,抬头看着面前面目不明的女人,有几分诧异,但是并没有多问,只是微笑着说道:“请问您要发表什么声明或启事?”
沈月眉几乎要流泪,曾经,这样浑厚的声音,充满了让人安定的力量,让她明白了男人给予的安全感原来是这样。每次陈振中用这样浑厚的声音,笃定的眼神对她许诺,一定会带她离开时,她那颗惶惑不安的心便安定下来。
“我不发表声明和启事。”沈月眉的声音因为哽咽,在自己听来都很陌生。
“那您是,寻人?小姐?呃,夫人,您怎么了?”陈振中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神秘的女人忽然长久地沉默。
沈月眉低声说道:“是,我要寻人。”
陈振中拿出自来水笔和一张纸,问道:“寻谁,要怎样写?”
“寻一个女人,她叫沈月眉,民国十四年,被迫嫁与北平当时一个恶霸将军,民国十七年,她不堪凌虐逃亡,至今不知所踪,所以,我想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