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轩的车子停在静安寺路哈同花园旁边,他下车走进一家叫做大来的德国饭店,一落座,便拿起那杯丹麦啤酒喝了一口,赞不绝口道:“大来的丹麦啤酒果然名不虚传。”
圆桌边围坐着一群打扮很是绅士的年轻男子,和韩景轩年纪相仿,均是韩景轩中学时结交的好朋友。外国人办的学堂里,多是富家子弟,那时的学校里划分出许多小帮派,韩景轩这一帮,家里均是生意人,与政治瓜葛不大。和这些朋友虽然相识更早,和阿琦相识是在西点时期的特训科,可知己不是以时间长短而论的。
阿文最近刚刚自法国留学归来,韩景轩笑道:“臭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法国怎么样,我就不问你是否学业有成了,夜生活体验地不错吧?”
阿文捶了他一拳,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瞬间爆发出略猥琐的哄笑声,一个戴着圆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男生搂着脸颊绯红的阿文道:“这小子可没白白去法国,也学来了法国男人的罗曼蒂克,一见钟情,原先木头一样,才回来不多久就认识了书寓里的一个清倌人,打算把她赎回来呢,只怕他家里不能同意!”
韩景轩笑着点燃雪茄烟,向后一摊,说道:“朋友们,看来最近要双喜临门了。”
他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说道:“鄙人也好事将近了。”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半晌轰的一声全笑开了,其中一个胖胖的男孩子指着韩景轩说道:“别逗我们了,你要结婚?哎,你今天是时髦的交际名媛,明天是贤惠的大家闺秀,后天是电影明星,你能忍受女人管你?你倒是说说,你跟谁结婚?”
阿文笑得直不起腰来,说道:“哎,你们消息太闭塞了,我早就听说,这次打仗,阿轩还从北平带回来一个姑娘。”
“可不是,而且这姑娘还劳动阿轩亲自照料,一定是个绝色女子了。”
“是不是和那个北平来的姑娘结婚?”胖胖的男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道。
韩景轩点点头,抱着胳膊坐在那里,望着大家只管傻笑,脸上竟有几分红晕,大家从未见过他如此柔和的脸色。这个姑娘究竟多大魅力,难不成是仙女下凡,竟然镇得住韩景轩,这个无数名门闺秀为之魂牵梦绕的风流少将?大家都不语了,互视半晌,愈发好奇起来,吵着要见新娘子。
韩景轩笑着说:“她才来上海,人又害羞,等过一段时间,你们再去我家里看吧。”
大家面面相觑,看样子韩景轩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要跟这个北平来的姑娘结婚。
“老韩,”韩景轩没大没小地大呼小叫着,走进这幢庄园般的别墅,韩老爷正在书房里练字,他练字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就算是**炸到头上,也会面不改色地把字先写完。韩老爷正聚精会神地写字,听到门响的声音,自己妹妹的声音传来:“川哥儿,怎么近日大家纷纷扬扬在传,说你在北平的战场上带回来一个姑娘,此事当真?”
“当真,当真。”韩景轩认真地点点头。
奶奶带着老花眼镜,被姑姑扶着走出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那姑娘能比得上钱小姐么,我活了这一辈子,就没见过比海露更好的姑娘。你这个傻小子不知自己有福,那姑娘家世如何,长相如何,人品和才学呢?”
韩景轩在奶奶身边坐下,恭恭敬敬献上一张沈月眉的半身照,那是沈月眉刚刚沐浴更衣过后照的,一身淡雅素净的旗袍,眉眼分明,唇角微有笑意,清秀如景泰蓝。
奶奶看着,摇摇头,说道:“好看是不假,也比不上钱小姐,是上海滩有名的大美人。”
韩景轩抱着奶奶的胳膊撒娇:“奶奶,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她的,我就是按照您的标准来挑的,贤惠会照顾人,而且很聪明。奶奶,只要我娶了她,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出去混女人了,我戒烟戒嫖,再也不胡闹了。”说着就倚在奶奶的胳膊上,像个小孩儿似的。
韩老爷终于写完了字,气壮山河地大踏步走出来,看到腻歪在奶奶身边的韩景轩,鼻子里不满地哼道:“那么大人了,再过几年就三十了,还跟小奶孩儿似的撒娇耍赖。那我问你,你具体怎么打算的,婚礼在哪里举办,结婚后住在哪里?”
奶奶趁机说道:“川哥儿,结婚后回来住吧,你说一家人在一起多热闹。”
韩景轩说:“婚礼的钱我自己出,结婚后还住在我那小房子里,那房子是我自己买的,一大家子太闹,尤其我不喜欢小孩子,我喜欢住的安静一点。”
韩老爷拿着拐杖敲击地面,大家的精神都紧张起来,以为他又要打儿子,半晌,韩老爷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是管不了你了,从小到大我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听,你和英国的女子恋爱我管不了,你上军校我管不了,你出国继续学习军事我也管不了,你赚了钱自己买房子出去住我也管不了。但是,韩川,我是你爸爸,我知道你有钱自己办婚礼,但是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心意。”
大家都惊呆了,父子俩好好说话从来不超过三句,韩景轩也愣住了,父亲起身回屋,韩景轩看着他的背影,苍老纤毫毕现,鬓角已然有了飘零在风中的白发,韩景轩的心口一阵疼痛,韩老爷忽然回头说:
“说实话,你没长成他们那样败光家产的纨绔子弟,并且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军界立足,我很欣慰,可你身上有些习气我实在看不惯,尤其是大烟,这种东西碰都不该碰。我知道,你希望自己的婚姻得到亲人的祝福,只要你真心喜欢她,愿意为她改过来,要娶这姑娘也未尝不可,我们也不看重家世,不图门当户对,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就行。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第一,结婚前大烟一定戒掉,我不允许你以一个大烟鬼的身份参加婚礼;第二,你着实对不住钱家,我要钱小姐同意这桩婚事,你才可以结婚!”
“喂,老韩!”韩景轩冲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声,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韩景轩愤愤不平地站在原地,真不愧是父子,都不按常理出牌,他没想到父亲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会要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为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做主。
“老王,买早点去了?”恒安里的清晨,和往常一样热闹,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举着油条急匆匆地走过,对着发问的剃头铺子马老板点点头。
一阵阵喊叫声传来,正倚在门口嗑瓜子的小翠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啊呦。”
隔壁的裁缝抬头看看二楼阿琦家紧闭的窗户,拉紧的窗帘,摇摇头说道:“没钱呀也不是坏事,至少买不起烟土,也不用遭这份罪。”
徐家妈妈推开门的时候,见到儿子阿琦正把满头大汗的韩景轩捆在小床上,韩景轩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叫声和骂声,此刻,他拍着床板大喊:“阿琦,混蛋你,你给我烟,给我烟!你松开我,放开我!”
阿琦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指着韩景轩说道:“你说你,你家那么大地方,偏偏跑到我家来戒烟。”
他环顾四周,阿琦的家被毒瘾发作的韩景轩摔砸地乱七八糟:“把我家弄成这样不说,邻居快被你吓死了。”
“啊呦,”看着痛苦不堪的韩景轩,徐家妈妈母性泛滥,她走上前来抚摸着韩景轩的胸口,轻声安抚他,皱着眉头掏出手帕擦拭他满头的冷汗,嘴里絮絮叨叨地斥责自己的儿子,对朋友不够体贴。
韩景轩感觉自己在抽搐,在挣扎,这世上再没什么比自己的身子还凉的,周围明明是暖和的室内,他却清晰地看到自己躺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似乎徐家妈妈的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寒霜。阿琦的身影,在他眼前渐渐重影模糊,他们母子的声音也似乎天外来音一般愈加缥缈。
韩景轩感觉天旋地转,他眼睛半睁半闭,渐渐地眼前闪过一道光,他看到沈月眉推开门走进来,她在自己身边蹲下,划着了火柴,为他点上烟,他觉得屈辱极了,自己在她面前丑态毕露,他猛然推开她的手,说道:“我一定会戒掉。”
阿琦委屈地伸出手,给妈妈展示被韩景轩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劝阻母亲赶紧出去,怕韩景轩发狂起来伤害到她。
“妈,我带您回家……”陷入昏迷的韩景轩嘴里喃喃地吐出不连贯的话。
一句话让善良的徐家妈妈红了眼眶,和阿琦对视一眼,阿琦默默地拿过一床毛毯,给韩景轩盖在身上。
韩景轩睁开眼睛拽住阿琦的袖子,说道:“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幅样子……”
这些天,在韩府休养身体的沈月眉全然不知韩景轩去恒安里戒烟去了,还以为他又不知哪里玩耍去了。羸弱的身体渐渐复原,阳光照在房间的木质地板上,这些天,沈月眉一直读书打发时光,她起身走到书柜前,拉开玻璃门,挑了一本《官场现形记》,斜卧在沙发上开始阅读。这时,外面传来动静,沈月眉不由得放下书,走过去打开门。
楼梯的拐弯处,沈月眉看到一个时髦的女孩子,远远看着有几分面善,似乎自己看过不少她主演的电影。
沈月眉听到动听但哀婉的声音传来:“当初你和钱海露毁约时,我还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以为你是为了我,你真的,要和北平来的那个姑娘结婚吗?”
“北平来的姑娘”,沈月眉吓了一跳,不会是说自己吧?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她看到韩景轩颀长的双腿和脚上的黑皮鞋,原来他在家,这么多天不知他跑哪里逍遥快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