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后不用来了。”他说,“把所有的工作就交给她吧。”欧先生指了指我。
我跟师兄,我们两个,好像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我们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他指使我们两个,说“你”,“他(她)”这三个代词就够用了。
师兄也不是个窝囊废,片刻的惊讶之后点了点头,说:“好的欧先生,我明白了。不过,能请问您,为什么吗?为什么不需要我帮忙了?”
“她挺笨的。”欧先生说,“你还不如她。”
我知道欧先生主要是冲师兄来的,当时就没说话,但是我心里特别不高兴,我怎么了就被他说“笨”?
“我说明白吧,”欧先生看着师兄,“你找我的朋友办私事,这不是什么聪明人该做的事情。你现在张嘴问我为什么,就更不聪明了。行了,就这些,走吧。”
“不是想要给自己辩护,”师兄很镇定,很坦然,“就是想要告诉您实情。您给的薪水不少,但是也不多,我在别处也赚得到,如果不是因为可以认识些人脉的话,我可能也不会来您这儿。”
欧先生点头:“所以薪水对
你来说不够,你要从别的地方找回来。”
“可以这么说。”
第二章(7)
“好的。”欧先生说,“那我再给你一句忠告吧,干什么都行,但别做金融这一行,干脆就离钱远一点。因为这一行因为除了薪水之外,多要一点都是祸事。”
师兄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他转身走了。
两个多月之后学校里传来消息,他进入了一家待遇特别好的外资银行工作,我想那可能就是他借助欧先生朋友的关系给自己找到的出路。五年之后,我在香港见到了他,局面非常好,他开着一辆玛莎拉蒂,给自己在半山买的海景公寓刚刚付了首付。又过了三年,同学圈子里疯传的消息,师兄因为职务贪污进了监狱。
这是他人生的弧线,我后来问过欧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总觉得他预见了这条弧线上升和坠落的形状,他坚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这个人,这件事儿了。
回到当年欧先生的办公室里面,师兄被解雇了,我还站在欧先生的办公桌旁边没走,他抬头看了看我:“你怎么了?”
“欧先生,我不笨。”我说,“我是我们系学习最好的… …之一,来您这儿工作之后,我也没出过错,您为什么说我笨呢?”
这下子换他惊讶了,抬头看了我半天,好像根本没有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出似的,他指着门口:“这你也敢问?我刚炒了他,你不怕我炒了你?!”
“… …炒我?… …炒我也得问明白呀,哪能平
白无故这么说别人呢,”我说,“再说,您留下我肯定是要继续帮忙的吧?说明白我哪里笨了,以后我好好工作,这对您也好呀。”我说。
欧先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绕着我走了半圈,打量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终于他一边点头一边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英文文件扔在我头上:“说你笨还不服气是吗?把这个文件给我翻译成中文,拿回来给我看,错一点就卷铺盖走吧。不用废话了。”
我翻了一下,十来页的a4纸,看标题是金融方面的论文,我并不觉得能有多难,当下就接过来了,面无表情地:“您给我几天?”
“想什么呢?明天早上。”
“… …”
“行了出去吧。”
那是一篇关于近期两家英国著名对冲基金商业行为的分析报告,我通读一遍,专业名词很多,还有一些词我明明认识,但是在金融语境里就似乎不是原来的意思,好在上外图书馆的工具书足够多,我翻了三四本辞典,在通宵自习室里耽了一宿,终于鼓捣出来一个大概。累得要命,喝了一塑料袋的奶,用我自己手掌焐热的,忽然看见韩冰从外面进来。
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真是的,上外的校园就那么大一点,我们就真的可以这么久不见面。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看着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他怎么知道我冷?我鼻子一下子酸了,
抱住他,抱了好久。然后我就醒了。挺大的太阳照在脸上,旁边一个满脸长痘的眼镜男使劲儿从我身上拽衣服,我的梦醒了,又气又冷,腾地站起来冲他喊道:“抢衣服?耍流氓呀?”“你才耍流氓呢!你把我衣服裹身上干什么?你还淌口水呢!咦… …好恶心!”我一看,真是的,真是他的衣服,赶快摔在他脸上。
第二章(8)
我回寝室梳洗了一下就赶去欧先生那里,到得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居然在一楼等着我呢,见我进来,他脸上阴阴笑着:“弄好了吗?”我点头,从书包里把文件拿给他,他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没了,转头把文件扔在桌上上了楼。不久我翻译的那篇文章刊登在一个著名的金融分析的网站上,作者是他,译者写的我的名字,几乎一字没改。当然他还是不会去叫我的名字,我有了一个新的称谓“那个谁”,他一喊我就是“那个谁”:“那个谁呀,这是你的稿费。”
之后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我的工作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和师兄名义上像是他的助理,顶多像是一个收发员,后来他给我的工作比原来多得多,我要帮助他校对英文中文的稿子,还要帮助他整理他关注的一些网站和报纸的信息,欧先生的精力非常旺盛,记性也非常好,每天阅读大量资料,还要会见客人,我有时候送咖啡的时候,会被他留一会儿,就有机会听一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之后能从一个学外语的学生进入金融行业工作,最初积累的基础就是来自于这个时期。当他特别闲,特别闲的时候,会问问我,什么叫做pe,vc之类的东西,我就无知者无畏,照自己知道的,听来的说,有时候说的他直翻白眼,忍受不赶快上楼了,有时候
他听了大笑,特别高兴的样子,我也高兴,当是被欣赏了呢,他笑完之后指着我说:“胡说八道。走吧走吧,出去把点心盘子洗了吧,至少这个你做得还行。”
我对他多少有点抵触情绪:这么大的学者从来就不是个端庄的,会尊重别人的人。但他现在是我老板,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确实没再说过我“笨”。
有一次,我去金融中心替他取一份资料,之前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就是远远瞧见过,终于离得近了,仰头看那高大的建筑,后脑勺都快碰到后背,一水儿的名车在身边经过,高眉深目的老外跟中国人一样多,他们脚步匆忙,低声交谈,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胸前挂着门禁卡,手里拿着咖啡,咖啡的气味馥郁浓烈,充斥在米色大理石布置的大堂里,黑色的水池中是巨大的游鱼,有我手臂那么长… …所有的这一切在片刻间冲进一个大学生的眼睛里,脑袋里,当然这是片面的,物质的,甚至可以说是浅薄的,但是那种诱惑也无比真实强大,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 …
终于有一天,韩冰在打来的电话里出声了。他说他妈妈从福建来了,想要见见我,请我吃饭。他说完这一句就不说了,在另一边等着我回答,隔着电话我也能体会到他那边张嘴结舌的艰难——我们之前闹别扭,从来都没有这么久过。我说行,我去。
他就轻松了一些,告诉了我时间是第二天晚上,
第二章(9)
他又说会来欧先生这里接我。放下电话,我真是心花怒放,好像我们又像之前一样结束了闹别扭的阶段,我们又复合了。说实话,这次他表现得比从前好得多,还挺让我心疼的,上次他过生日我们吵架之后,他没有像我预见的那样跟什么学姐学妹扯出绯闻,又给我打了好些个不出声的电话,这说明他在惦记我,想念我。被一个人想念着,这是好的,是浪漫的,让人心里柔软。我的这些心思不知怎么就写在脸上了,让欧先生抓了一个正着,第二天下午,我在他办公室里打字,没头没脑的,他忽然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挺不耐烦的语气问我:“怎么有喜事儿吗?”
我一愣,抬着头看他,不明就里。
“你一直在哼喜洋洋来着。”
“哦,”我有点不太好意思,挠挠头发,想说没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呢?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呢?你这个有权有势的中年人,一直盛气凌人颐指气使没有礼貌地对待我,我得让你知道,我也有我的快乐的,而且这快乐你没有。
“哦,”我说,脸上笑嘻嘻地,做作的,一定要让他看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男朋友的妈妈从福建来看我们了,今晚上请我吃饭。”
“你有男朋友?”他好像对这事儿还挺意外的,那个表情,仿佛想说的就是:你这样,你也能有男朋友?
“啊,瞧您,”
我就看定了他,慢悠悠地说,“当然有的。人活着不能只念书只工作呀,那多没意思呀,您说对不对?再说了,我这么年轻,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呢。”
他听出来我话里有话了,或者他从我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里看出来我对他的揶揄了,但是没有把柄又不好发作,一时就没有说话,陷在沙发里看着我,我心里挺痛快,这就叫哑巴亏,我让欧锦江先生吃了哑巴亏。
“哦… …都要见他妈妈了… …你们这是会结婚吗?”——欧先生您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么好胜呀?不就是一句话被我噎住了吗,还想找机会扳回来,像个三姑六婆一样地问私事儿。
“见他妈妈就会结婚?这是哪个年代的规矩了?不过… …很有可能呀,”我说,“为什么不呢。我男朋友您没见过,非常非常好看,带出去很有面子的。当然了,我自己看着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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